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重逢故人
宛平內宅
蘇旭回到內宅也沒睡好覺。
這一天出的事兒太過匪夷所思,錯一點兒就是生死異路。
柳溶月接駕累了一天,雖然還打地鋪,可是腦袋一沾枕頭就睡得死死的。
這下好了,蘇旭就是想找個人說說心里話也不可得。
他翻來覆去、他覆去翻來。他越想越怕,越怕越想:有道是察見淵魚不祥,料人隱匿有殃。我知道了公主這么陰私之事,她會不會殺我滅口?她今日沒將我滅口,是因為還要我給她接著看病,可等她痊愈之后會不會卸磨殺驢?坐月子也就三十天,我還能活到下個月嗎?
想到這里,蘇旭滾滾傷心淚,落在鴛鴦枕:要這么說我死得也太冤了!我怎么這么倒霉啊?!唉……事到如今,哭也無用。要不我安排安排后事吧!
那天早上起來,柳溶月是頭一個讓蘇旭薅住的。
柳大人就覺得蘇娘子滿臉慎重地看著自己,非常慎重,特別慎重。
慎重得柳溶月都有點兒懵:“羲和,你怎么了?沒睡醒嗎?”
然后她就見頂了倆黑眼圈兒的蘇旭直眉瞪眼地把自己拽到屋子一角兒,他小心翼翼地塞給了自己三把鑰匙并一包碎銀銅錢兒。
蘇旭顫巍巍指著床鋪底下幾個箱籠,眼含熱淚對柳溶月說:“月兒啊,這是我從親自從蘇家扛回來的,里面都是你的嫁妝。我這些日子不讓你摸這些東西,不是貪你的財產,實在是看你做了這些年的千金小姐,花錢大手大腳,我怕你把日子過虧空了……月兒,我要是萬一不在你身邊……你要……你要……哎?你干嘛去?”
柳溶月陡然從吝嗇“老婆”手里看見銀子,頓時心花怒放!
她快樂地從他手里搶過銀子和鑰匙,猛拍胸脯:“羲和,你放心!宛平縣的虧空我都在想法子彌補,更何況這個家呢!”說罷,柳溶月顛著鑰匙跟荷包兒興高采烈地出去當官兒了,渾然不見身后的蘇旭看著自己背影泫然欲涕。
這也怪不得柳大人,她今天還得忙著宣講呢!皇上說了,讓大伙兒別忘了種地!開玩笑!麥子都快收了!還別忘種地?
柳溶月瞧出來了,這皇上也是坐在家里胡扯八道的。
哎,好容易今兒有錢了!柳大人都想好了:今天宣講完畢,我要買個有肉的燒餅吃!
望著柳溶月無情遠去的背影,蘇旭委屈得有口難言。
他想:柳溶月!你就不長心吧!不長心吧!不長心吧!我這次要是一去不回讓公主宰了!我看你怎么辦!你到時候哭都來不及!哼!唉,你會為我流淚么?你定然要樂死了吧?
你這沒良心的……嗚……
想到這里,蘇旭鼻子一酸,眼圈兒紅了。
看少奶奶一早兒起來就對著小姐的背影兒運氣,詩素以為他倆又要吵嘴。
小丫鬟趕緊過來勸:“奶奶昨天回來得晚,不如睡個回籠覺,醒來我做面湯給您喝如何?”
蘇旭看著如此照顧自己的詩素,不由心中感動,他一把薅住詩素的雙手:“詩素啊!你我相處雖只百日,可主仆一場就是有緣。蒙你這些日子照拂與我,今日……今日……唉,我也沒別的念想兒給你,來!這只鐲子你拿著……詩素啊,我待你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你日后不要怪我處事不周……哎?我還沒遞給你呢,你怎么從我手里生往外搶啊?不帶這樣兒的!”
蘇旭自做了女子,從來懶怠打扮,唯這個滴翠鐲子水潤可愛,他很看入眼。如今生離死別,他待要送給詩素,卻又好舍不得。如此遞出三次,縮手兩回,終于惹得詩素姑娘心頭冒火,生生從蘇旭手上把鐲子摳過來算數!
