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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三句真言


柳溶月滿臉呆滯地走入客廳、滿臉呆滯地站在當庭,滿臉呆滯地看著來人。
她自生下來就養在深閨,從來不曾見過親眷小廝之外的男子,更不知道如何跟官員寒暄客氣。
從昨日到今天,上花轎、遭雷劈、換身子,各種擔驚、各種受怕,熬到現在柳大小姐腦瓜子“嗡嗡”的,更別提還要出來應酬賓客!
她悲傷地想:蘇旭為什么還擔心我不樂意跟他換回來?天天讓我應酬這些就夠我上吊了!
柳溶月是千金小姐,自幼讀書識禮,講究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能讓不相干的男人瞧見。現在可好,她居然得上趕著出來見男人!這真是聞所未聞的駭人聽聞啊!
柳大小姐哭喪著臉,自個兒勉勵自個兒:算了吧,想開點兒。我要見的人總不能比我后媽還橫吧?
想想她入客廳之前有小廝稟報:“是秦王府長史官正在客房候著少爺。”
聽到“秦王府”三字,柳溶月居然心頭一喜。也不為別的,嫁來蘇家一整天,她可算聽著個耳熟的名兒了!秦王不就是那位選中妹妹做側妃的貴人?若非繼母從中作梗,必然是她這柳府長女去參選秦王側妃。如若那樣,此刻在家中待嫁宮眷的大概就是她了吧……
雖然也不愿意做秦王側妃,可柳溶月于惶恐畏懼中終于找到了些許新奇!不知道秦王府的人是什么樣兒的?朝顏要是嫁過去,是否會和此人打交道?
柳溶月壯起膽子悄悄地打量眼前這位秦王府的長史官:長史官生得細眉長目、鷹鉤鼻子、薄薄嘴唇,瞧著便同畫本兒里的壞人一般,仿佛生了滿肚子心眼兒!
柳溶月覺得長史官打量她的目光亦甚毒辣,眼神仿佛要鉆到她腦袋里面偷窺似的嚇人。
柳溶月膽怯垂頭,心如擂鼓,她想:這人肯定不好對付!也不知妹妹嫁過王府去會不會過得好?唉,火燒眉毛且顧眼下。蘇旭昨夜只教了我三句話,也不知我能不能打發得了他?
柳溶月深深呼吸,要不是讓蘇旭踹得腳疼,此刻她已奪門奔出!
客廳屏風之后傳來隱約“悉索”之聲,柳溶月知道:那必然是蘇旭本尊隱沒身軀凝神細聽她如何待客。默想一想,他昨夜逼她背誦的三句口訣倒是爛熟于胸。看看屋門,現在提溜裙子跑出去大概也不像話,何況她現在也沒裙子了。
好慘!
既然給擠兌到了山窮水盡,柳溶月終于鼓足勇氣、挺胸抬頭與對方長史官平平對視,她已自暴自棄:去他的!反正丟人也是丟蘇旭的!
那長史官瞧著“蘇旭”的樣子,心中卻是另一番計較:蘇探花少年才高、出身名門,平素最是風流倜儻、驕傲自負,如今看來……如何變得羞澀靦腆如同婦道?莫非是他仕途不順,愧悔當初未受王爺好意?那么此事就還可轉圜!我奉王爺之命,當對他好好招攬,才能不負所托。
于是,長史官微笑拱手:“秦王恭賀蘇探花新婚大喜。”
柳溶月默誦昨夜蘇旭殷切教導的口訣,依樣畫葫蘆雙手抱拳,照本宣科地念出了頭一句:“多謝關懷。”
長史官大模大樣地坐了客位,他深深地看著新郎官道:“上次蘇探花雖然不曾受了我家王爺的好意,可我們王爺一直念叨著公子呢。我家王爺賢名在外,求才若渴。公子如今仕途不順,我們王爺很是為您鳴了不平。”說到這里,他沉吟住口,要看對面如何回應。
柳溶月因為不知秦王有意延攬蘇旭結黨的前因,是以壓根兒不明白長史官現在所說的結果。她老實巴交地在心里數了十個數兒,看對方還不說話,才按部就班地祭出昨晚上背熟的第二句話:“蘇旭承情之至。”
這話可算答得不咸不淡,中規中矩。
長史官有些不耐煩,他索性把話說開:“蘇大人!你以探花之尊被外放宛平做六品知縣,如此折辱在本朝絕無僅有!百官口不敢講,心中誰不替你鳴冤叫屈?我們王爺雖然不便明言,可他心內是看不過去皇……如此胡作非為的。只要你肯點頭,王爺自然有法子讓你仕途歸正,免人恥笑。”
柳溶月心頭惶惑:誰胡作非為?蘇旭那么厲害還能受了折辱?
