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古君子風
宛平后宅
獨守空房的蘇旭托腮坐在窗側。
一只正紅喜蛛搖搖晃晃地墜到蘇旭鬢邊,人說見喜蛛必有喜事。可似這等良辰美景,蘇誥命居然枕畔無人,忙活了一天的柳溶月這會兒也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人家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柳大人就算見賢思齊吧,把水治完怎么還學會不著家了呢?不知道家里還有個如花美眷等著作威作福呢么?
蘇旭長長嘆息,決定出去找找。
山不來就我,我就來就山。你要不開竅,咱倆就談談!
誥命夫人如今謹慎持家,八斗和元寶不見了都要出去找找的,何況一人多高會掙錢的柳溶月呢。
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蘇旭覺得自己變得瑣瑣碎碎、婆婆媽媽,天天跟柳溶月屁股后面操那沒用的閑心。這其實渾然沒有道理,人家柳溶月有手有腳、會吃會喝,能當縣官能喝花酒,好一好兒還會氣他呢!
但是他現在就是怪心疼她的,這也沒有法子。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他犯賤!
可當蘇旭找到柳溶月時,他心中又是另一番滋味。
他就看見:柳大人蹲在后園假山之上,有一口兒沒有口兒地往嘴里悶著小酒兒。
蘇旭眼前一黑,甭問!這就是跟王話癆學的!六品縣官蹲后宅假山上喝酒,跟叫花子蹲城墻根兒要飯姿勢一樣一樣的!你說她怎么就學不出點兒好兒?
蘇旭深深呼吸,他告誡自己不能發火兒,他烙糊了燒餅柳溶月也沒埋怨他不是?
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還得跟她過也。
蘇旭穩穩當當地坐在了柳溶月身邊兒,他歪頭看了看:唉,還是料酒。看詩素不跳腳的。
柳溶月怏怏地打了個酒嗝兒,那笑容多少有點兒缺心眼子:“羲和!嗝!我呀……我把張全寶給判了……”
蘇旭“嗯”了一聲,想:我當初多余教你喝酒,這才大半年家里就要出酒鬼了。
柳溶月噴著酒氣向蘇旭匯報:“定……定了他個偷盜之罪!杖一百!流……流三千里……”
蘇旭捋一捋柳大人風中凌亂的頭發:“我在屏風后面聽見了。你判得對!你打得好!”
柳溶月忽然就不樂意了:“羲和!這栽贓陷害的主意是你給王明珠出的不是?你……打得好算盤啊!拐賣人口是杖一百、流三千里;偷一百二十兩銀子也是杖一百流三千,哪有這么巧的事?明珠就是聰明也不懂刑法!定然是你不忘舊情,給她出的主意!”
月亮底下,看柳溶月酒后含酸的樣子,蘇旭竟然有點兒竊喜:“是。我是點撥過她。怎么?月兒不喜歡我幫明珠出氣?”
看柳溶月當真變了臉色,蘇旭輕推了柳溶月一把:“你別不高興。我跟明珠沒有什么。再說了,現在我都變這樣兒了……我還能跟明珠有什么?拜干姐妹兒嗎?”
誰知柳溶月竟滿不在乎地揮了揮手:“我才不管你跟明珠是不是拜了干姐妹兒!我就是不喜歡衙門上下合起伙兒來冤枉人!雖然張全寶不是什么好人吧!可要陷害他我總覺得心里怪不得勁兒的!”
聽柳溶月這么鐵嘴無情,蘇旭有些失落地抿了抿唇:“月兒,你的心思我明白。如今你也做官大半年了,自然知道倘若不是如此就治不了張全寶的罪。事有從權么!要不然咱們難道就眼看著這賣妻害女的禍害平安終老?難道就看著王明珠這輩子有冤難伸?這不叫冤枉張全寶,這就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聽了蘇旭難得的軟言相勸,又吹了半天涼颼的夜風,柳溶月的酒好像醒了些。
她揉著蹲麻了的膝蓋,一屁股坐在了蘇旭身邊兒:“你也說天理循環報應不爽。可是哪兒有天理?哪兒有報應啊?今天在二堂,我要重審胡氏的案子,他們個個攔著我!誰也不信蒼天神明!”
