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各有冤屈
那是柳溶月平生頭回從別人眼中看到惱羞成怒的“自己”!
她一直以為自己天生一張人畜無害的溫柔面孔,她從沒想過“自己”無理取鬧時也能如此滿臉混橫!柳溶月懊惱不已:我以前不發火真是虧大了!誰說我面相懦弱?欺負誰當不成潑婦呢?
其實蘇旭那火兒發得沒什么道理,只為路過的緗琴瞟了老爺送來的書箱一眼,然后“咭”地笑出聲來。不識字的緗琴是笑大少爺考上功名還給老爺逼著讀書,誰知少奶奶居然臉色慘變!他踉蹌著后退兩步,羞憤掩面,扭頭就走!
可把在場的少爺、丫頭統統嚇了一跳。緗琴是笑大少爺,大少爺還沒怎樣呢,如何大少奶奶就跟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在屋里站不下腳兒了?
眼見大少奶奶摔門而去,在場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翠書、丹畫從少奶奶手里領過訛來的銀子,看少奶奶急了,心里很過意不去。
翠書拽了拽大少爺的衣裳角兒,低聲勸說:“我的爺,您去瞧瞧少奶奶吧,跟人家說兩句好話。”
柳溶月微微噘嘴、神色嬌嗔:“我這些日子跟他說的好話還少嗎?誰知道他又發什么瘋?”
丹畫“嗨”了一聲:“少爺您還是不懂,這女孩子高不高興的,脾氣不好摸。沒準兒少奶奶那個來了呢?”
柳溶月用力搖頭,斬釘截鐵:“那不可能!日子沒到呢!”
聽了這話,在場的所有丫鬟們齊齊倒吸了口涼氣,眾人詭異地看向少爺。
歌玲更是小臉兒泛紅,眼神崇敬:“姑爺果然是個體貼人兒,連小姐這么私密的事兒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柳溶月尬笑一聲,偏過腦袋猛搔額頭。
然后她就見詩素滿臉嫌棄地目視遠方,人家已經看不上自己了。
墨棋得罪過少奶奶,有心描補,她上前一步:“少爺,天都黑了,您去勸勸少奶奶,讓她早些回來吧。”
聽著窗外冷風呼嘯,料來現在是個凍手凍腳的天氣,再想想蘇旭出門時的嚴峻臉色,柳溶月為難地撥拉腦袋:“我才不去找他!憑什么啊?又不是我惹他發火的!誰惹他誰去!”
緗琴訥訥后退,滿臉發慌:“我……我也只是笑了一聲而已啊!我還是朝大少爺笑的!我怎么知道少奶奶會發火?”
詩素嘆口氣:“小……姑爺啊!少奶奶哪里是跟緗琴發火?人家是為你犯性!這事兒你不去平不了!”
柳溶月后退兩步:“他太厲害……我可不敢……”
丹畫“嘖”了一聲:“有道是咬人的狗不叫喚!別看少奶奶天天跟您‘吱哇喬叫’的,這些天她究竟把您如何了?挨罵您給她個耳朵聽著不就完了?”
柳溶月滿臉躊躇地看著小狗八斗:“你說咬人的狗不叫?這規矩八斗知道,少奶奶明白嗎?”
小狗八斗似不樂意,它朝柳溶月低低吠了兩聲,自顧扭頭跑掉了。
柳溶月愁眉苦臉:“你看,叫喚的都不聽我的,何況那個不叫喚的呢?”
然后,她就讓這屋里最擔心“自己”的歌玲不由分說地往外推。
歌玲的聲音恁地動聽:“天寒地凍的,我們小姐今天是有點兒任性,可小姐還給您家花了那么多錢呢!這世上還有花錢的不是嗎?姑爺多擔待吧!”
說著,歌玲居然有些羞澀地對著自己嬌了聲音:“誰不知道姑爺是個溫存人兒?為了小姐的名節,您什么惡名都敢擔,我們都明白!您斷然不會負了小姐!好姑爺,快去吧!”
還沒等柳溶月想明白,從小和她一起長大的歌玲如何突然羞答答的?她整個人已被早不耐煩的詩素推搡出門。詩素在她背后嘟嘟囔囔地抱怨:“如今你也是七尺高的漢子!家中的事情要擔起來才像個樣兒!快去把人找回來!”