詩素陡然從吝嗇少奶奶那里得了這么個漂亮鐲子。她頓時心花怒放,哪兒還有心思陪著蘇旭說胡話?小丫鬟興興頭頭地回屋戴首飾去了。
蘇旭空著手腕子,看著詩素無情遠去的背影,他委屈得有口難言!
他想:詩素!你小姐不長心你也不長心!你看著吧!我這次要是一去不回讓公主宰了!媚娘扶正做奶奶!到時候你哭都來不及!哼!唉,到時候你才知道我的好處!
你這……死沒良心的……嗚嗚……
想到這里,蘇旭鼻子再酸,眼圈兒又紅了。
其時天也不早了,媚娘的風寒已經好了七七八八。她知道昨日少奶奶去做女醫服侍公主,很晚才歸。媚娘一邊兒佩服少奶奶什么都會;一邊兒暗地感慨,總是少奶奶不計前嫌給我開方。如今我好了,不管怎說都該去給她請安,好好服侍服侍正室夫人才是道理。
媚娘掀簾子進門,笑容滿面地跟蘇旭打招呼:“奶奶!呦!奶奶您怎么哭啦?”
媚娘從小多受苦,慣會服侍人兒,看蘇旭在屋里垂淚,連忙擰熱手巾把兒給奶奶擦臉。
媚娘好言寬慰:“奶奶怎么哭了?莫非是跟大人慪氣?小兩口過日子,床頭打架床尾和。這哪能真往心里去?奶奶別哭了。奶奶長得俊秀,還會看病,誰不憐惜您啊?”
有道是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
蘇旭正在傷心的時候,忽然得了媚娘給自己溫柔拭淚,她還肯好言好語地開解自己。
蘇旭頓時把媚娘當了知心之人!
蘇旭一把薅住了媚娘的腕子,他雙目含淚對媚娘交代心事:“媚娘!要是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你會不會好好服侍公子?咱們公子他……他是個好人啊……”
媚娘聞聽奶奶此言,頓時心花怒放!
她簡直樂不可支:“奶奶放心!似咱家大人那等家世顯赫、容貌俊秀的男子,誰人不喜?哪個不愛?這也就是您跟大人搭伙得早,還過了明路。咱不好意思嗆您行市。但凡奶奶活膩了樂意早走一步兒。就咱大人這一斤紅蔗糖二兩芝麻油兒蒸出來的香餑餑兒誰不樂意接啊!哈哈哈!奶奶您就說您預備什么時候走?!我摩拳擦掌預備接著呢!”
蘇旭一口氣噎到胸中不上不下,他悲憤難言!
我上輩子缺了多大德!我怎么就跟你們混到一塊兒了!
你們等著!我要死了,必定六月飛雪、血濺白練、大旱三年!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
哎,只落得兩淚漣漣!
他正在胡思亂想著,忽聽外面詩素來傳話:“奶奶啊!公主陛下的女官到了,說是轎子在門口等著您去看呢!我也知道奶奶還沒梳妝好,可這催命似地催了兩回了。”
媚娘收起玩笑的心思,也跟著勸說:“奶奶!趕緊擦擦臉、抿抿頭。您啊!這就趕緊上路吧。放心吧!家里的事兒有我呢。您要是困了還好在路上閉閉眼。”
催命?上路?放心?閉眼?
蘇旭那個氣啊!他都不傷心了!
蘇旭咬牙切齒地想:你們等著!我死了做鬼也回來找你們作祟!你們一個兩個三個我都不放過!沒有這么欺負人的!當老娘好欺負是怎么著?!
眼看著少夫人氣夯夯地抱著藥匣子出門去了,媚娘拽著詩素小聲兒嘀咕:“奶奶今天怎么神神叨叨的?她是不是昨天半夜出去讓狐貍精撞神兒了?”
詩素心滿意足地摸著漂亮鐲子:“沒事兒!挺好!這樣兒的狐貍我待見!”