她好委屈地看向蘇旭,聲音都拉長了:“羲和……我以前對胡氏的事兒沒你那么上心,那是因為我不相信咱倆換魂的關鍵在她身上!我也仔細研究過案卷,我覺得那是鐵案如山!可現在倒騰出來可疑之處越來越多,此案越看越不像話!案卷上說查淵瑜是讓胡氏毒死的,如今連在街上打悶棍都讓人看見了。現在翻案重審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兒么?可他們還是齊心協力地要把此案敷衍過去!”
柳溶月氣得臉都紅了:“說什么此間牽扯重大?說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是不知道,他們那嘴臉就跟全體約好了算計張全寶是一模一樣的!我算看出來了,不依國法行事,不按實情斷案,大家就便難免胡作非為!別說這回是好心,那回是歹意!只要例子一開,什么鬼祟事兒做不出來?各個都是人!誰能管住手?”
自和柳溶月換了魂,蘇旭還沒被她這么夾槍帶棒地埋怨過。
他有心想數落回去,可人家是為不能重審胡氏冤案的事著急,他還真挑不出什么理來!
誰知柳溶月還在沒完沒了,她竟然從懷里摸索出來個信封:“你瞧!別說趙縣丞、李司吏、吳班頭他們了,就連你爹都給我寫了信來,勸我不要翻騰前任舊事。仿佛他未卜先知,也要攔著我為胡氏翻案一般。你說你爹是怎么知道今日堂審之事的?”
蘇旭接過父親的手書,細細看過良久之后,他苦笑一聲:“我爹自然不知道今日堂上之事。他只是唯恐咱們招災惹禍。你這妹夫啊,可真是野心勃勃。”
柳溶月一時默然無語。
平心而論,蘇旭覺得父親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宛平前任知縣與秦王過從甚密,秦王在宛平布置多年,秦王以為瞞得過人,他老爹卻有本事體察入微。諸葛一生唯謹慎,呂端大事不糊涂。他爹要是沒點兒眼力道行,怎能在朝里混成三朝元老?
頭些年只在宅里聽爹清談,他還感受不深。現在成了躬身入局之人,蘇旭才知此間厲害。再深想一步,圣上耳目遍布天下,這些腌臜事我爹都能有所察覺,圣上為什么不聞不問呢?!
也許就如父親信中暗示的那般,他剛登基,他還不穩!
他不能這么快再殺了一個兄弟……
所以他就靜悄悄料理了單知縣!那么他把我派到宛平,從頭兒就沒安著什么好心!
不知怎地,那日和柳溶月去算命時,李夏朔的預言轟隆隆滾進了蘇旭的腦海:“你就是個不祥之人!以后會定會闖殺身之禍,還要不幸累及家門!”
一陣陰風吹過,蘇旭陡然起了滿身雞皮疙瘩:不行!他絕對不能連累了柳溶月!
也許他不該讓她接著往下查了!就算她翻了案,皇帝也未必肯認賬是他家禍起蕭墻!沒準兒皇上怕秦王狗急跳墻,會先把柳溶月推出去祭天去也說不定呢!
我說我行端步正怎么會有殺身之禍?原來是皇上他們家損陰喪德!
想到這里,蘇旭陡毛骨悚然地抓住了柳溶月的手指:“月兒!要不然咱就這么結案吧!我覺得……也許咱們應該聽我爹的……以前這些破事兒該過去就讓它過去……咱們也不能這么執著……”
然后,蘇旭就見柳溶月跟見鬼了一樣看著自己。
她飛快地甩脫了他的掌控。
柳溶月滿臉不可置信:“蘇旭!你說什么呢?給人伸冤怎么叫執著?人家都冤死了還要讓她過去?!你糊涂了嗎?羲和?不是!料酒是我喝的啊!燒心也燒不到你肚里對吧?”
蘇旭張了張嘴,又張了張嘴,這才飛快地企圖給她講個道理:“月兒,逝者已矣。做人要看形勢,你也做了半年的官,想來看得出這個案子牽涉頗深。倘若牽扯出什么天潢貴胄,就算你想秉公執法,皇上都未必容你任性妄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咱們怎么干還不是得聽皇上的?”