屋里的丫頭們不住點頭,齊心協力“咣”一聲把大門死死關嚴。
那意思勸不回來少奶奶,少爺您也別進屋了。
在那個凜冽寒冬的夜晚,大少爺柳溶月被所有丫頭從暖和屋里轟了出來,頓成孤家寡人。
涼風一抽,身子一縮。
唯小狗八斗“啪嘰啪嘰”地跟在她身邊,似個忠犬,不離不棄。
柳溶月愁苦地把胳膊揣到袖子里:“冷啊,太冷了。”
八斗同情地“汪”了一聲。
她慢吞吞地往前走,心中好生腹誹:蘇旭!誰也沒招你,你發什么火啊?發火就發火吧,發火如何還要跑出來!跟個娘們兒似的!
額……你別說,他現在好像就是個娘們兒……
想到這里,柳溶月唉聲嘆氣地勉強自己挺胸抬頭,帶著八斗站在院子里極目四望:蘇旭呢?他不會又開角門溜出去了吧?不會吧!我看他出門的時候還穿著軟緞子小繡花鞋呢,這可怎么出門?
想象著蘇旭穿著自己的軟緞子繡鞋一步一挨地走在寒冬的街上,柳溶月頓時大皺其眉,十分痛心!她好心疼自己的小繡花鞋!
倒是八斗“啪嘰啪嘰”地往前跑了幾步,還回頭朝她“汪汪”兩聲。
于是柳溶月決定跟著狗走,怎么也比扔鞋強,鞋是無辜的。
雖然在東廂住了幾天,可是柳溶月于這里的庭院格局還不太熟。
夜深人靜,四周寂靜,她又沒燈,丫頭們也不肯陪著她出來挨罵,大少爺獨自一人走得深一腳淺一腳。
滿園梨樹碧葉落盡,徒留枯枝搖曳風中。
柳溶月愁眉苦臉:“蘇旭……您就不能挑個暖和天兒跟我發火兒嗎?”
她四處踅摸著蘇旭,把手掌攏在嘴邊很小聲地喊:“蘇旭……蘇旭……你在哪兒啊?”叫了兩聲,柳溶月就住嘴了。她是這么想的:大黑天的,讓路過的仆人看見大少爺鬼鬼祟祟地在院兒里自己找自己……明天府里指不定傳出什么了!
跟著八斗轉過假山、穿過奇石,柳溶月在那灣清淺的池塘之側,看到了枯坐在水邊的“自己”。寒冬冷月照在結冰的池塘上,泛著水晶般光彩,水邊的“自己”身影都似籠了銀霧。
小湖邊的女子年輕又美麗,“她”蹙眉抱膝坐在那里,滿臉哀怨,幾可入畫。
柳溶月眨了眨眼睛,覺得書中的神仙也不過如此好看了。
可她并不開心,用別人的眼睛打量自己的皮囊,柳溶月不禁生出一種疏離淡漠的分寸感:這具身體數日前所嫁非人、諸多苦恨,于她來說都像上輩子的事情了。
而蘇旭此刻的煩惱懊喪,在柳溶月看來真有些不知所謂。你從男人變個富家小姐還煩得要死要活,翠書、丹畫從小當丫頭伺候你,人家不還好生生過著日子?怎么你就一點委屈受不得?
站開看一步看自己,無非掛礙恐怖顛倒夢想,徹頭徹尾十足荒唐。
柳溶月慢慢地坐在了蘇旭身邊,陪著“自己”坐了一忽兒。
她不知該說什么。她隱約知道他為什么發火,但她不覺得他有道理。
蘇旭沒搭理她,依舊直勾勾地看著冰面發呆。他面無表情,看著不像火冒三丈,活脫就是委屈大了。
又坐了一會兒,柳溶月搓著肩膀問:“你不會是想要跳河吧?”
蘇旭敢情也不是不怕冷,她就聽他囔著鼻子說:“這水太淺,跳下去也淹不死。”然后他垂頭看了看自己現在纖弱的身軀:“不過如果是你這身子跳,沒準兒能行,要不然我試試?”
柳溶月急道:“別!你不想活也不能把‘我’淹死啊!你說你這人怎么喜怒無常的?緗琴不過笑了笑,你就要跳河!堂堂探花郎怎么心眼兒這么小啊?!”
