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玉貞公主
宛平后宅
紗帽官袍、皂靴漆黑的柳大人跟在蘇娘子屁股后頭團團亂轉:“事出緊急,你不能不管啊!”
蘇旭拿著給媚娘配好的草藥在院子里昂首闊步:“大人您不是勤政得連后宅都沒工夫進嗎?今天是公主駐蹕的大日子,茲事體大!你跟我瞎混什么勁兒?我連家和萬事興的道理都不明白!不值您跟我這兒瞎耽誤工夫!”
柳溶月滿頭大汗:“您也知道公主駐蹕!您也知道茲事體大!那您還不給我幫忙?這官兒是我是樂意當的嗎?還不是你把我坑進來的!我還沒要死要活呢,你說你怎么還學著耍上小性子了?哎,蘇旭你覺不覺得你現在跟個女的一樣!”
蘇旭陡然駐足回頭,柳溶月差點兒撞他身上。
柳溶月看看蘇旭的臉色,頓時不敢說話了。跟他混得日子久了,柳溶月多少摸著些蘇旭的脾氣。奶奶雖然一不曾柳眉倒豎、二不見杏眼圓睜,可他一撇嘴她就知道他不樂意了。
果然,柳溶月就見蘇旭冷哼一聲:“你有種再說一遍!”
柳溶月連忙立正站好,用力搖頭:“我就沒種!”
蘇旭對天翻老大白眼,心道:你說她怎么就不知道害臊呢?
柳溶月拽著蘇旭的胳膊,搖晃著央求:“羲和……現在是公主急著要女醫,你不但會醫術,現在還湊巧是個女的!救場如救火!你就幫幫忙么!”
蘇旭甩脫柳溶月的爪子,他滿臉不解:“你干嘛非逼著我拋頭露面?你不是常說么,人家閨秀是小鳥依人,到了我這兒就大鵬展翅。回頭我一不留神又氣吞山河萬里如虎,再把公主嚇個好歹。宛平縣就沒有女醫了嗎?況且找男大夫不行嗎?太醫都是男的!”
柳溶月用力搖頭,滿臉為難:“不行!公主指明了非女醫不可。唉,咱們宛平本來是有女醫的,可女醫前些日子不是都派到秦王府服侍王妃生產去了嗎?我現在麾下但凡有一個女醫,我也不敢來麻煩您啊。”
蘇旭倒不知道這些細枝末節,他十分驚詫:“王妃誕下世子都那么些日子了,他們還沒把女醫放回來?這么多人他們也用不上啊。”
柳溶月哭喪著臉說:“平常一百二十個領俸祿的奶媽兒他們也用不上!還不是得預備著?誰讓江山社稷都是他們家的呢。你不知道秦王府霸道?秦王說王妃身子還要調養,就把順天府所有女醫都拘在府里不教放回來。我總不能去找秦王府要人吧?”
蘇旭嘆口氣:“不是我不去!實在是今天我心頭好慌,右眼直跳。我看我還是少出門兒好。”
柳溶月牽著蘇旭的袖子都要跺腳了,她拉長了聲調兒:“蘇旭……羲和……幫幫忙吧……”
蘇旭讓她磨得沒法兒,心也軟了。
最后他只得一點“相公”的腦門兒,滿臉嗔怪:“多大了還哼哼唧唧的!服了你了!”
宛平館驛
蘇旭這回行色匆匆出來給公主看病,并沒帶丫鬟做伴兒。媚娘雖然風寒大有起色,可蘇旭哪里放心她獨個兒在家?于是把詩素留在家里守著媚娘。
下了輕便小轎,立即有公主身邊的女官將蘇旭匆匆迎入了館驛。
她們紛紛低聲抱怨:“宛平縣如何辦事?為何女醫來得這樣晚?”
蘇旭心想:挺快了啊。莫非公主是什么急癥?
堪堪走到正屋門口,一名錦衣女官面容嚴峻地掀簾而出,她也不多說,只向蘇旭招手。
蘇旭拾階而上,誰知他剛隨著女官走進堂屋,只聽身后“咣當”一聲,大門已經牢牢被人鎖死。
蘇旭訝然回頭,心道:干嘛?這是要綁票兒么?我家沒錢!
他正在狐疑,就覺得身后女官狠狠推了他肩膀一把:“快去!公主在里間等你!”
