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踏月而來
蘇府別苑
蘇旭雄赳赳氣昂昂沖到了周姨娘的門外,然后猛不丁一個跟頭差點兒摔著!
這次回家,他讓翠書、丹畫架弄著穿了及地羅裙、高底繡鞋。說實話,蘇公子不太習慣如此穿戴,長裙子纏腿、高底鞋不平,他好幾次腳踩裙邊差點兒自己絆自己一大跟頭。
扶著門框定定神,蘇旭心想:像我這么有韜略的男子,如今做了女人,治理家中瑣事,自然是謀定后動才能馬到成功!那現在怎么辦?難道闖進去將老爹揪著耳朵拽出來塞回老娘房里?我倒是豁得出去,我就是害怕我家老頭兒心一窄又去懸梁。
正躊躇間,他就聽里頭琵琶聲聲,顯然是周姨娘在彈琴唱曲兒。
周姨娘鶯聲嚦嚦:“終日奔波只為饑,方才一飽便思衣。衣食兩般皆俱足,又想嬌容美貌妻。娶得美妻生下子,恨無田地少根基。買到田園多廣闊,出入無船少馬騎。槽頭扣了騾和馬,嘆無官職被人欺。縣丞主簿還嫌小,又要朝中掛紫衣。做了皇帝求仙術,更想跨鶴登天梯。若要世人心里足,除是南柯一夢兮……”
一曲歌罷,蘇旭聽周姨娘嬌滴滴地道:“老爺!按您吩咐,我新學了這小調兒,好聽么?”
蘇旭一愣:這支《不知足》本是鄉野散曲兒,于孜孜不倦想要升官發財之人大小是個嘲諷。他雖然極少來周姨娘房里,也約略知道姨娘唱曲兒的路數,若說唱個《打棗竿》《掛枝兒》這等風情曲子,周姨娘自是手到擒來。怎么老爹想起來要她學這個?
他正在沉吟時,忽聽父親擊節喝彩:“夢蝶聰明!學得快!唱得好!再唱兩遍給我聽!”
蘇旭特別納悶兒:這曲子有什么好聽?怎么我爹還聽起來沒完了?
屋里的周姨娘也撒嬌不依:“老爺,今天是奴家生日!說好了你陪奴家吃酒取樂的!怎么這曲子這么中你心思?已唱了兩遍了,你還要讓我唱多少遍才知足啊?”
他爹的聲音倒是不疾不徐:“嗨!老爺做官心煩。就想來你這兒喝點兒小酒兒聽個曲兒。夢蝶,要是你懶怠唱,便把最后四句再唱給我聽,好不好?”
周姨娘“嚶嚀”一聲似是答應,旋即屋內又響起周姨娘的清脆歌聲:“作了皇帝求仙術,更想跨鶴登天梯。若要世人心里足,除是南柯一夢兮。若要世人心里足,除是南柯一夢兮……”
柔媚婉轉的歌聲落到此處,蘇旭耳邊似是打了一個霹雷,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蘇旭心頭一慌、腳下一滑,只聽“噗通”一聲,他十分狼狽地摔倒在周姨娘門口!
就在此時,周姨娘的房門“吱呀”一開,寒香托了酒壺輕巧出來。
也是屋里太亮,也是外頭太黑,也是寒香不曾想到門口兒居然跪了個人。
寒香姑娘收勢不及一腳丫子就踩在了蘇旭的手背上。
這冷不丁腳下硌得慌、眼前多個人兒,毫沒防備的寒香姑娘嚇得“嗷”一聲,原地蹦起來多高。
這輩子沒吃過虧的蘇旭大少爺“哎唷”一聲大嚷起來:“疼死老……疼死了!”
靜謐春末傍晚、精致閨房以外,陡然出了這樣鬼哭狼嚎的動靜,屋里人連忙開門查看。
好巧不巧,蘇夫人見少奶奶去了好久未歸,唯恐這邊兒出事,也派了劉嬤嬤帶丫頭前來打聽。
于是,周姨娘房里的丫鬟先是大驚:“少奶奶如何跪在門口?”
“黑燈瞎火的您在這兒跪著,這不是嚇人嗎?”
“您這也跪的太靠門口兒了,誰出門兒誰不得碰著您啊?”
劉嬤嬤帶的婆子們后是小怪:“少奶奶!難道您自太太房里出來就在這里下跪等著公公回心轉意?”