柳溶月是萬萬沒想到,自己這話算捅了馬蜂窩。
話音未落,她就見月光下美人暴怒回頭:“那你就能讓天下人議論紛紛,說我不舉嗎?!”
說著,蘇旭一把拽住了她的腕子,把她的手指在月亮下舉得高高的:“你看看我的手!我的手上厚厚全是繭子!從小到大,所有人都跟我說你得克紹箕裘!你不能給蘇氏丟臉!所以我就得勤勉讀書!我就得夙興夜寐!一年到頭除了三節兩壽,我都得刻苦用功!”
柳溶月看見蘇旭眼中爆出蓬勃怒氣!
他不管不顧地朝她大聲宣泄:“我也是世家公子!外面也有飛鷹走狗的朋友!我怎不知大好年華出去游蕩的舒服快活?可我都忍下了!我這功名是實打實苦讀來的!我不曾做過壞事!我從沒傷天害理!我不過和你成個親,我怎么就落到如此田地?我的官位、我的家世、我的才名,我懸梁刺股二十年來之不易的錦繡前途,現在丁點兒不剩地便宜到了你手里!”
柳溶月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蘇旭暴風驟雨一般繼續嚷嚷:“可你是怎么對我的?!什么叫‘不能人道’?怎么就‘沒見過驢’?你知道坊間現在怎么說我?說我克妻也就罷了!居然連天閹的言語都傳得滿天亂飛!房里的丫頭都敢明目張膽地笑話我!縱然我來日和你換回身份,我還有什么臉面走出相府?!我還有什么臉面出門做官?!你如此胡說八道?!你……你當真豈有此理!”
柳溶月慌張地把手抽回來擦了把臉,她從沒想過“自己”發飆之后,朱紅脂潤的櫻桃小口也能噴得對面兒滿臉唾沫星子!
隨即,沒頭沒腦讓蘇旭罵個狗血淋頭的柳溶月突然就急了!你嚷什么嚷?!我心里冤屈也大著呢!
柳溶月雙目通紅、喉頭含血,她脫口而出:“誰稀罕你的官位才名?你也有臉夸自己家世顯赫?六品縣官兒蔥綠兒的衣裳很好看嗎?你家過年修祠堂的銀子都不夠!你爹出門的官轎都得我花錢修!你娘屋里的明瓦都是我給補的!翠書使了我的錢還給我個好臉色呢!丹畫也說這世上沒有花錢的不是!你就不能跟我好好說句話?偶爾給我個好臉兒你能不能死?”
她這輩子頭回主動和人吵嘴,開局居然還行!
柳溶月愈戰愈勇:“你看你那滿臉刻薄的樣子!你那前程是我從你那里偷搶拐騙來的嗎?還不是老天爺‘咣當’一聲雷劈到我腦袋上的!沒準兒就是老天爺瞧你德不配位所以才不給你!你說你不曾傷天害理,你有沒有做壞事誰能知道?我從小養在深閨,我二門都沒出過!我才是清白無辜大閨女!我被你連累成這個樣子,你還有臉說我的不是?”
眼見自己居然罵得蘇旭生生后退一步,柳溶月越說越冤、越說越氣,她叉腰發飆:“今天咱倆索性就把話說明白了!我為什么說你不舉?還不是我怕你爹媽撞破你出去瞎跑罰你?誰家閨秀易裝獨行?哪個好女孩兒拋頭露面?甭管高興不高興,您現在是個婦道人家!就要知規矩、持禮法、明閨訓、守婦道!怎么人家說你不舉你就沒臉見人了?這要是傳出去柳氏長女混跡街市,我的名節還要不要?”
說到這兒,柳溶月都要哭了:“更別提我自己在屋里誤打誤撞地‘忙’了那么久還是白帕子一塊!要是在你爹娘面前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你讓咱倆如何下臺?攤上這事兒,你就算萬幸給休回娘家,搞不好也得讓我后娘逼著遮羞自殺!蘇探花不舉好歹是病,柳小姐不貞那就要命!我苦心孤詣的誰知道啊?你還拿痰盂兒砸我!我從小到大,就沒見過這么不講理的人!我才是怎么這么倒霉啊……”
柳溶月越說越覺得自己可憐,越說越覺得自己命苦。
齊婦含冤,三年不雨;鄒衍下獄,六月飛霜!
今年氣候異常,時而冬雷震震,那就是老天爺都看不下去,為她柳大小姐生了天人感應!