借著些微的酒勁兒,柳溶月惱怒地看向蘇旭:“我秉公查案怎么叫任性妄為?皇上家就不用講理了嗎?給民婦伸冤有什么錯兒?太祖爺爺當年造反還不是為了解萬民于倒懸?還不是為救天下于水火?然后他才有臉說自己是順天應命才得了天下!怎么著現在他們家坐穩當了,就要跟天下人立光棍兒耍忘八端不認賬了是嗎?”
蘇旭蹦起來去捂柳溶月的嘴:“我的活祖宗!這沒王法的話可不敢胡說八道啊!”
無奈現在柳溶月身高腿長,她一把掙開蘇旭的手指,滿臉憤憤不平:“怎么叫沒王法?如何就胡說八道了?羲和,你拿刀動杖逼我背書的時候,口口聲聲‘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我來到宛平時,你拉著我的手去看戒石碑,你那時殷殷地囑咐于我,‘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這些圣人之言,你都忘記了嗎?”
她說得很有道理,她讓他啞口無言。
蘇旭很少讓柳溶月擠兌得如此無詞以對,他舔了舔干澀的牙膛,這才干巴巴地解釋:“不是,月兒,我的意思是……無論如何胡氏已經死了啊……哎呀,你不懂,為官之道在于變通。當爺們兒不能這么認死理兒!”
誰知柳溶月更急了:“死了就不冤了嗎?都給冤死了還不給人家翻案?你不講天理,我還要良心!”
柳大人此言擲地有聲,上天似乎都有了感應。
極遠天邊,烏云滾滾,翻騰黑氣,電閃雷鳴。
似是得了上天助力,似是料酒沖勁兒終于上頭。
柳溶月將手一負,臉紅脖子粗地面對著蘇旭侃侃而談:“我當了這大半年的男子,我也嘗到了其中三味!這當了男人就是好啊!只要我是蘇家獨子了,房也是我的,地也是我的,好歹肯念書,官兒也是我的!老娘寵著,丫頭哄著,但凡能娶個媳婦兒回來,甭管人家今年幾歲,就好意思說女孩兒成親必須伺候人的!合著天底下的好事兒都讓男人占了,你們還要說‘男主外女主內’這是圣人傳下來萬世不易的道理!圣人傳下來的道理多了!圣人讓你們冤枉人犯了嗎?圣人讓你們避禍自保了嗎?要聽圣人的,咱都聽圣人的!占便宜的時候,就是圣人他說。擔責任的時候,就扯不知變通!你們這幫天天把‘修齊治平’掛嘴頭子上的爺們兒就欺負圣人死了不會說話對吧?圣人之道可算讓你們學明白了!”
蘇旭面紅:“不是不遵圣人之道,只是也可通融兼美,總之是有緩頰辦法的啊……”
柳溶月破天荒一口啐了出來:“放屁!王明珠讓人勾引就是私奔為妾,被丈夫發賣了也無人做主。衙門通融了嗎?!歌姬韋娘主人家丟個簪子,不由分說就將她推入火坑,順天府尹兼美了嗎?你兄弟王福江搭救的那個女子,不過死了未婚夫婿,就給逼著上吊殉節,她爹緩頰了嗎?欺負娘們兒的時候,拿著道理馬上開銷的勁兒大了!到爺們兒自己那兒,通融、兼美、緩頰說道兒多了!既當了混賬就認自己是混賬!我算你們光明磊落!”
蘇旭耳赤:“可你一味逞強是要吃虧的!”
柳溶月氣得眼珠子都紅了:“做官怕吃虧,瞎砍人腦袋,平民百姓就不吃虧?平素道貌岸然,各個兒站在干岸之上!就是你們一個兩個自以為是的爺們兒,又沒血氣、又不剛強!拿王法做兒戲,視道理如無物!才縱得天下人將胡所非為當司空見慣!你們還好意思罵人家婊子立牌坊?勾欄里的姑娘好歹是逼良為娼!你們這幫官場男子,讓壞人虛無縹緲嚇唬幾句就將良心喂了野狗!呸!蘇旭!我算白認識了你一場!”