“哎喲喂,您這是跪了多久?孝感動天啊!”
“寒香小姐!您怎么能踩大少奶奶手背呢?”
寒香看著“柳氏”就心頭不爽,她冷哼皺眉:“嬤嬤可別胡說八道!我怎么會誠心踩她?我如何知道少奶奶吃飽了撐的跪在這里嚇人?”
蘇旭聽寒香言辭刺耳,心下不悅!他當少爺的時候看寒香欺負翠書、丹畫就很不樂意。只是那時他是少爺、需要大度。現在自己又被寒香奚落,蘇旭頓時惱怒!
他跪地不起,滿臉委屈。
明燈之下,眾人只見給欺負到站不起來的少奶奶抖索抬起了給踩得通紅的纖纖素手。
少奶奶聲音哽咽、少奶奶眼圈兒通紅:“寒香……我和你無冤無仇,你為何屢次如此欺人?哎喲!手疼!寒香你真的只有九十斤嗎?”
寒香頓時氣得腦袋冒煙:“我什么時候跟你說我只有九十斤?”
蘇旭雙手捂臉、肩膀哆嗦:“那你就是認了你屢次欺人了?!你縱是我的小姑,也不能這么明目張膽地折磨嫂子啊!”
此情此景,落在眾人眼里,就是少奶奶強忍熱淚。
蘇旭自家事情自家知,他其實是捏著自己大腿,讓自己別樂出聲來。
尚書府諸人立刻七嘴八舌:“寒香姑娘,你不能這樣兒啊。”
“柳氏夫人是少爺明媒正娶的老婆,可比你在府里名正言順。”
寒香讓眾人說得又羞又氣,她將足一頓,哭著跑了。
正鬧得不可開交之際,蘇旭就聽屋里咳嗽了一聲,他抬眼望去,卻是自己老爹緩緩走來。
他爹滿臉困惑啊:“是柳氏么?我家不輕易處罰小輩,你為何跪在姨娘門口?”
蘇旭還沒來得及開口,旁邊兒站著的劉嬤嬤已經搶先:“大人!少奶奶孝順啊!夫人今天雖然請醫服了藥,可還是心口疼、肋下疼、肝氣疼、總之渾身不舒坦。夫人想請老爺過去看看,可是她知道老爺在這邊兒聽曲兒啊,她怕您不方便……”
說到這里劉嬤嬤擦了一把熱淚、滿臉感動:“誰知道少奶奶這樣愿意為婆婆解憂,她自告奮勇過來請您移動。可是新媳婦究竟面嫩,不好意思進門催促公爹,只好巴巴兒地跪在姨奶奶的門口兒,想求您動容。咱少奶奶賢孝,還要受寒香姑娘這樣的欺負!”
在場下人聽了這樣的言語,都是唏噓:“這樣兒媳婦兒哪兒找去?”
“寒香姑娘是過分了。”
“老爺!既是少奶奶的心這么誠,您就去看看夫人唄。”
就連陳管家都站在一邊兒嘟嘟囔囔:“老爺!人家皇上今天才派了太醫來,您這一扭頭兒,就把夫人撂一邊兒,回頭皇上聽說臉兒上也下不去不是么?周姨娘又跑不了,您那曲兒哪天不能聽啊……”
蘇府向來寬仁待下,所以蘇家下人遇事兒特別敢于張嘴。
蘇尚書聽了大伙兒的嘀咕,也覺得臉上有點兒掛不住。
他慨然點頭,從善如流:“好吧。既然兒媳婦如此孝順婆婆,我也不好駁了小輩兒面子。”他扭過頭來:“夢蝶啊,我先去看看夫人,改日再來陪你吃酒。”
說罷,蘇尚書即被眾人熱熱鬧鬧地簇擁著去了夫人房里,徒留周姨娘坐在房里抱著琵琶乜呆呆發愣。
大伙兒走,蘇旭也走。
只是他現在踩著高底兒鞋、提溜翠羅裙,腳踏迷瞪腳步兒就走得好慢,不知不覺落在了大伙兒后頭。正因為他走得慢,才有幸聽到身后極壓抑地啜泣之聲。
蘇旭慢慢回頭,就見平素不可一世的周姨娘,如今頹然坐在繡墩之上,單手扶頭、淚眼盈盈。
她的屋子在蘇府算得精致,她的裝扮今日分外可人。
蘇旭知道,那滿桌精心置辦的酒菜,以老爹財迷的尿性,定然是周姨娘為了自己生日拿私房錢做的。更別提那新進調過的黑檀琵琶,根根弦絲在凄惶燈下泛著冷光,似乎隨著主人的心緒還在微微顫動。
那一瞬間,蘇旭覺得周姨娘也挺可憐:當了人家妾室,挖空心思留著丈夫陪自己過個生日,還莫名其妙讓人給攪和了。
他覺得自己今天有些對不住周姨娘。
可有什么法子呢?爹就一個啊!
