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圣人之道
京城
此番渾河決口實乃殷山山水爆發,沖入渾河連累永定,以至盧溝橋面水深盈尺。
前幾日京城之內,五城兵馬司嚴陣以待、囤積土石,只待護城河滿溢,就要關閉九門、用屯土密封門道,防止洪水倒灌,以策京城萬全。
兵馬司副指揮王福江王大人跟各式土石麻包幾乎拼了性命。只為承平日久,這些東西賬面上應有盡有,需用時破敗不堪。那裝麻袋片子上老大窟窿,能讓王大人鉆過頭去。
可把王福江急的啊,覺得自己老子當禮部侍郎都沒操他這么大心!
王少爺回家跟爹一訴苦,老王大人把兒子拽到一邊兒嘀咕:“兒啊,此事十分兇險,你還悟不透徹!別說此刻治水之物不甚齊備,便萬事俱全,你道便可高枕無憂?大錯特錯!興動土木、堵塞通衢、吃力不討好;洪水過境,濁泥遍地,道路難行!就是日后退水,兵馬司還有一番清理的污穢的麻煩。這里面一個不好,摔了貴人,臟了車馬,甚至淹壞了殿宇,都是你五城兵馬司的偌大過失!”
眼看兒子臉色煞白,王侍郎眉頭都要栓成疙瘩了:“其實單單堵門防水、來日清淤也非十分緊要。關竅在圣上今年剛剛登基,如此甫一踐祚,便有滔天洪水涌入京城,實在大非吉祥。若真鬧得濁浪排空,那么皇帝下詔罪己也是理所當然。以后再提什么圣天子順天應命可就難了。這兩天圣上的臉色兒難看!我兒管著京城地面兒可得仔細,更要嚴防賊子趁災作亂!”
王福江頭回做官,難免慌張:“爹,那咱們該如何是好?”
王侍郎道:“為今之計,只好盼著渾河堤壩能夠守住了!”
聽到這里,王福江二話不說,扭頭就走。
王侍郎驚問:“你去哪里?你現在是官身,就是著急也不能擅離職守上宛平幫忙!”
王福江頭也不回:“替我大哥拜龍王爺去!”
此刻一心求神的可不止王福江,還有工部上下。
工部這幫老爺們平日里借河撈錢,現在已經悔斷腸子了。早知今年大雨詭異、不舍晝夜,他們就是砸鍋賣鐵也得把順天府內轄河堤都大修一番。可是誰能想到,自有宛平縣志以來,幾百年安安靜靜的殷山一脈竟能突然爆發山水?如今說什么都晚了,只能盼著宛平縣嚴防死守,能護住大堤,大家才好平安過關。
亦有幾個工部主事竊竊私語,說什么有人在殷山開采私礦,難保壞了風水……
結果沒說得幾句,這幾個主事就被工部侍郎嚴辭喝退,不許他們再嚼舌根。
滿朝上下,只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秦王端坐府內,閑看窗外瓢潑的暴雨,坐擁柔若無骨的愛妾,對著天昏地暗災景,美酒喝得舒心!
