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回衙復檢
宛平縣衙
蘇旭心情沉重地陪同黃仵作細細地驗尸,這是他第二次在衙門里驗看尸體,不過這次驗看的是侍女結綠。
驗看女尸理應有娘家親眷在場,可大長公主那邊并未派出人來,宛平縣只好自行驗看。
仵作驗尸照例要剝去死者身上所有衣物,以凈水沖洗、用皂角除垢,再用燒熱酒醋澆身,待尸體軟透,才好細細勘察所有傷處。
黃仵作忙忙叨叨,蘇旭偏頭站在一旁。結綠畢竟是個未婚女子,蘇旭實在不忍直視她赤裸遺體。何況如今的結綠臉色慘白、死狀可怖,她不能瞑目的雙瞳渾濁不堪,已經全無昨日容光煥發的靈動模樣,當真天地不仁!
蘇旭與結綠相識不過兩日,回想她幾次三番在公主面前幫他說話下臺,蘇旭心頭十分感激,沒想到昨日一別,兩人竟然隔了生死。
若說別的死法也就罷了,要說結綠心窄自盡,蘇旭萬萬不信!
結綠昨日出門還那樣悉心地裝扮自己。她還殷切地囑咐了他那么私房話兒。這樣神采奕奕的姑娘怎么會突然尋死了呢?她定然是被人謀害!
蘇旭暗下決心:一定要幫結綠報仇!
看看身邊的柳師爺臉色陰晴不定,黃仵作不禁有些稀奇:“柳師爺難道認識此女?”
雖然看見記錄尸格的吳班頭支棱起耳朵細聽,蘇旭還是照實回答:“這位姐姐是玉貞公主身邊的女侍。我前日護送夫人過去給公主看診,得這位宮娥諸多提點照拂。誰知再次相見……她竟已如此……”
黃仵作“哦”了一聲,他低聲問道:“柳師爺,你既見過此女,那么據你前日所見,這位宮娥當時是否受過貴人懲罰?”
蘇旭一愣:“黃仵作何出此言?莫非她身上另外有傷?”
黃仵作掀起覆蓋尸體的布單,露出結綠的手指。
蘇旭就見結綠僵硬的手指指甲外翻,指甲根處有多處細小傷口,現在已經烏黑青紫。這種創傷并不危急害命,只是十指連心、定然會讓人非常疼痛。
蘇旭頓時瞠目:莫非有人對結綠用了私刑?她是公主貼身侍女,是誰如此膽大妄為?!
蘇旭就聽黃仵作為自己悉心解說:“咱們發現尸身的時候,此女已僵硬如柴,當是新死不過二日。現在時已入夏,天氣轉熱,可尸身尚未穢臭青黯、腐敗氣出,可知她咽氣當在昨晚今晨之間。而她手上的傷處必是生前被人折磨。以我看來,這等傷處是被人用錐子、鋼針等堅硬之物扎刺手指所成。她的手腕皮膚頗有紅腫磨損,當是曾經被捆綁后掙扎所致。”
略微沉吟,黃仵作斟字酌句:“我曾聽人說過,富貴人家逼問奴婢……是有這么個不顯傷重,卻能讓人疼痛入骨的手段……那么這女子是不是被人施了私刑,所以心窄自殺?”
按本朝律法,主人杖死奴婢也有罪過。黃仵作說話謹慎,顯然是顧慮到了玉貞公主身上。
蘇旭瞬間想起:昨天傍晚馬車之上,結綠白皙柔軟的手指覆住了自己的胳膊,那時結綠的手指分明沒有受傷!
蘇旭頓時搖頭:“沒有!昨日這位宮人護送夫人回府,我親眼見她手上無傷!怎么?你已確定此女是上吊自縊么?”
黃仵作掀開白布,用手指點女尸頭頸:“師爺請看,絲絳勒于喉下,舌尖吐出齒門,面帶赤紫、口下有涎,確是自縊而死之相。”
蘇旭還不相信:“我昨天傍晚見她護送夫人回府,神色自若、談笑風生。況且她是公主身邊掌事宮女,有些權柄體面。我實難相信此人竟會自盡。黃仵作,她身上還有沒有其他傷處?”