便在此時,媚娘忽聽官衙后門有人叫直著喉嚨叫賣針線,語調囂張,如鴉嘶鳴。
詩素蹙眉:“這是做買賣的也是古怪,吆喝得這樣難聽。”
媚娘臉色變了變,她怪不自在地說:“管他好聽難聽,正好我要替奶奶重縫褥子,棉線還缺了兩軸。”說著,媚娘回屋揣了幾文錢,出門尋那小販買線去了。
館驛公主臥室
玉貞公主自墮了孩子,心情就很抑郁。
她是迫不得已害了親生骨肉!若非遲遲下不了手,也不會拖延到月份這么大了才吃那虎狼之藥。
默默擦一把淚,公主抬眼看向女醫。
她就見蘇娘子也是蠟黃著臉皮兒,微腫著眼泡兒,一聲不吭兒地跪在地上給自己施針,也是可憐見兒的。回想這女人昨天抱著孩子垂淚,玉貞公主悲傷之余,不禁對蘇旭大有好感。
公主料想:蘇娘子縱然聰明,也未經過如此可怖之事。這一天一宿的,大概也把她嚇得不輕。
更兼公主早上聽了心腹來報,說是蘇縣令清晨起來高高興興地例行宣講,看著精神百倍,絕對不像有心事的樣子。
既然如此,玉貞公主就放下了心事,看來蘇娘子回家真是什么都沒說。
圣上沒走眼,她的嘴真嚴。
剛想到這里,公主忽聽下跪的蘇娘子低聲回話兒:“公主,今日用針已畢。您脈象平穩,想來下血漸輕。請問公主還有哪里不舒服?咱們也好斟酌藥方。”
玉貞公主覺得好了許多,她點頭贊許:“是比昨天松快了。你的本事不錯,盡管放手給本宮醫治。唉,本宮奉旨回京,在這里遷延太久也不像話。回京之后,還有諸多應酬要提著精神……你明白的……”
蘇旭慎重點頭,心里嘆氣:誰也不容易。
要是擱去年,蘇旭定會鄙夷公主不守婦道,可是如今自己也做了女子,心境大有不同。
嬌花想蝶,游魚戀水,青春年少,孰不動情?
譬如柳溶月不肯和他同床共枕,他不也是暗氣暗憋?
想公主這樣正值盛年的女子,死了丈夫就必得滅絕人欲,不是所求太苛么?圣人喪偶也要續弦的,干嘛非得為難女子守貞!
看出蘇娘子對自己并無輕蔑,玉貞公主不禁對她生出了更多好感,有心將她收做個心腹。
她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你放心吧,我準你家去的。只要幫我盡快調理好身子,本宮定然重重賞你。”
蘇旭頓時放心不少,他叩首謝恩:“多謝公主。不敢希冀公主賞賜,只愿公主恢復如初。”
那日淅淅瀝瀝下起了雨,蘇旭坐在廊下,心事重重地扇著藥爐。
氤氳藥氣撲面而來,裊裊水霧映得世道都有些撲朔迷離。
在公主身邊呆了這半日,他隱約聽明白了:那位肅容宮女名喚“青萍”,那位圓臉宮女名叫“結綠”,都是公主最貼身的心腹。
古詩有云:龍文星彩瑩深秀,結綠青萍何足數。河漢常時失斗牛,雷電中宵吼風雨。
公主身邊的侍兒都起了這樣文雅的名字,可見殿下也不是俗人。
蘇旭不禁胡思亂想:也不知道孩子的父親又是何方神圣?竟能入了貴人的法眼?
正胡亂琢磨著,他忽然聽院落門口傳來腳步聲聲,滿園婢女似乎同時屏住了呼吸。
蘇旭好奇抬頭,就見甬路盡頭、滿月門口,一位翩翩公子手執油紙畫傘,踏雨漫漫而來。
隨著那人愈走愈近,他的眉目就愈發清晰。也不知為了什么,蘇旭覺得自己的心竟然漸漸隨著他步伐而跳。而當他終于看清他的眼睛時,他整個人都呆在那里!