秦王妃對丈夫如此露骨行為頗不以為然,也曾出言規勸。不想柳氏一意巴結丈夫,隨口挑了兩句事端,便弄得這對貴胄夫妻當場生了齟齬。
眼看這邊難以收場,幸虧小世子那乳母聰明,著人請王妃回房去照料啼哭嬰兒,這才巧妙消弭了一場風波。經此一事,秦王妃不由對這乳母另眼相看,待她又親厚了許多,不禁隱隱生出了延攬個心腹的念頭。
讓滿朝上下都未想到的是:平素只以迎來送往、敬辦皇差見長的宛平縣竟然拼死守住了渾河堤壩!而且大堤合攏翌日,便是云開日明!雖然宛平有決口數處,幾個村落受災,但不幸之中的大幸是保住了京城皇宮未成澤國。
這樣一來,不但順天府面上有光,就連工部也跟著念佛。
寶祐帝面上不說,龍心甚慰。他破天荒地賞賜了蘇知縣紋銀百兩,連帶著對冷落數月的蘇尚書都有了諸多嘉許之辭。
蘇尚書本來已經不敢承望再獲圣寵,眼看兒子涉險過關,他暗地擦了許多冷汗。
蘇尚書這些日子強忍心煩,也不曾派人去與兒子說明朝中利害,實在是此中關系甚大。蘇尚書生怕嚇到這患了離魂癥的寶貝兒子。退一步說,渾河大堤是去年單縣令主持修繕的,就算今年出事也不能全怪在自己兒子頭上,大不了丟官回籍。
經歷了三朝天子,蘇尚書已經仕途心淡,就他家公子現在這個德行,雖然眼前做官仿佛還像模像樣,但是宦海險惡、仕途艱辛。為皇上家哥們兒兄弟的破事兒把命豁出去犯不上。
如今蘇尚書已經想開:旭兒便是回家坐吃一輩子也無所謂,至少還落下個平平安安呢。反正他老丈人有錢……咳咳……
誰知道一天云彩陡然散去,兒子還得了朝廷賞賜,蘇尚書欣慰之下給兒子修書一封講述朝中關鍵。書信之中,蘇尚書殷切囑咐:加固大堤、安撫民生,便已足夠。至于深山洪患,從何而來?旭兒不必追究太細。山巒水險,宛平能力有限,該讓工部操心,就讓工部著急。
這封信言辭隱晦,滿是勸兒子無過則功。其間三味,蘇尚書期望兒子能夠自行體會。
蘇夫人知道兒子居然蒙了皇上嘉獎,歡喜得淚眼婆娑。她跪在祠堂拜過列祖列宗,才著人送了許多吃食衣物給兒子送去。
陳管家有了上回衣著光鮮讓少爺打劫的教訓,這次特意換掉整齊衣裳,穿成襤褸德行,再挎上個撒氣漏風的籃子,這才棄車步行,一步一挨地上宛平縣拜見本家兒大少爺去也。
此情此景落在京城百官眼中,那就是蘇尚書行規步正,越老越廉的鐵證!
蘇旭先細細看過父親的書信,再以一個農民揣的姿勢,居高臨下地打量著老娘送來的東西。唉,全都是她“兒子”愛吃的,竟然沒給少奶奶捎來一點兒。
陳管家說了:“知道少爺出息了,太太歡喜得跪在祠堂替少爺謝了半日天地祖先。”
蘇旭心中冷哼:找媳婦借錢修祠堂,拜祖先保佑您兒子。虧您為難的時候摟著我肩膀頭兒,口口聲聲說拿我當親生的我還相信了!嘖嘖,誰說一品誥命就不口是心非?
站在他身邊兒的詩素有點兒看不下去:“奶奶,陳管家可要走了。您真一個子兒不賞?您如今都是誥命了,您都有俸祿了,您一毛不拔不合適。”
蘇旭嘬著牙花子道:“不打發還待如何?”說到這里,蘇誥命花容一肅,杏眼一瞇:“要不然……咱再搜搜陳管家,看他能給咱留下什么?”
詩素想想上回陳管家的遭遇,暗道一聲造孽,匆匆跑去護送陳管家出門了。使喚人向著使喚人,現在不是日子過不下去,也不能回回都指著搶老頭兒為生。
看詩素領著陳管家走遠,撿不著算丟的蘇旭憤憤不平地拿起老娘送來的花糕,解恨似地大嚼了起來。
朝中紛紛擾擾出了這些事情,柳溶月忙在宛平,懵然不知。
她怎么能夠想到:朝野上下、眾目睽睽,當今圣上的臉面、在朝權王的野望、多少大臣的前途,竟然都系在她腳下的這堆濕土上!