黃仵作并無十足把握:“初檢之后,只見手指有傷,似是生前受罰。其余有無隱藏傷痕,此刻還未驗出。我已用蔥白搗爛涂抹尸身,待熱醋醪糟熏過,暗傷大概就可顯形。穩婆也已驗過,此女還是處子,所以定然不是奸殺。你看此女衣衫整齊,珠翠還在,顯然也不是劫財。”
蘇旭更添疑惑:“一不為財、二不為色,她一個弱女子為何獨個兒走到那么荒僻的墳地上吊自盡?此中定有蹊蹺。”
站在一邊兒久不言語的吳班頭忽然開口:“我看此女定是被鬼狐所迷,所以失了神志!要么就是吊死鬼尋替身也未可知。你倆不要這么看我,咱宛平縣鬧狐貍精,這是盡人皆知的事。前些日子,大人不還為這坐著轎子四處巡查呢么?”
蘇旭不以為然:“大人巡查之后,不就再無這類消息了么?可見是草民以訛傳訛。”
吳班頭重重搖頭:“柳師爺,別個不說,咱大人娶親的聘禮,還不是從狐貍洞里掏出來的?此事五城兵馬司經辦,盡人皆知。咱們勘驗到這里,明擺著此女若非被妖狐所迷,她身單力弱,又不是本地人氏認識道路,怎么會自己走到墳地里去?若說是被人挾持威逼上吊,她身上也沒有特異的掙扎傷痕。我看定是妖精作怪!”
蘇旭被吳班頭言辭擠兌,不禁一時語塞,可他總不相信結綠是讓狐貍精迷了。
略微怔忡一下兒,蘇旭忽然想起柳溶月看到尸體時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她這髽髻梳得不好,這也太歪了啊。”
蘇旭福至心靈,打開結綠發髻探看。結綠頭發濃密,查看不易。黃仵作連忙點了油燈過來照亮。仵作驗尸,按規矩是要檢驗囟門、發內是否有出血破損。
結綠發內確實沒有明顯出血破損,所以黃仵作剛才唱了額頂齊全。蘇旭細細撫摸了尸體頭皮良久,終于找到一片腫脹隆起。蘇旭再細看時,結綠濃密長發之下腫脹雖高,卻并未破皮,所以不曾出血。
這不是致命傷口,當是結綠的頭顱一側狠狠撞到了某處硬物,幸好發髻濃厚,所以傷害不重,以至這處傷痕被黃仵作漏下了。
黃仵作有些尷尬:“初檢粗陋,幸虧柳師爺精心復檢。”
吳班頭卻是滿臉的不以為然:“這有何用?微末傷處,死不了人,定是她不小心撞的。”
黃仵作看似附和著吳班頭說:“不錯,這樣的傷處最多只能將人撞暈。”
蘇旭立刻明白過來:“正是!撞暈之后,才好將她生生懸掛樹上!”
室內三人一時無言,他們面面相覷,心中都知:要想證實此事,就必須再去護墳地里細細勘探一番了。
無奈那片墳地歸麗太妃的父親所有,靜海伯下葬不過數月,正是墳塋修葺得最是簇新整齊的時候。麗太妃最重風水。今日發現尸身,已是大大不吉。倘若他們再大張旗鼓去墳地轉悠,太妃定然勃然大怒!
蘇旭怏怏尋思:這事兒只好等柳溶月回來,跟她細細商量了再說。
想到這里,蘇旭不禁嘆口閑氣:柳大人這會兒正可憐巴巴在公主門口兒請罪呢,也不知道回來之后會不會委屈得大哭。
自從柳溶月與他再三確認,死者確是公主身邊兒的女官結綠之后,縣官大人就當機立斷帶了宛平上下去向公主叩頭請罪。
蘇旭想到這里,都心疼柳溶月了!真是難為她了,你說這孩子老實巴交、她招誰惹誰了?轉念一想,蘇旭又有些擔心:柳溶月率領眾人去了公主的駐蹕之處,你說她會不會遇到那個朝思暮想的玉郎呢?那玉郎一看就不是個省柴火的灶!桃花雙眼水汪汪,男狐成精媚四方!