無奈她初做男子,實在聽不明白此間弦歌雅意,只好按足蘇旭的叮囑,起身一揖、高聲說道:“全賴天子圣明!”
此話出口,柳溶月額頭冒汗、心底發虛,蘇旭昨天晚上就教了她三句,長史官但凡再說一句話她都不知道該怎么接了。
誰知那長史官聞聽此言、臉色大變、拂袖而去,臨走撂下一句話:“蘇縣令果然忠君愛國!且看他許你封侯拜相!”
柳溶月起身目送長史官走遠,心情十分古怪:這就走啦?看著是不太高興。好像是讓我氣的。我是不是惹禍了?唉!我管他高不高興呢?反正我拿蘇旭教的話把他打發走了,回屋蘇旭也不能數落我的不是。
聽聽屏風之內并無異聲,柳溶月擦把冷汗、信心陡增:看來頭一個應酬得還行!
不過盞茶時分,柳溶月端坐在蘇府客廳之內,瞧著對座老者連眨雙眼。
這位禮部侍郎王大人官帽朝服、慈眉善目,看著是位可親長者。柳溶月微松口氣,她就是初到貴境,也看得出眉高眼低,單看神色就知這位長輩還是愛惜“自己”的。
她赧然垂頭,心中惴惴:也不知那三句話對好人能否管用?
這位王大人與蘇尚書都在禮部、二人同僚多年,相處甚諧,是看著蘇旭長大的端正前輩。這次恩科選才,王大人是主考官員。按照朝廷規矩,蘇旭應當叫他一句“老師”才是道理。
王大人眼看對面世侄臉色蒼白、眼皮微腫,對著自己默默無言,心頭不禁替他難過:大好兒郎,年輕氣盛,陡然被斷了坦蕩仕途。對著自己這個當“老師”的難免觸景生情,也別怪他悶悶不樂。
想到這里,王大人溫言問道:“世侄啊,昨日成親可還順心如意?”
柳溶月規矩回復:“多謝大人關懷。”
王大人輕輕點頭,說話便有些推心置腹:“旭兒啊,你此番位列一甲卻外放縣官,實在是無妄之災。你父親面上無光不說,為師心里也不痛快。旭兒放心,此事并非全無機會。新皇登基,膝下猶虛,倘若得了皇子立在東宮,春坊侍講必有空缺,到時候或者還有機會入選。為師定然幫你進言,旭兒不可自暴自棄。”
柳溶月聽他所言全是為了“自己”著想,不錯是個忠厚長輩,膽怯之意漸褪,神情不覺懇切了許多:“旭兒承情之至。”
王大人微笑搖手:“通家之好,不必客氣。仔細想想旭兒最近也非全然不順,新婚之喜總是不錯。你岳丈鹽運使柳大人雖然官位略低不及汝父,可家資豪闊。你娶了財主家的閨女,朝中上下誰不嘆你有福?只是這門親事于你仕途無補,未免有些抱憾……”
柳溶月一皺眉頭,心中不悅:我說求親的時候蘇府死乞白賴,敢情是看上了我們家有錢!還可惜于仕途無補呢!娶公主倒是好事,蘇旭可有那福氣?哼!
想到這里,她有些賭氣、聲音略高:“全是天子圣明!”
王大人聽了這話,似有所悟:聽旭兒的語聲似乎是攔我話頭。也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旭兒這樁婚事領了太后賞賜珠寶、經了皇帝金口賞假,臣下還有什么可挑剔非議?那么自己剛才所言的確唐突了。
想到這里,王大人慎重點頭:“沒想到賢侄竟是如此通透之人。汝之智謀比之汝父還勝一籌。將來必然雛鳳清于老鳳聲。既是如此,為師也可放心了。我甚欣慰!我甚欣慰!”說到這里,王大人起身告辭,笑欣欣回府去了。
柳溶月茫然看著王大人遠去背影,心頭那是相當震撼:真三句話打發一個嗎?那這當官兒也不難啊!