那日,柳溶月坐在小船兒之上,劃行于濁浪之中。她用力嚼著一塊兒風干的烙餅,實實在在地與民共苦。自決口以來,柳大人已經當了好幾天“水上漂”了。她極目四望,渾河水寬,浩浩湯湯。
同是坐船,這般山水與她幼時金陵府邸的池塘觀景大異其趣。
那里是富貴園林,此即人間疾苦。
看六道輪回不必等咽氣之后,此地人間就有受難眾生。
決口之后,村落淹沒。昔日良田,洪水溢滿,牲畜死傷,不計其數。
更有千計災民,房屋倒塌,困在高處,饑寒啼號,命懸一線。
衙中眾人曾經勸過柳溶月:“大人不必如此事必躬親,大堤已經合攏,這災就算過去了。咱宛平在冊八萬多人,受災不過千八百戶。激不起民變,鬧不出水花兒。您也得了朝廷獎勵,誰能說您個不是?趕上天災,是他們倒霉。”
柳溶月指著遠處受淹民房滿臉駭然:“你說什么呢?那房頂上困的難道不是人嗎?”
被她責問的吳班頭也驚了:“人多了去了,這也得管?”
柳溶月和吳班頭面面相覷,互相都生出對方不可思議之感。
柳溶月瞠目:“那要朝廷要官員做什么?”
吳班頭咧嘴:“您覺得咱能管得過來嗎?”
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孟姜女能憑一己之力把長城哭倒,幾百個災民宛平縣要管自然是管得過來的。要論水磨工夫,前任單大人貪污受賄也費心不少,他不是不聰明,只是不肯把精神用在百姓身上。
柳溶月從決口次日就帶著宛平善局、水會,親赴災區、駕舟救人、攜餅發糧、勘察危房。柳大人不憚風雨,日日如此,直到確認澤國之中再無困頓,才率眾撤回縣衙。
對皇上賞賜的那一百兩銀子,柳溶月并不如何看中。她大家閨秀,見過金銀。更何況看了“老子”的來信,柳溶月才明白過來,合著她把命豁出去保住皇上他們家沒讓水泡了,皇上才給她紋銀一百!見過巧使喚人沒見過這么巧使喚人的!萬一太廟讓水泡了,修窗戶這點兒錢都打不住啊。
也難怪本朝官員前赴后繼地貪污受賄,家里沒點兒存項兒還真沒法兒給您當官兒。
何況皇上老官兒給點兒賞賜恁地麻煩,區區紋銀百兩,還得三拜九叩、上供三天。這得虧皇上賞一百兩,要是再少點兒,搞不好柳溶月還得倒搭香燭供奉錢。
這銀子既是君父所賜,好像也不適合出門買了包子。等供夠了日子,柳溶月扭頭就將這些銀兩直接散給了受災百姓。當然了,一百兩拿不出手,柳大人又倒貼了一百兩自己的嫁妝。怎么也得按一戶災民一兩銀子預備吧?誰讓宛平公庫最近沒錢。
蘇旭聞聽此事,大搖其頭。
他匆匆將柳溶月拽到后屋,慎重教育許久:“宛平縣在天子腳下,你治理的都是圣上子民。如今有災,你拿圣上賞你的銀子賑濟窮苦已不合適。何況皇上出一百兩,你也出一百兩。怎么著?您二位肩膀齊是弟兄?只怕圣上知道了要不高興。滿朝諸公也必說你是沽名釣譽、邀買人心。”
蘇旭滿以為柳溶月必然要慚愧后怕自己不會辦事,還得忙不迭問自己計將安出?
誰知柳溶月張口差點兒噴他臉上:“說這話的就是臟心爛肺!災民挨餓,我給錢買糧還給出不是了?誰說這話誰就該去臟水里泡幾天!然后再讓他自己拿主意,要不要吃邀買人心的熱烙餅!”
她如此理直氣壯,他倒啞口無言。
反而是柳溶月牽了蘇旭的手,絮絮地跟他講個實情:“羲和,我這兩天愁得很。一則是受災民眾確實不多,我要開倉放糧順天府定然不肯;二則是公主過境,接駕花費,縣里銀庫現在四白落地。這可真是賊來如梳,官來如剃。趙縣丞說,今年圣上登基,不該多呈災報。可我視察了幾遍過水村落,覺得還是要上書減免這些災民的錢糧。再說了,好端端的殷山怎么就涌了山水了?是,我按您爸爸的囑咐,已經上報工部了。可眼看工部這幫老爺魚不跳水不動的。大概是打量著秋涼水過,明年再說?這事兒我總不放心,想要親自過去看看。哎?蘇旭,你怎么光看著我不說話?你平常不是挺有主意么?”