蘇旭轉而又開始心疼自個兒:我也是命苦之人,想要跟柳溶月兌付著把日子過下去,在內需防著媚娘,對外還怕著玉郎,合著是男是女都不讓我省心!這么看吳班頭說得對啊,宛平縣是盛產狐貍精,可恨還各個都要打我家月兒的主意!不行!我可得嚴防死守,萬不能讓狐媚子們鉆了空子!
趙縣丞家苗太太前日來我這里閑磕牙時曾勸過我:“對付漢子也講究個一張一弛、文武之道。奶奶縱然英明神武,也不好將漢子一棍子打死,總是還要指著他掙前程過日子的……”
想到這里,蘇旭點了點頭,下定決心:如此說來,我還得對柳溶月好點兒。
而在他身邊忙碌驗尸的吳班頭和黃仵作,眼見這位清秀端麗的柳師爺一時之間臉色居然三變,最后竟含情凝涕地看著尸首!
吳班頭和黃仵作面面相覷,雙雙毛骨悚然!
柳溶月從公主那兒回來的時候,神色還是比較坦然的,她倒沒像蘇旭想得那么委屈難過。柳溶月從小兒在后媽手底下長大,有事兒沒事兒被叫去挨頓罵,背負些不白之冤那都是稀松平常。何況公主并未十分難為宛平上下,聽了結綠蹊蹺身死的消息,公主只是讓一個嚴肅宮女出來收回了結綠的腰牌。
公主不置可否,下官如何敢走?
柳溶月帶著宛平上下又誠懇請罪許久,那個滿臉肅容的宮女才寒著面孔出來傳話:“結綠做公主的貼身宮女多年,她不幸身死,公主十分悲傷。公主愿大人盡快破案,擒拿真兇,才好告慰結綠在天之靈。公主稍后自會派人前去認尸。公主身體不適,你們也不必裝模作樣地跪在這里請安請罪,有這功夫趕緊查清結綠身死之事才是要緊!”
這一番刻薄排揎,若是蘇旭聽來定然心頭冤屈,要讓柳溶月聽著吧……也就還行……論罵街公主比她后媽的道行差遠了。
眼看堂尊大人被公主的婢女數落成這德行,跟著去的官吏很不提氣。無奈公主說得沒大錯兒,這會兒不是應該以破案為主么?好在堂尊是個有擔當的,出了紕漏也沒有把誰推出去頂缸,就獨個兒悶頭兒聽公主數落。需知公主的婢女身死,可不是芝麻綠豆小事兒,這要是碰著上任那位溜肩膀兒不擔責的單大人,至少得推出去幾個衙役按玩忽職守之罪給活活兒打死。
回來的路上,趙縣丞、李司吏紛紛給大人說寬心話兒,他們唯恐這位尚書公子一摔袖子撂挑子不干了。畢竟這位癱在宛平不走的公主,還得縣令兩口子應酬……
讓大伙兒眾星捧月地送回內宅之后,柳溶月萬萬沒有想到,蘇旭竟然梳頭洗臉、預備了酒菜在屋子里巴巴兒地等著自己。
蘇旭今日格外和顏悅色,他捧起熱酒,滿臉關懷:“辛苦了!哎?公主可沒太難為你吧?”
對著這樣的“賢妻”,在公主那兒都沒含糊的柳大人激靈靈打個寒顫,她扭頭看向詩素:“他今天怎么這么高興?你把鐲子還給他了嗎?”
詩素當場翻個大白眼,扭頭出去自顧吃飯。今天奶奶吩咐了,有私房話和大人說,不讓她和媚娘打擾。呵呵,新鮮了,他竟然也有備了吃喝與大小姐說私房話的一天!可見風水輪流轉。
柳溶月如今坐在主位,難免受寵若驚。
喝了一杯溫酒,吃了幾筷子熱菜,看看蘇旭沒提要拿回箱子鑰匙之事,柳溶月略微放下心事。她想:挺好挺好。黑不提白不提,鑰匙歸我差不離。
倒是蘇旭察言觀色,看柳溶月一不為挨了公主數落郁郁寡歡,二不為重逢故人神色迷離。他也深深地松了口氣:不錯不錯。沒有哭著鬧著琵琶別抱,就是跟男狐貍精還沒遇到!