蘇旭腳下踉蹌,差點兒摔個跟頭。也不知為什么,這被宛平縣收拾得窗明幾凈的館驛,此刻便如同烏云蓋頂一般,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蘇旭眨了眨眼,才勉強看出屋內的情形:所有窗子都被糊得嚴嚴實實、一絲風都透不進來。而且屋里一盞燈都不曾點,明明太陽還未落山,可這屋里遮得嚴嚴實實,簡直漆黑一團。
此刻已入初夏,屋內溽熱無風。
蘇旭心頭不勝駭異!怎么把病人關在這么悶氣的房子里?公主是讓瘋狗咬了不成?
架不住女官冷聲催促,蘇旭只好跟著她摸索前進,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內室門口,女官揮手掀起厚重門簾、帶他推門而入。
蘇旭立刻聽到了屋里刻意壓低的痛楚呻吟,他心中一動:難道是公主受了外傷?
這間作為公主臨時寢室的房間里,倒是紅燭高燒,燈火通明,羅帳四周圍著兩三個宮人服侍。她們看拿著藥箱的蘇旭進來,齊齊舒展了眉頭。
有一個圓團臉面的宮女,含淚對深深垂落的錦帳之內低聲報訊:“可好了!公主!女醫來了!您再忍忍,再忍忍就好了!”
蘇旭心中驚駭:公主這是得了多大的病?!宛平離京城不遠,就是飛馬急招太醫時辰也夠了啊!
正琢磨著要如何行禮,蘇旭就覺得自己被身后那個嚴厲女官一下子搡到了床榻之側。
圓臉宮人快手快腳地掀開了帳簾,蘇旭抬眼一看,登時魂飛魄散!
床榻深處正半躺著一個苦苦掙扎的女子,她長發披散、臉色蒼白,為了不能出聲,嘴里含著布巾,即便如此也把嘴唇咬破了。
不用望聞問切!病人痛苦的根源一望便知!她腹部隆起,顯然正在分娩!
蘇旭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誰不知道玉貞公主寡居多年?公主清凈自守,是經了先帝與當今兩朝旌表的貞女!
這……這……這……這都是什么啊!
蘇旭真想扭頭就跑!
然而他卻被嚴峻宮女一把薅住,她重重地將他墩在床側:“看病啊!”
蘇旭臉色比床上公主還要慘白,他雙手亂搖、聲音顫抖:“不……不行!這,這得找穩婆來!這我不會看!”
誰知那宮女竟然不由分說抽出刀來,她將蘇旭逼到床側,聲音冷冽:“找不得穩婆!你不是女醫么?必須你來!”
蘇旭被明晃晃的匕首逼到墻角,他渾身冷汗:“這……這位姐姐,我會醫道不假,可我不曾接……嗯,接診過這樣的癥候!我真的不行!你們真得去找穩婆!”
那個宮女看女醫不肯就范,手中匕首剛要再進,忽然床上公主一聲痛呼,趁著宮女疏神的這么個功夫,蘇旭抽冷子扭頭就跑!
兩邊宮女看大夫要逃,臉色變也不變,她們都是有些手段的人,一左一右輕輕巧巧將蘇旭按住。蘇旭還沒來得及跟她們撕吧,一條白綾已經勒上了他的脖子。
圓團臉面的宮人低呼一聲,神情似有不忍之色。
兩邊的宮娥手上使勁兒,繩子愈勒愈緊,蘇旭頃刻呼吸困難、臉色脹紅!
他身上掙扎,心中咆哮:柳溶月!老子被你活活害死了!
正在這生死一瞬,蘇旭忽聽床上的公主顫聲說道:“娘子,我……我知你的顧慮,可是你既看到了我這個樣子……你……你縱然跑出去……還能活么?”說到這里,她無力地揮了揮手:“你們……松開她!讓她定定神……啊……”
那個扶著公主的圓臉女官口中忽然驚呼:“這么多血!”
蘇旭捂著脖子一看,大股殷紅的血液從被下涌出!看著情形仿佛是難產!
看這情形,再找產婆也來不及了!
眼看人命關天!
蘇旭一咬牙、一跺腳:“我來!”
按理說,蘇旭是不會接生的。可巧前年翠書的嫂子小產崩漏,求他看病。蘇旭是個認真之人,經由此癥,他曾經認真研讀過幾篇婦科典籍。當時看書偷偷摸摸,也是他好奇產育之事究竟如何?誰知道藝多不壓身!這都用得上!
