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大好干兒
次日醒來,就是初一。
當柳溶月睜開雙眼的時候,蘇旭正背對著她坐在明鏡之前,細細梳妝。
柳溶月躺在床上,癡癡地看著鏡邊美人持了闊齒牙梳,細細通發。他半新夾襖袖落在肘邊,露出一段雪色小臂,腕上翠鐲寶光盈盈,清透得好像一汪春水。
蘇旭就這樣坐在那里梳啊,梳啊,沒完沒了地給自己梳著頭,一直梳到柳溶月心生恐懼,疑心他要將“自己”的頭皮都叨破了,才忍不住出言詢問:“你怎么還沒梳完啊?”
蘇旭倏地回頭,咬牙切齒:“你醒了還不過來幫忙?!老子就不會給自己盤髻!”
蘇府內室
蘇尚書倒臥榻上,對夫人張氏低聲埋怨:“大好元日,你哭什么?讓旭兒夫妻前去赴任,不是你我商量的好的么?兒子去為國辦事理所應當,你有什么可難過的?”
張氏還是抽噎:“我兒從小到大何嘗離開過家?他病還沒好……他還小呢!”
蘇尚書駭笑:“您兒子都二十五啦!還小?我跟旭兒一般大的時候,我都當他爹了!”
蘇尚書此言說中了蘇夫人的心病,她眼圈兒頃刻紅透:“也不知旭兒何時能夠當爹?也不知……旭兒是不是真的不……”說到這里,她怯生生地問:“老爺,你說咱兒子還能不能有子送終啊?”
蘇尚書最煩這戳心窩子的話,聽夫人哭得心煩,他正要抱怨些“那就活該蘇門絕后”的頹唐言語。
話到嘴邊,忽聽家人來報:“大人,禮部王侍郎王老爺來拜。”
蘇尚書整理心緒,勉強點頭:“請到這里來。”
見丈夫要在內室接待客人,蘇夫人忙不迭避去廂房。蘇尚書讓夫人哭得心亂如麻,也懶得起身梳洗,便打定主意,就這么歪在炕上會客好了。他與老王熟稔之極、也算通家之好,料他不會見怪。
王侍郎進門之后,立刻大吃一驚。他只見蘇尚書斜在床頭、臉色蠟黃,一雙細目,毫無光彩,脖頸之上更有紅痕數道。
蘇尚書萎靡不振、蘇尚書唉聲嘆氣、蘇尚書愁眉不展、蘇尚書眼瞅著就要生無可戀了。
王侍郎坐到病榻之側,緊緊握住老上司雙手:“大人,您如何憔悴至此啊?你脖子怎么了?!”
蘇尚書頹唐擺手,有氣無力:“外傷,家丑,唉……不足為外人道啊!”
王侍郎左右看看,新婚的蘇旭并不在側,心中狐疑:以禮而論,王侍郎算得蘇旭恩科老師。他來拜見,蘇旭不能不出來見禮。
王侍郎問道:“旭兒呢?如何不見出來?”
蘇大人雙目緊閉,頹然后仰:“這個畜生!我已把他夫婦轟出家門上任去了!你就別問了!”
王侍郎心中奇怪:想蘇大人這寶貝兒子,聰明伶俐、容貌俊秀、從小出口成章,二十五歲就進士及第。這要還是畜生,那別人家兒子都掐死算了!轉念一想,蘇旭年前成親,不過月余。小夫妻就被親爹轟走,莫非這里有什么家宅不和、內眷糾紛?
既然蘇尚書不愛多說,他也不好細問。
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
推人及己,王侍郎心中難過,不禁與蘇尚書起了些同病相憐之感。
再開口時,王侍郎改了稱蘇尚書的字,以顯與他推心置腹:“錫之啊。我說你家旭兒不錯了!雖說兒孫自有兒孫福,該由他去由他去,可是咱們做父母的,哪個不是跟著他們屁股后頭操心生氣?世人皆是如此!不獨你受熬煎!別個不說,就說小犬!那也不是個讓我省心的東西!他不好好讀書也就罷了,他還胡作非為,我這些日子,真是活活愁白了頭發啊!”
說也奇怪,本來臥床不起的蘇尚書聽說僚屬的兒子也不爭氣,頓時支棱了起來:“什么?!你說你兒子也不省心?”
王侍郎以手撫膺坐長嘆:“錫之,你還不知道我家那個逆子?氣死我了!”
蘇尚書仿佛于茫茫人海之中,終于找到可以惺惺相惜之人。
他一把握住王侍郎的手,雙目放光:“芝農!你兒子怎么了?趕緊給我說說!”