晃里晃蕩地回了東苑,蘇旭只覺沿途之上所有的丫鬟、婆子都對自己躬身行禮,紛紛矚以奇異目光。
沒走出幾步,他就聽這幫女子在他背后竊竊私語:“沒想到啊,看不出啊,少奶奶居然在周姨娘的門口兒斗倒了寒香小姐!”
“可見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誰說不是呢?”
“看著倒是一臉老實相兒!”
“嘿,也不知道在祠堂里讓人查出來勾搭也男人的是不是她……”
滿臉老實相兼勾搭野男人的蘇旭少奶奶腳下一滑,再一次差點兒踩自己裙子上。
什么叫人嘴兩張皮呢?!
回來東苑,睡上牙床。
這一天雖然出得都是瑣事,可蘇旭還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要說給他爹當老婆,真是不容易:他娘是暗氣暗憋一輩子,周姨娘是挖空心思沒結果。
想來想去,這里就老爹得了便宜還賣乖,口口聲聲養家糊口不容易,讓大伙兒都敬著他。可把他能耐的了!您不就是給倆媳婦兒三頓飯吃么?我娘出身名門,自己帶著不菲的嫁妝貼補;周姨娘小戶出身,平素還得幫忙管家。您就是雇個管家,一個月不給人幾兩銀子干得下來?嘖嘖,這幫丫鬟婆子成日還說這個娘們兒有心機,那個女人耍心眼兒,我這爹那么會算,你們是裝看不見嗎?
翻個身,蘇旭前思:自從“嫁”過來,就沒找到機會和父親深談。尤其上次回門聽了他老丈人的言語,他就更想跟爹一訴衷腸。可是經了今日這么一鬧,他忽然什么都不想說了,他覺得他不用說了,爹什么都明白!人家是帝師,什么不明白!
再翻個身,蘇旭后想:我和爹爹以前日日埋怨新君對蘇家恩寵日衰。現在以兒媳婦兒的眼光兒看爹這德行,錢就掙不得幾個,對老婆就似皇帝般高高在上。敢情是一級壓一級,誰也別笑話誰。
翻來覆去好半天,蘇旭忽然冒出個念頭:也不知道柳溶月這會兒干嘛呢?這些日子公事順不順?春天日短,宛平縣晚上沒鬧狐貍吧?會不會把這窩囊廢嚇死?
想到這里,蘇旭就更睡不著了,他翻身坐起,有心吆喝了齊肅明天干脆收拾收拾回宛平算了。他轉念一想,這也不行:一則是娘病還沒好;二則齊肅隨著自己回京是柳溶月的一片好心,方便齊肅尋親的。
齊肅前些日子聽人說了,仿佛梅娘三年之前被賣入了京城煊赫人家。這兩天齊肅日日早出晚歸。聽說就是在所有煊赫人家門口兒打聽呢……
思來想去,睡不著覺。
蘇旭干脆披衣而起,他想隨意走走,散散悶氣。
避著翠書、丹畫,悄悄地推開房門,蘇旭信步走入院中。
其時月上中天,小池澹澹,梨花庭院,空闊屋宇。
此情此景仿佛當時年少,他一樣睡不著,稚齡童子偷溜出來在爹新蓋好的府里做夜游神。
那一瞬間,他有些恍惚:“我”到底是誰?究竟誰又是“我”?