此二人各懷鬼胎,難免詭異對笑。
被蘇旭殷勤布菜,很快吃個半飽的柳溶月忽然問了一句:“羲和,玉貞公主到底得了什么病啊?難道是不可告人的癥候?”
蘇旭聞言一愣,決定反客為主:“好端端怎么冒出這樣一句?”
柳溶月嚼著炒蛋理直氣壯:“我已聽到吳班頭前來回復,說驗尸所見一不劫財、二不圖色,結綠是公主的貼身侍女,又是出門買藥之后遭人折磨,難保不是有人想刺探公主的病況究竟如何。你別跟我說這是狐貍精干的。一不吃人、二不采陰,大熱天狐貍精吃飽了撐得啊?”說到這里,柳溶月憂心忡忡:“羲和,你跟我說句實話,玉貞公主不會病入膏肓,要死在咱宛平吧?”
蘇旭松了口氣:“你放心,公主長途奔波,癥候雖險,但是究竟年輕,不會有性命之憂。”為柳溶月盛了碗敗火的清湯,蘇旭繼續說道:“想來驗尸的情形,吳班頭和黃仵作都對你細致說了,我也不便在飯桌上再說一回。只是結綠到底為何被害?如何被害?咱們還需去靜海伯的護墳地上細細勘察才有結果。畢竟初勘潦草,不得方向。”
聽了這句話,柳溶月就是對著山珍海味也吃不下去了。都知道麗太妃厲害,誰敢去她老爹墳上搜賊?想到秦王是麗太妃的大好親兒,柳溶月捂臉長嘆:“倘若我家朝顏不是脾氣不著調,我還好求求妹夫上他親媽那里幫咱們美言兩句。”
蘇旭也跟著后悔:“要是我沒把您后媽她親娘罵成那狗血淋頭的樣兒,這事兒也許還有些轉機。”
柳溶月慨然擺手:“那倒未必!我后媽從來不愛看我,朝顏認定姐姐是個蠢如牛馬之人,你便是將她們供上天,她們也只道你懦弱。”
蘇旭十分納悶兒:“柳溶月,不是我夸你,你這人心思清明,腦子好使。你后娘偏疼親生女兒也就算了。如何你妹妹也認定你是個蠢笨之人?她自己就不稍微動動腦子嗎?”
柳溶月得了蘇旭的夸獎,略微赧然:“朝顏長在繼母身邊,日夜都是聽她親娘一面之詞。后娘說我蠢如牛馬,朝顏自然也這么看。”
蘇旭不禁替柳溶月抱屈:“別說姐姐并不蠢笨,便是蠢笨些,難道姊妹之間就要落井下石給姐夫送侍妾的?可見朝顏心眼兒不好!”
柳溶月不愛議論妹妹,只想換個話題。她忽然建議:“蘇旭!我想這些日子你在家里未免氣悶,不如你我去殷山附近游玩一番?”
蘇旭眼神一亮:“你是說咱們微服出巡?”
柳溶月用力點頭:“那里樹高林密,咱們悄悄去查,大概沒人知道。”
蘇旭正中下懷:“如此甚好!”
宛平郊外
已經學會控馬的柳大人帶著齊肅緩緩騎行在官道之上,王話癆將馬車趕得不緊不慢。
初夏蟬鳴,黃鶯聲聲。一輛香車,兩騎駿馬。
瓔珞車上的蘇旭掀開車簾,向外看去,就見青天湛湛、麥浪滾滾,遠山隱隱,綠水蕩蕩。
他不由閉上雙眼、深深呼吸。
平素不覺得,這些日子在家里關得狠了,才知道外面天高云闊,自由自在太過難得!
可憐柳溶月居然坐牢似地過了十八年!我媽竟然給關家里半輩子!
慘!太慘了!
還沒唏噓完別人,他就聽柳溶月歉然地對自己囁嚅:“羲和,這些日子悶壞了吧?你放心,我以后一定時常陪你出來游玩觀光,免得你在家心煩。”
蘇旭感動之余,突發奇想:倘若可以從此和柳溶月寄情山水,四處流連。
哪怕從此再不做官了,其實也很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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