王侍郎一愣,頓時覺得老上司這神情,活脫是好容易找到個兒子不孝的給他陪綁,看起來很不地道。
但是想想他這上司為人還算忠厚,兼之自己這些日子委實讓寶貝兒子氣到發瘋,無處傾訴!那也不妨說跟蘇大人說上一說,好歹痛快痛快嘴頭兒。
提起不成器的兒子,王侍郎胡子都撅起來了:“我這個孽子啊!說來丟人!虧他小時,桃花觀的崔道士說,此子命好,長大有福,必成福將!我才給他取名叫做王福江。可是他,他,他哪有當福將的命啊?我跟你說!這畜生不愛念書也就罷了!他還性好漁色!他……他就愛女人!”
蘇尚書猛擊大腿,高聲贊嘆:“這不是個好孩子嗎?!”
王侍郎都傻了:“你說什么?!”
蘇尚書連忙往回找補:“不是!你想啊!咱們福江是個正當年的大小伙子,喜歡娘們兒有什么稀奇?”說到這里,蘇尚書真情流露,如同過來人般殷切誠懇地開解下屬:“愛女人不就對了嗎?他要是就愛男人……那咱可是上吊都來不及啊……”
王侍郎當時都蒙了:上司這話說的……怎么那么別扭……不過……好像也不是沒有道理……
抬頭細看時,王侍郎更覺蘇尚書以一種你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眼神瞧著自己。弄得王侍郎居然生出蘇尚書在譴責他得便宜賣乖的荒誕錯覺。
話雖說得詭異,天兒還得接著往下聊。
王侍郎無奈嘆息:“錫之!壓根不是你想的那樣兒!倘若這小畜生與誰家女子兩情相悅,我這做爹的何必阻攔?哪怕出身貧賤些,娘家多要聘禮,咱也好商量。可是這個孩子!他愛好眠花宿柳,時常四處留情!這兩天還找了個寡婦當外宅!”
蘇尚書滿臉不可置信:“他愛好眠花宿柳?”
王侍郎愴然點頭:“是啊。”
蘇尚書眼睛瞪得老大:“他還四處留情?”
王侍郎滿臉羞澀:“不錯。”
蘇尚書急赤白臉:“他當真連寡婦外宅都找了?”
王侍郎愧悔難言:“當真……”
蘇尚書滿臉艷羨,以手拍床:“有這么好的孩子,你怕是上輩子修來的吧?”
王侍郎憂心忡忡地看向蘇尚書,他摸了摸蘇尚書的額頭:“錫之你沒事兒吧?不燒啊。怎么說上胡話了?”
蘇尚書拍下王侍郎的魔爪,他對下屬妒忌之色都要壓抑不住了:“燒什么燒?我看你才是有個好兒子燒得難受!好漢才娶九妻呢!福江這是身子強健,才有心思御女無數!不像……哎呀!你要是攤上個連圓房都不會的寶貝兒子,哭哭啼啼跟你說他不能人道,你又當如何?難道輕生不活了?我跟你說,像你我這等官員,家中仆役無數,尋常要死也難!”
縱然被上司以如此詭異奇特的角度安慰鼓勵,王侍郎還是滿臉晦氣:“錫之!你不知道!福江今日吞吞吐吐對我夫人說……說那寡婦有事要上門求我老婆做主。我媳婦嘀咕,這八成兒是倆人搞出了身孕,寡婦要打上家門兒!家門不幸啊!丟人現眼啊!要不是在家中坐不下去,我也不至于大年初一來叨擾于你。”
蘇尚書聞聽此言,忍無可忍、撩被而起:“這么說你還就要抱孫子了?!不行!這孩子太有本事了!老王!我想認你家福江當干兒子!這么說吧,以后你兒子就是我兒子,你孫子就是我孫子,我家要是絕了后,讓福江的兒孫給我上墳!就這么定了!來來來,我這兒還有份禮物贈與我的大好義子!等到了初五,咱們就去奏請圣上。讓吏部安置他弄個官兒當!”