一經接手,蘇旭狐疑更甚!怪不得出這么多血,公主腹中的孩子顯然不是瓜熟蒂落,看情形竟是被強打下來的!
他扭頭急問:“公主這兩天吃了什么藥?快把方子拿給我!”
宮娥見這位女醫居然知道找藥方子,顯是高明!她們手忙腳亂地遞過藥方!
蘇旭展開一看,無非:歸尾、紅花、丹皮、附子、大黃、桃仁、官桂……最最要緊的是里頭還有芒硝、水銀!
蘇旭倒吸一口涼氣,他脫口而出:“這虎狼之藥也是能用的么?”
他點手叫來個宮女,匆匆寫下藥方,然給她趕緊去撿凝血提氣的藥來。
公主這邊兒發動更緊,蘇旭連忙施上銀針,替她止血。
也不知忙了多少時光,蘇旭終于雙手鮮血地接了個尚未足月男嬰出來。
嬰兒生下來的時候羸弱異常,微微顫抖,可他終是太小、哭也不會,哆嗦不幾下兒便再沒了聲息。蘇旭從沒見過這么小的孩子!嬰兒皮薄如紙,身子都是涼的,蘇旭下意識將他摟在懷里,他下意識地想將這小小嬰孩焐熱了!蘇旭見不得無辜人死!
一邊兒服侍的宮女伸出手來,示意蘇旭把嬰兒交給自己。她們已經預備好了個精致的籃子、里面有小鎬小鏟,顯然是要將孩子端出去埋了。
蘇旭摟著孩子,陡然驚恐后退。
他知道這孩子活不成的,他太小了,還沒長全心肺。可只要他還在蠕蠕而動,他就不能放手!他是條性命啊!她們怎能這么對他?!
看蘇旭如此痛心地抱著孩子,公主的眼圈陡然一紅,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娘子,你是個善心的人……”
神色嚴峻的宮女擦把熱淚,她拿著一個襁褓,低聲對蘇旭勸說:“交給我吧,他已去了。”
蘇旭垂頭細看,懷中嬰兒果然已經斷氣。
他略微踟躕,將嬰兒慢慢地交給了宮女。他的手勢很輕,似是唯恐碰痛了那孩子。
嚴峻宮女深深看了蘇旭一眼,然后匆匆抱著死嬰去了。
料理好了屋里的事,喝下湯劑的公主臉色上隱約有了血色。
經過蘇旭診脈,玉貞公主雖然產后虛弱,可是性命無憂,只要靜養就會康復。他思忖許久,又開了調養補身的方子,交給那個圓臉宮女安排。
做完了這一切,公主并沒有放他離去的意思。
看著戰戰兢兢的蘇旭,公主閑閑甩出一句話兒:“這位女醫啊,你也診斷了這么長時候,依你說本宮這孀居多年之人,得的是什么病啊?”
蘇旭差點兒沒氣暈過去!好你皇上一家子!你們這卸磨殺驢,念完經打和尚!你什么病你有臉問我了?!
想是這么想,話不能這么說,誰讓人家爸爸是皇上呢?爹大一級壓死人,就恨咱爹不成鋼!
蘇旭狠掐了一把自己大腿,強行鎮定了心緒。
他低眉順眼地恭敬胡扯:“公主想來是為先帝過世,胸中積郁太過,導致氣血不調,又經長途奔波勞苦、用藥不合,所以氣虧血下,陳年舊疾,歸總發作。”
玉貞公主似是恍然大悟:“竟是如此么?”
蘇旭虧心點頭:“正是如此。”
一邊兒服侍的圓臉宮女看出蘇旭膽小害怕,連忙幫他說話:“正是正是!女醫將公主的癥候說得丁點兒不錯!只是不知公主今日發作已了,后續還要如何治療?”
蘇旭略微思忖,真心回復:“公主路上所用之藥實在太過剛猛。現在您身子虛虧,需要溫補調養。想來公主回朝,諸事繁巨,倒不如在宛平安靜休息幾日,等稍微康復再行回朝,也免得落下病根。”
公主垂頭想想,再看看自己尚未復原的身形,她黯然點頭。
蘇旭剛剛松了口氣,忽聽公主冷冷詢問:“不知這位女醫姓字名誰?哪里人氏啊?”