而那位公子顯然也看到了蘇旭。
他是那么驚駭地看著他,驚駭到他僵在原地,驚駭到他松開了手中的傘……
蘇旭也不曾疏漏,那公子臉上瞬間羞赧抱憾的神情。
可這失態也不過須臾的功夫,那公子飛快修正了自己的情緒,他緩緩接過青萍撿起的紙傘,衣袂飄飄地自蘇旭身邊走過。
蘇旭緩緩地垂下了頭,他莫名覺得:此人就是公主孩子的父親。那么自己一定不能招惹!突如其來的悵然若失,他要真是公主的情人,那公主真是好眼力,也真好艷福啊。
而與那公子無限接近時,蘇旭剎那精神恍惚: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
是了,他仿佛記得他淺淺的微笑,他仿佛記得他衣角的梅香。
柳溶月的身體并沒給蘇旭的靈魂留下太多記憶,可那一瞬間的苦楚痛感,卻讓蘇旭心底生出無限驚恐戒懼:慘了!老子怎么瞧上個爺們兒?!
許是為了身子漸好,許是為了貴客上門,玉貞公主今日分外開恩,吃過了藥,又讓蘇旭診了一遍脈,不過申時便放了蘇旭回家。
既然重新診脈,自然要調藥方。
那名喚結綠的圓臉宮女熱心厚道,服侍公主也甚用心,她將兩張藥方對照比較,又絮絮問了蘇旭諸多瑣碎,然后笑道:“娘子且去那邊等一等,我已吩咐了馬車送您回家。正好我要出門給公主抓藥,待我收拾收拾,咱們一起出門。”
說罷,她便匆匆去了。
宛平館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公主最近身體染恙,需要靜養,二院之內宮女稀疏,蘇旭獨個兒站在紫藤花下,靜靜等著結綠回來。
這一年,雨水大。紫藤花,開得好。
做了二十多年男子,蘇旭終日忙忙碌碌,鮮有閑暇領略這些草木風情。
蘇旭細細凝視著紫藤花穗、輕盈莢果,在翠羽般的綠葉襯托下,這些尋常不過的柔弱草木竟似得了天地靈氣般精致可愛。
他不由伸出手去,輕輕撫摸這蔥蘢花草。
正在此時,蘇旭忽聽到身后有人漫吟:“紫藤掛云木,花蔓宜陽春,密葉隱歌鳥,春風流美人……想不到你還是喜歡紫藤花……”
話音未落,蘇旭陡然覺得自己被人死死地摟入了懷內,來人衣袂梅香氤氳!
他急切地蹭著他的耳垂兒,聲音如泣如訴:“月兒……月兒!年來不見!你還好么?”
蘇旭這輩子從沒被男人如此緊密地擁抱,他鼻端從未充盈如此豐沛的男子氣息。
蘇旭以為自己會害怕,但是他發現自己并沒有,因為他已隱約知道了來人是誰!
大概是這輩子念了太多的書,那一瞬間蘇旭甚至想起了許多凄美詩句、斷腸文章,似這等有緣無分,似這等孽障根深!
而身后那人也是氣息哽咽,他只是更深刻地抱著他,如藤抱樹、至死不分!
《花經》有云:紫藤緣木而上,條蔓纖結,與樹連理,瞻彼屈曲蜿蜒之伏,有若蛟龍出沒于波濤間。仲春開花。
仲春?春遲!
今年的春,來得這樣晚。
柳溶月朝思暮想的人啊,來得也是這樣遲……
蘇旭頹然地閉上雙眼,他放棄了掙扎,既然這身子是柳溶月的,那么他就索性將自己全然交付給了不可知的本能。
然后……這幅身子無風自動……
蘇旭緊閉雙眼,蘇旭急促呼吸,蘇旭面色潮紅、蘇旭蓄謀已久!
說時遲那時快,蘇旭掙出身來、轉體半圈兒,運足氣力,心到手到,只聽“啪”地一聲。
蘇奶奶掄圓了扇了那美男子一個異常清脆的大嘴巴子!
太過癮了!
老子想揍你非止一日!
這一下兒著實響,林中鳥兒驚得飛。
紫藤花下,佳人叉腰!伊眼神凌厲,五官猙獰。
蘇旭破口大罵:“好你個忘八端!豆腐吃到老娘頭上了!你敢再摸我一下兒試試!好一好兒窩心腳踹出你黃子來!”
可憐那琢玉郎君捂著紅腫的臉頰、滿臉不可置信,他傻了一般呆呆看著眼前潑婦,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須臾,這美男子雙淚長流,內八字兒扭頭狂奔而去。
徒留蘇大娘子原地蹦高兒:“嗨!你別走啊,我還沒掄棍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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