王侍郎呆若木雞,愣在當場。
蘇尚書所說的禮物,是先帝文宗搬下的恩詔一道:倘蘇尚書兒子科舉不第,可授個五城兵馬司副指揮之職。做個七品武官,為國效力、以慰帝師。誰知蘇旭一路科舉、功名路順,所以這道恩詔一直派不上用場。如今蘇大人冷不丁收了干兒子,先帝的賞賜眼瞅著也要有了著落。
就這么著,游手好閑了二十多年的王大公子,大年初一把親爹擠兌得有家歸不得,胡亂找人數落他德行敗壞,居然時來運轉,這就當官兒了。
那日,王侍郎輕飄飄出離蘇府,腳下軟綿綿如同駕云,他當時腦中只有一個念頭:那道士看來有些本領!我們福江說不定真是福將一名!
王侍郎到府之后將喜訊一說,府中上下無不歡喜念佛!妻子仆人紛紛給老爺少爺道喜。
摒退諸人,王侍郎與夫人奇道:“我兒人在家中坐,官從天上來!可見這孩子念書雖然不堪,倒有兩步時運不假。”
侍郎夫人孫氏愛子心切又心直口快:“我兒有甚不是?年輕子弟,吃酒聽曲,交游廣闊,也非大過。何人年少不風流?誰家爐子不冒煙?況且他從小運氣好,你還不知道?想當初兒子抓周都能拽下來你腰上裝銀子的荷包。現在人家身不動膀不搖,年紀輕輕就當了官兒了,可不比你費勁吧啦,考到三十七才中進士強了百倍?”
王侍郎正要點頭,忽而想起件大事:“那寡婦來鬧了沒有?”
孫夫人滿臉坦然:“嗨!滿不是那么回事兒!那丫頭姓竇,守的是望門寡,還被娘家逼著殉夫,這才拼死出逃,多虧咱家福江搭救,安頓在外頭躲避。兩人兄妹相稱,并沒有什么孩子!這姑娘說了,咱家門庭高貴,不敢承望進門。好在她自己頗能針線,想求大人給改名換姓在宮里謀個差事,領份兒口糧。從此絕了娘家婆家算計她的念想。我瞧了瞧,她針線精致,倒是能應這么個活兒。”
王侍郎驚異之下,旋即欣喜:“沒有孩子就好!救個義妹無妨!她要入宮做事倒也不難。我去找個小官兒認她做個義女,然后薦給宮里的太監就是。只是宮里規矩大,她能吃這苦?”
孫夫人嘆了口氣:“宮里規矩再大,也只是辛苦勞作。她未嫁死了丈夫,她娘家爹為個牌坊虛名兒竟然逼她殉夫。入宮是干活兒,在家是要命。兩害相權取其輕,福江修好積大德。你自去安排就是。”
眼看著一天云彩滿散,王侍郎松了口氣:“這小王八蛋逢兇化吉,看來倒有幾分運氣。”說著他一抬頭,就見屋內放了些披紅掛彩的新鮮果品,不由詫異:“這是寡婦送的?她苦命之人,你不該收禮。”
孫夫人捂嘴笑道:“那倒不是!前天福江出門閑逛,遇著個姑娘由舅舅領著買田地。相中一塊兒近郊的平地,買不得幾畝;一塊兒遠郊樹林,能買半拉山頭。江兒隨口說山頭地好,誰知買下三鏟子下去,竟挖出煤來了,所以今天人家特意上府里道謝。”
王侍郎“嘿”然有聲:“偏他有這狗屎運。唉,只盼著他以后好好當差。從此當真做個福將吧!”
宛平內衙
初一的早晨,外面“霹靂吧啦”響著鞭炮,爐內“嗶嗶啵啵”燒著炭火,柳溶月細細地幫蘇旭梳著頭發。眼看著“自己”的長發雖然依舊漆黑如墨,可因為疏于保養已經沒有往日的順滑可愛。
她壯著膽跟蘇旭好商好量:“咱們好歹抹點兒桂花油吧。”
坐在妝臺前嗑瓜子的蘇大奶奶用力搖頭:“不要!麻煩!”
柳溶月垂頭嘰咕:“吃不麻煩!”
然后,她就見千刁萬惡的少奶奶在鏡子里斜挑眉毛,厲聲喝問:“你說什么呢?!”
柳溶月本能地一哆嗦,趕緊給自己打埋伏:“我是說……實不麻煩!”
蘇旭托了托發髻,滿意地看著鏡中的自己:“現在你腦袋在我脖子上,我說麻煩就麻煩,就這樣吧。反正當女子成天在家坐著,我沒披頭散發,已說得過去了。”
柳溶月嘆了口氣:我們當女子在家坐著還得善于針黹、勤儉持家。奶奶您啥也不會,就干脆歇了是么?她轉念又一想:詩素說得對,是人就不能饒他們閑著。我也該給蘇旭找點兒事做,免得他天天操練我。
于是,柳溶月諂媚笑道:“蘇旭啊,再過幾日,我怎樣也得出去做官了。可我還沒見過衙門呢,要不然我將你扮回個男子,你陪我出后宅去前面看看?”