柳溶月劍眉急蹙、鳳目含悲,堂堂七尺男兒“啪嘰”一聲盤腿兒坐在池塘邊兒上,她以帕捂臉、嚎啕大哭:“我都這么慘了……你還要欺負我……”
看她哭成這樣,蘇旭目瞪口呆也就罷了,小狗八斗嚇得扭頭就跑,“嗚嗚”叫著回屋搬救兵去了!
也是大少爺哭聲兒太大,也是夜半府中安靜。
很快,即有丫鬟婆子并巡夜下人舉著燈籠匆匆趕來探看。
眾人來時,只見明晃晃月亮底下,大少爺坐在地上咧著大嘴哭得跟傻柱子似的;纖纖弱質的大少奶奶手里舉著好大磚頭氣急敗壞:“我呸!你也是個男人!你給天下陽剛男兒丟盡了臉!你再哭一聲我大板兒磚拍碎了你!”
繞圈圍觀的丫鬟仆人對著此情此景,那是聞所未聞地目瞪口呆啊。
匆匆趕來的詩素姑娘不由分說沖了上去,拼死把手拿板磚的大少奶奶攔腰抱住,她沒口亂嚷:“得了!她從小就是這狗慫脾氣!攤上這樣一個溫存老實的‘丈夫’,您做娘們兒還有什么不知足的?你還恨不得她是個‘坑婦女的領袖,打老婆的班頭’?要個屁的陽剛!我瞧欠她打一頓,你就老實了!”
蘇旭聞聽此言,一時呆住。他從小言辭便給,居然讓詩素搶白得一辭難駁。
萬念俱灰之下,蘇旭手中的磚頭也就被大伙兒亂七八糟地搶下去了。
那日,詩素、歌玲簇擁著哭哭啼啼的大少爺;翠書、丹畫圍繞著殺人放火的少奶奶。
大伙兒好說歹說、死勸活勸,終于把小兩口兒哄回了房里。
蘇旭今日行止,以女子而論那是大逆不道。奈何少奶奶有錢肯花,大伙兒拿人家手短,紛紛出頭幫著敷衍。
后宅里劉嬤嬤跟老爺、夫人回話也是輕描淡寫:“不過是小兩口兒說笑玩鬧急了,茶余飯后口角兩聲。打是親罵是愛,少奶奶高興拿腳踹。年輕夫妻,床頭打床尾和,不礙的。”
蘇大人和蘇夫人互視一眼,唉聲嘆氣之余,誰也沒說什么。
兒子不行么,兒媳肯定要鬧。做爹娘的心里虛著一頭,還能如何?
好歹是在府里,鬧不出大圈子,由他們去吧。
那天回了房,柳溶月心頭火大不理蘇旭,蘇旭心灰意冷懶得開口,兩人氣呼呼地各自脫衣上榻睡了!
主子慪氣,丫頭們小心。大伙兒看看臥房里收拾得差不多,便你拉我我拽你地悄悄退下了。
歌玲還想勸解姑爺幾句,讓詩素不由分說拽走睡覺去了。
跟歌玲那份兒少女懷春的心意萌動截然不同,詩素姑娘現在是滿臉看開地大徹大悟。
睡到半夜時候,柳溶月隱約聽到大床之上傳出聲聲噴嚏。
她決定翻個身接著睡,柳大小姐迷迷糊糊地想:凍到了吧?活該!
不多時,那邊兒帳子里似乎又傳出了咳嗽的動靜,柳溶月糾結地翻個身,她的身子她知道:自己從小畏寒。倘若凍到了,不喝碗熱姜茶發汗,明日就會發熱。
本來她覺得蘇旭咎由自取,可聽帳子里咳得難過,分明是自己的聲音。
說千道萬,塵世中人,誰最心疼的不是自己呢?
柳溶月無奈坐起,下床去給“自己”預備熱姜茶驅寒氣。
滿滿地斟了杯熱騰騰的紅棗姜茶,柳溶月掀開床帳鉆了進去。
紅帳之中,她就見美人蘇旭懨懨無力地斜倚在鴛鴦枕上,雙手不停地擦著鼻涕。
看見自己端茶上床,他依舊喪聲喪氣:“你來干嘛?”
柳溶月福至心靈,一本正經地道:“陽剛男兒,來打老婆!”
然后,她就心滿意足地看到:蘇旭的臉色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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