蘇旭連忙叩頭回話:“公主!小女子姓柳名溶月!我是宛平縣令蘇旭的妻子!我爹是兩淮鹽運使柳智遠,我公公是先帝師傅蘇尚書,我婆婆是一品誥命,我妹妹是秦王側妃!皇帝陛下前兩天剛賞賜了我一塊‘賢良淑德’的大金匾,怹老人家就是表彰我不愛多說話嘴好嚴!他……他們都知道我來給您問診了!”
公主閉目聽了蘇旭這一車的話,不禁啞然:“失敬失敬!原來是嘴嚴的蘇夫人。”說到這里,公主臉色一沉:“他們都知道你來給我問診。‘他們’是誰?你是說皇帝和秦王都知道你今晚來給我看病?”
蘇旭自己知道說錯了話,搖頭猶如撥浪鼓:“這等小事,如何會勞動了貴人知道?‘他們’……‘他們’自然是說抬轎的小廝和您的門房。”
想了又想,蘇旭一咬牙關:“不瞞公主說,宛平縣的女醫都讓秦王召去伺候王妃坐月子了。我這也是急夫君之難,所以自告奮勇。別說皇帝和秦王,我這回來給您看病就是我丈夫也不知道的!公主,這回給您看病,好與不好,都是小女子強要出頭,與我家人無涉,求公主開恩,萬事止我一身。”
蘇旭說完這話,眼圈已經通紅。他暗自尋思:爹,娘,那道士算得對啊,大概其我是該不得好死。我死我認了,以后讓柳溶月好好伺候你二位養老送終吧。哎,柳溶月……老子這幾個月對你非打即罵,對不起你。可是生死關頭,哥終究挺夠意思!雖然你把我推下火坑,我可沒把你招出來!我死之后你定然去找你那表哥你儂我儂,分桃斷袖!你就對不起我吧!你……你看我會不會顯靈詐尸!
想到這里,蘇旭心中委屈,淚眼朦朧。
玉貞公主有些稀奇:“你哭什么啊?”
蘇旭聲音哽咽地說了實話:“公主……我冤啊……我剛從婆家親身背回來四十斤陪嫁,我累得臭死,還一個子兒沒花呢……”
那圓臉宮女聽了這話不禁掩口偷笑,她扶著公主靠得更舒坦了些,這才輕聲勸道:“公主一路奔波,積勞成疾,在家門口養幾天病,精精神神地回去面圣才是道理。反正有了這個高明女醫,不如就著落她為您悉心調理幾日,也省得再換大夫,不知病情究竟。”
她還朝蘇旭眨眨眼睛,意思要他放心,公主是不會取你性命的。
這圓臉宮女心腸挺好,看公主不說話,她繼續勸說:“蘇娘子既是自告奮勇而來,料想家中不知她去了哪里。要是尋鬧起來,反而不美。公主倘若身子還好,不如早早歇息,讓娘子回家告知一趟。明兒再來服侍診脈。”
玉貞公主垂頭細思良久,終于點了點頭:“也罷了。你今日暫且回家休息。天明午后,你再來我這里伺候。”公主沉沉看向蘇旭:“陛下既然褒獎你言語謹慎,我盼娘子此生不改。”
蘇旭如蒙特赦,連忙叩首謝恩。
當蘇旭坐著小轎回到宛平內宅時,他才驚覺自己這一身衣裳已經被冷汗打透。
踉踉蹌蹌地從轎上下來,天光已近至暗子時,此刻萬籟俱寂,想來眾生睡熟。
蘇旭有些虛脫地抬起頭,就見內宅堂屋大門洞開,滿臉急切的柳溶月朝自己狂奔過來,她緊緊地握住了自己的手,連珠炮似地問:“你怎么才回來啊?累不累?可餓壞了?哎呀,手這么涼!羲和怎么臉色這么難看?”
蘇旭聽她絮絮叨叨說了這么多話,字字都在自己身上,絲毫無涉公主的病情,顯然還是沒拿官位前程往心里去的孩子氣想頭兒。
可他今日聽了她孩子氣的想頭兒,忽而心頭好暖!
他任憑自己疲憊地靠在她的身上,他放肆地嗅著她身上甜甜軟軟的味道。
良久,蘇旭閉目長嘆:“有你這幾句話,我也不枉了……”
柳溶月這才想起來:“公主什么病啊?”
蘇旭看了柳溶月半晌,低頭一笑,他聲音懶懶:“還能是什么病?自然是旅途奔波,舊疾忽起。”
想人生在世:不知,是福氣;肯瞞,是擔當。
(https://www.dzxsw.cc/book/75661587/19489832.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