有了前面兩位墊底,柳溶月見新科榜眼齊良齋的時候已沒有那么戰戰兢兢。她端坐主位,好新奇地打量著榜眼大人。算上表哥,柳溶月已見了倆探花,還沒見過榜眼,這回正好開開眼界。
一見之下,柳溶月不禁暗自搖頭:榜眼不行!長得不行!就是沒有探花好看!
這位齊亮齋齊大人今年四十多歲年紀,削尖臉面、鼻高露節、兩腮無肉、嘴角下撇,看來滿身倨傲。
本性老實的柳溶月細看之下,不由稀奇:榜眼這個撇嘴的樣子,怎么恁地眼熟?垂頭想想,恍然大悟,她后娘亦是如此!
這些年丫頭詩素沒少跟她嘀咕:“婆娘鼻子尖尖,定然心胸不寬。”
那時那刻,柳溶月方才明白:敢情惡形惡狀、無禮待人并非只是刻薄婦道獨有,便是一甲及第、滿腹經綸的男子也保不住氣量狹窄!偏他還叫齊良齋!
想到這里,柳溶月大模大樣地坐在主位上不言聲兒了。
當然,蘇旭沒教她先開口,她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反正在外人看來,蘇探花如此端然穩坐,很有幾分寵辱不驚。
這位齊榜眼果然促狹,他瞧著“蘇旭”呵呵一笑,滿臉譏嘲:“恭賀蘇探花成親大喜。在下不才,區區編修,承翰院同僚托請,不揣冒昧,前來恭賀年弟鴛鴦合巹,鸞鳳成雙。”
柳溶月連著見了倆官兒,已經不太害怕,她瞟了齊大人一眼,縱然不喜,還是老實巴交地掐訣念咒:“多謝關懷!”
這話她背誦一宿,連說兩遍,熟稔以極!聽起來就是比剛才理直氣壯。
齊榜眼揶揄一笑:“聽聞蘇大人定親四回,終于迎娶嬌娘,實在可喜可賀。蘇大人這頭親事做得好啊。你岳丈家資豪闊、廣有良田。誰不羨慕年弟生財有道?如此女財男貌也是一段佳話。我等翰院編修清流自詡,可就沒有這等富貴福氣。此次登門略備薄禮,還望蘇探花不要嫌棄。”
柳溶月咂么咂么這話滋味,頓時覺得他實在酸文假醋!她再瞧瞧齊大人送來的禮物,果然秀才人情:筆墨紙硯、條山對聯。
柳溶月生于豪富人家,縱無親娘寵愛,也見過無數珍寶。于這些東西自然看不上眼,不過她不是刻薄之人,從來不挑禮物,只是含笑點頭:“承情之至。”
這位齊良齋齊大人果然人如其名,氣量不寬。他初見蘇旭,即對這位少年英俊的相府公子頗多嫉妒。及至后來蘇家倒霉,蘇旭外放,他很有些幸災樂禍。今日從翰林院自告奮勇來拜蘇府,他原本安心是來瞧蘇旭笑話的。無奈剛才絮絮了恁多閑話,小蘇探花一不惱恨、二不羞赧,他臉色非常平淡,似是毫不介懷。
齊良齋心中冷哼:你不過故作姿態,我才不信你有那么好的涵養。
想到這里,他干笑一聲:“人說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蘇大人兩項占全,福氣不小,想來仕途更是不可限量。似我等一甲進士不過按部就班做個翰林編修,哪像蘇大人外放知縣,別開生面?蘇兄啊,你這官做的,可是開了我朝進士先河,違了祖宗創下的規制,堪為天下士子榜樣。哈哈哈哈……”
倘若此時出來待客的是蘇旭本尊,聽了仕途順遂的同年如此擠兌,定然委屈難過、無地自容。無奈柳溶月心中壓根兒沒有這些前程地位的窠臼,她把齊榜眼說的全當好話聽了,所以現在分外坦然!