蘇旭正中下懷:“如此甚好!”
那是柳溶月憑生頭一回看見“自己”做個男孩兒裝扮的英俊模樣!
那是蘇旭混了一個多月,終于穿上身走路不會踩下擺的舒坦衣裳。
礙著柳溶月本尊身量瘦小,蘇旭現在的袍服一概穿戴不上,這回改妝可是費了大勁。
柳溶月和詩素把大門關得嚴嚴實實,將所有窗簾一概放下,讓王話癆守在門口,把得知消息前來請安的皂吏衙役悉數擋在內宅院外。
大人如此鬼鬼祟祟,更加坐實他是微服私訪,不能聲張的良苦用心。
衙門中人相對唏噓:“這位太爺必是要辦大事兒!”
蘇旭上回從家里溜走,隨便從箱籠深處就抓了套自己少年時的衣裳。
現在啥也沒有,只好由著柳溶月和詩素為他從頭改過。
這回蘇旭再次穿上男裝,是完全依了柳溶月的眼光打扮:她給他戴黑紗唐巾,穿綠羅道袍,腰橫淡紫絲絳,襪似堆雪、舄如紅云。
穿戴完畢,柳溶月與詩素齊齊拍手贊嘆:“我做男孩兒居然這等漂亮!”
“小姐好生整齊!比戲臺上小生也不差什么!”
蘇旭揉揉腦門子:“咱是看衙門還是看我?再夸天就黑了!”
換了男裝的蘇旭推門而出,他是抬頭挺胸,兼著大步流星。蘇旭來過宛平縣衙,上次監斬雖然來去匆匆,然而對于這里的格局,他已心中有數。天下衙門差不多,他爹當官一輩子,蘇旭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走;沒當過縣官也見過縣衙。
略一思忖,他決定領著柳溶月從后向前慢慢看去。
正月元日,官吏放假,亦有衙役值守。倘若大搖大擺從前門走入,難免驚動諸多陪同。更何況新官上任、查點庫房、對簿點卯都是應做之事。蘇旭很想出其不意,先與柳溶月去瞧瞧庫房規制是否嚴謹。
于是蘇旭帶著柳溶月先將三堂院落走了個遍,無非東西花廳、三堂正房,后院角門開處有個小小后園,其中假山簡陋、涼亭樸素,數九寒天、花草凋零。
嗚咽幽怨的北風吹來,柳溶月縮縮脖子,只覺萬物蕭瑟,觀之不祥。
她軟軟地說:“我們去別處看看吧。”
蘇旭微微點頭,轉身向二門走去。
出了三堂側門,便是二堂跨院。二院側屋住了刑錢夫子,蘇旭不想打擾他們新春節慶,只與柳溶月向銀局并架閣庫方向走去。
他負手走了幾步,忽覺身后無聲。
蘇旭扭過頭來,好稀奇地看見柳溶月躊躇著站在內宅門口,本能地不敢向前。
微微思忖,他才明白過來:自來閨秀不邁二門。所以柳溶月即便做個男子,每回出門都會在二門以內含糊一下兒。
那道門檻,在蘇旭看來是木頭,在柳溶月看來是結界!
若在一個月前,蘇旭定然要虎著臉訓斥她膽小懦弱。
如今做了三十天娘們兒,蘇旭已經明白:當女子不好好回話要挨罵,出去瞎逛得挨打,做不出活兒來不許吃飯,一個弄不好就公公婆婆給逼著上吊了。
回頭看看站在門口好沒出息的柳溶月,蘇旭忽而對這個怯懦的女孩兒靈魂生出了一段同情之理解:她會縫衣、她擅妝扮、她甚至還會讀書寫字,柳溶月很聰明!
只不過在她十八歲的人生中,充滿了稀奇古怪的不允許。
這不是她的錯,苛責她不公道。
那天,蘇旭很耐心地朝柳溶月伸出了手指,他對她軟語微笑:“來呀,我帶你去看外面!”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柳溶月都忘不了那個新春元日,陽光從身后投到蘇旭身上,讓“自己”看來暖融融的,就連他向自己伸出的手指都泛著溫柔的光彩。
那一刻柳溶月好羨慕蘇旭,他即便做個女人也是目光炯炯、氣宇軒昂。
站得這么直的人,總是閃閃發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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