蘇旭沉默良久,苦笑一聲:“倘若我也如趙縣丞那般,勸你不遞災報,你可聽勸?”
柳溶月雙眉一挑,竟頂起了嘴:“自然不聽!憑什么啊?下這么大雨皇上沒長眼珠子他看不見嗎?咱手摸良心說一句,倘若不是宛平決口,無意成了泄洪之實,他的金鑾殿沒準兒已經泡泥湯兒了!這邊兒命都豁了,皇上不免點兒稅銀徭役他好意思在宮里坐著嗎?”
看蘇旭滿臉遲疑,柳溶月更加不服:“‘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這不是你拿刀動杖逼著我背的么?怎么?你們男人的學問就是嘴上說說,難道不用見真章兒按著辦事的嗎?”
柳大人圣人之言都搬出來了,蘇旭這天子門生還能說什么?
道理上,她都對。可是這一套啊,圣人怹老人家當年自己當官兒都玩兒不轉!
蘇旭白張了半天嘴,居然沒說出什么正經話反駁。
他狠狠地揉了揉腦門子,覺得他家柳大人真是孩子大了……不好管嘍……
然后柳大人就上書了,用她那一筆新進學出來的館閣之體,字字寫來黑大光圓。
柳溶月對自己的奏折十分滿意,她總想著用太祖爺定下的規矩,跟皇上家說說道理。有規矩,講道理,才是坦蕩人間,才是湯湯王道。
蘇旭在旁邊兒瞪眼兒看了許久,終于沒有出言攔阻。對著柳大人赤子誠摯的眼睛,蘇旭忽然生出了些許自愧不如。什么叫知行合一?人家這圣人之書才算沒有白念!
柳大人這本章送到了順天府,順天府尹有些為難:依理而論,宛平災民遠未過半,就此申免稅負,有些牽強。
但是順天府惠大人轉念一想:宛平縣令前些日子奮勇堤上,又剛剛得了皇上嘉許。此時仕途仿佛看漲,何況人家還有個當朝一品的老子。那么這封奏疏,轉遞不妨。
寶祐帝看了順天府的轉遞,心頭果然不悅:畢竟登基頭一年,自己的根基還不大穩。家中還有個不省事的兄弟蠢蠢欲動。京縣為點些微小事兒報災未免小題大做,于皇帝臉上難看。無奈這位蘇探花他剛剛夸過,總不好自駁面子,只好大人大量準了他罷。
如是,寶祐帝下旨,宛平全境免錢糧一年。
柳大人此舉自然受了災民叩頭無數,梅娘在家里一邊烙餅一邊抹淚兒:“倘若真定縣當初能遇到這么個知疼著熱的大人,倘若我爹娘能得了一兩銀子的接濟度荒,我如何會小小年紀被人牙子拉去賣了?可見我等小民,這輩子生死良賤,全在能不能夠碰上個愛民的青天大老爺……”
蘇旭黯然聽了此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從沒想過柳溶月居然能混成青天,他甚至有點兒后怕,倘若現在做官的是自己,他能不能比柳溶月做得更好?
那晚午夜夢回,蘇旭驚覺柳青天沒睡在地上。
這么晚了,膽小鬼不在自己身邊,還能去哪里呢?
異樣感覺襲上心頭,蘇旭披衣而起,慢慢地向堂屋走去,他直覺柳溶月應該在那里。
柳溶月果然就在那里!
那天月色好,屋里銀霜白。
月光下的柳溶月盤腿坐在衣服架子旁,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月下發光的六品官服,仿佛無知孩童在凝視臆想中的珍寶。
察覺有人進入了自己的世界,柳溶月頭也不回地曼聲說道:“蘇旭,我這輩子第一次覺得當官兒還挺好的……趙縣丞說得知宛平免了稅,蜂擁而至的人牙子們掉頭回去了……知道了這個信兒,我心里好歡喜……”
許是那時月色太好,映得柳溶月潔若謫仙。
蘇旭慢慢地走了過去,他蹲下身子握住了她的手:“柳大人,回屋吧。今天起,你睡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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