如來說具足色身,即非具足色身,是名具足色身。
如此說來,蘇旭即非蘇旭,是名蘇旭。
蘇旭兜兜轉轉、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府內的書齋。這里是爹爹平素讀書辦事的所在,尚書府別個都缺,唯藏書豐。蘇氏父子博覽群書,百無禁忌。
蘇旭從小就時常跑到這里,尋找有趣的閑書閱讀。
他推門而入,走近書架,森森木閣、線裝典籍,只靠近這里,撲鼻便是滿滿墨香味道。
蘇旭熟悉這種味道,這種味道讓他安心。
他曾經相信,書中蘊含著無窮智慧,可以解決一切煩惱。在他過往的人生中,每當碰到種種違緣,他就會躲到這里藏起來,尋一本書出來癡看許久。
蘇旭手執燭燈,抬頭仰望高至房梁的巨大書架。
他隨手抽出一部《金剛經》。
“須菩提。于意云何。可以身相見如來不。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見如來。何以故。如來所說身相。即非身相。佛告須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佛言大意,熠熠生光。善男善女,信受奉行。
忽然書房一角傳來咳嗽,蘇旭脫口而出:“爹!這么晚了,您還沒睡么?”
這是父親的書房,他在書房里遇到老爹,比出門兒看見家雀兒的機會都大。
此情此景,落在同樣半夜難眠的蘇尚書眼里,就是截然不同的情形:這個特立獨行的兒媳婦穿著玉色里衣踏月而來,她甚至沒有梳頭,墨黑散發垂垂散落。
年輕婦人被手中燭火映照,泛著極其含蓄柔和的光芒。
那時那刻,蘇尚書覺得兒媳婦真不像個十八歲的小姑娘,且他看著她就覺得莫名眼熟!
蘇尚書揉了半晌眼睛,陡然看明白了!
莫非這是個觀音?!
蘇尚書頭一暈、腿一軟,差點兒當場給兒媳婦兒雙膝下跪。
蘇旭搶上兩步,一把將他老子攙扶起來:“爹!您這是怎么了?”
蘇尚書讓兒媳婦扶著,再覷著眼看她:灼灼燈火之下,分明是個肉身美人。
帝師長嘆一聲,放下心事:“唉!歲數大了,爹剛才腿軟……”
察覺兒媳婦按著自己寸關尺,仿佛正默默在給自己診脈,蘇尚書凄然一笑:“怎么?你也懂點兒醫理?這么說來你和旭兒還真是天生一對。旭兒也愛看醫書,不過這些年我怕他耽誤功課,不讓他多看這個。可他還在偷偷地研習,府里的丫鬟、小廝,都讓他開過藥。我見他沒惹出事來,才睜一眼閉一眼。可嘆這傻孩子還當我什么都不知道……”
蘇旭心頭滿滿感動:原來我那些不務正業,爹都知道的!
他低頭回答:“爹,我哪里會什么醫術?浮皮潦草罷了。您方才腿軟,不過酒后疲憊,我送您回房休息吧!”
蘇尚書搖了搖頭,他慢慢走到窗前,滿腹心事地隨口吟詠:“黃帝鑄鼎于荊山,煉丹砂。丹砂成黃金,騎龍飛上太清家,云愁海思令人嗟……”
蘇旭心中一動,這不是李白所寫的《飛龍引二首》?怎么爹爹想起來念這一首?聯想剛才爹在周姨娘房中聽的小曲兒……
蘇旭心頭一震,外加眼前一黑!
他鼓足勇氣低聲問道:“爹爹,難道……先帝不是急病而崩?而是服了丹砂藥物?這丹藥是哪里來的?沒聽說有人進貢此寶啊!”
蘇尚書陡然回頭,聲色俱厲:“不可胡說八道!你如何知曉此事?!”略想了想,蘇尚書輕聲嘆息:“是了……是你爹爹告訴你的是不是?柳大人果然聰明絕頂,他一個外官都看出來了……吾輩自愧不如啊……”
蘇旭沒想到父親有此一說,不過仔細想想,他一介“深閨婦人”好像明白這個也不太對,如今只好將錯就錯,把這一切都推倒自己岳父頭上。
想想岳父當日所說,蘇旭有心試探:“父親,我未成婚時,我爹曾經對我打過包票,說‘雖然新皇即位,朝臣更迭。可是爹爹您肯定會屹立不倒,否則就是他們欲蓋彌彰’。爹爹,我爹說得是什么意思?‘他們’是誰?難道先皇是圣上……”
月亮底下,蘇旭就見老爹已經面無人色:“噤聲!”
須臾之后,他就見父親老淚縱橫外加頓足捶胸:“說千道萬,我只恨先皇糊涂啊!唉!總是我教育不當!愧對文宗顯皇帝罷了!”
蘇旭暗中抖手:先帝死得太屈了!我就說不能瞎吃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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