其時柳溶月琢磨的是別的事兒:您是最后一位賓客,我還差最后一句臺詞。甚好甚好!你說完了我好回去吃飯。鬧了半天,我也餓了。
她耐性十足地等齊大人笑完最后一“哈”,沉靜再三,確認他不會再笑,柳溶月這才鄭重點頭,嚴肅認真:“齊大人!全是天子圣明!”
齊良齋頓時噎住,陡然驚覺自己方才的言語居然有誹謗圣上的嫌疑。
他臉色一白,匆匆告辭。
目送齊大人離去的背影,柳溶月長聲嘆息:人說半部論語治天下。蘇探花這三句真言,果然誰都能打發。看來我昨天發誓聽他的并不完全算錯,也許過兩天我們倆就換過來了也說不定呢!
正在胡思亂想,柳溶月只聽屏風之后一聲輕響,有兩人前后走出。
為首是個袍服紗帽、相貌清癯老者,旁邊攙扶他的婀娜女子正是內含蘇旭神識的“自己”。
蘇旭臉色平靜也還罷了,那老者卻神色激動地握住了她的手腕:“旭兒!剛剛醒來就出來拜客,實在是難為你了。現在可好些了么?”
柳溶月猛不丁讓他拽得生疼,心底一亂、順口答音:“多……多謝關懷。”
聽了這話,一邊摻著老者的蘇旭嘴角當場抽了抽。
老者神情頗多欣慰:“旭兒,你剛剛應酬賓客,不卑不亢,不驕不躁,竟比平素還要沉得住氣。甚好!甚好啊!”
柳溶月起初張口結舌,想了想,她終于狠狠心,唉,干脆按背好的詞兒說吧:“承情之至。”
老者愣怔須臾,臉色倏地漲得通紅:“旭兒說話為何如此生疏?你……難道心中怨懟?”
一邊兒的蘇旭臉色一變,急忙扶住了老者:“旭兒不是那個意思!”
老者登時將滿腔懊惱遷怒于身邊新娘:“你剛剛過門懂得什么?還不閉嘴!”
蘇旭“粉面”瞬間漲得通紅。
柳溶月雖然完全不明白老者在說什么,可此時此刻她緘默不言似乎也不像話,目瞪口呆之余,一句熟詞兒脫口而出:“全……全是天子圣明……”
那老者聽了這話面若死灰,他呆愣半晌,才凄然說道:“旭兒……你哪里是得了離魂癥?你是埋怨蘇家連累了你……”說到這里,他傷心絕望、溢于言表:“你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么?你真的得了離魂癥么?我總不信!”
一邊摻著老者的蘇旭已急得紅了眼眶,他連著給柳溶月打眼色,似是要她好好應對,不許再照本宣科!
柳溶月猶豫半晌,她看看四外無人,才怯怯囁嚅:“其實……也沒……就是……有些事……心頭模糊了……”
老者眼中瞬間似是燃起無窮希冀:“我就知道!旭兒聰慧!怎能一夜之間就全忘記了?!你有哪些事心頭模糊了?你說啊!”
柳溶月苦著臉問:“是……什么都可說么?”
老人急切點頭:“有何不能說?!自然什么都能說!”
柳溶月鼓足勇氣問道:“敢問這位大人,您是我爹么?”
她此言一出,在場二人都是顏色慘變!
柳溶月特別不好意思:“其實我看您特別眼熟。可您是不是剛換了衣裳?穿官服……我就有些拿不準了……”看看對面老者眼神呆滯,柳溶月扭頭看向扶著老者的新娘子:“他是你……嗯,我爹吧?”
那新媳婦臉色灰敗、嘴角抽搐。
沉默半晌,新婦才有氣無力地安慰老者:“爹,我還是先扶您坐下吧。兒媳縱然剛剛過門,也能扶您坐下是不是?父親不要著急,事緩則圓。他就是什么都想不起來了,還可慢慢教導恢復。爹爹不必驚慌。咱們總能想法子撥亂反正的!”
這半天倍受兒子打擊的蘇尚書似數九寒天終于等人送來了火炭!
他感激涕零地看著兒媳:“兒啊!不意你竟賢孝如此!比我那兒子強了百倍!柳大人教女有方!蘇某自愧不如!”
在蘇旭殺雞抹脖子的催促眼神中,如夢初醒的柳溶月上前一步,她學著蘇旭的樣子攙住了蘇尚書的另一只胳膊,怯生生地贊道:“爹爹說得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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