說到這里,柳溶月毅然決然扭身就走,她一雙長袖都在身后左右飛舞、都快擺出八斗尾巴的弧度了。
蘇旭從來沒讓柳溶月如此忤逆!他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這還了得?要造反啊!我能忍嗎?我必須能!
在蘇旭想明白自己干了啥之前,他就聽見嗓子里發出一聲嬌呼:“大人留步!”
然后,他就看見氣鼓鼓下山的柳溶月腳底下一滑,差點兒一屁股坐地上。
蘇旭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把柳溶月攙住,他覺得自己眼圈兒都紅了:“月兒,我這是心疼你,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這不是怕你出事兒嗎?你不想想單大人是怎么死得不明不白?你不想想結綠怎么烏漆嘛黑讓人殺害?你怎么不知道害怕呢?你不怕我都怕啊!”
柳溶月顯然知道害怕,她還當場受了驚嚇:“羲和,這半天你讓我罵美了是嗎?”
蘇旭緊緊地抓著柳溶月的胳膊:“月兒,你剛剛說得都對!我竟不知道,你小小女子,處事竟有古君子之風!蘇旭自愧不如啊。”
柳溶月一下子呆住了,對方好說好道,她反而鬧不起來了:“不是!蘇旭,您別這么說,咱倆不用這么客氣。我說句最私心的話兒,不給胡氏伸冤,你怎么能變回男子?你還真要擦胭脂戴花兒混到八十五啊?你不變回男子你死不瞑目,你忘了嗎?我這不也是替你著急嗎?”
一陣狂風吹散烏云,當空皓月光明璀璨。
蘇旭柔聲低語:“我沒忘!我當然沒忘!月兒,我一直想跟你說,只要……只要……你能好好兒的……跟我一起平平安安活到八十五……我變不變回來……都無所謂的……”說到這里,蘇旭滿臉通紅,他赧然垂眸,絞著手指,咬著嘴唇兒:“話都說到這兒了,我的心意……你還不明白么……”
“咣當”一聲,柳大人手里的料酒掉地上摔了個粉碎。
蘇旭一抖手,心說:完了,明天詩素準得罵街!
山之高,月出小。
月之小,何皎皎。
柳大人,嚇傻了。
那天花明月暗籠輕霧,蘇旭害羞邁不開步。
其實把話挑明了說這事兒,蘇旭醞釀了許久了。當爺們兒讓人家甩了三回,好容易當娘們兒了,總不能還不順利吧?他就不信老天爺能這么不待見他!何況柳溶月還是個好說話兒的人兒……
可低頭兒站了半天兒,站到脖子都硬了,蘇旭也沒聽見對面兒回話兒。蘇旭心想:怎么了這是?說句話啊你?“不行”才比“行”多一個字兒,你剛才噴我的本事呢?
他含羞帶怯地抬起頭來,就見柳溶月乜呆呆站在原地兒。
她渾身僵硬,外加小臉兒刷白。
蘇旭上前一步:“月兒?”
柳溶月直著往后蹦了老遠:“不是!”
蘇旭提心吊膽地看著他們家柳大人:“你別退了,這是在假山上!”
柳溶月完全沒聽進去這句,她剛剛清醒般猛揉著腦門子:“您的意思是說……您喜歡我?”
蘇旭有些害羞地垂頭:“嗯。”
柳溶月駭然后退:“您……情愿做我妻子?”
蘇旭面紅耳赤地垂眸:“是。”
柳溶月站在山崖邊兒,滿臉呆滯:“羲和!你竟然愿意做個女子跟我白頭到老、共度此生?”
蘇旭耳朵尖兒都紅了:“我本絲蘿……愿托喬木……”
誰知道絲蘿這句話還沒說完,就聽“咚”的一聲!
人家喬木干凈利索快地……就打假山上骨碌下去了……
那日,深夜。
宛平后衙忽然傳出撕心裂肺地驚聲尖叫:“可了不得啦!大人跳崖自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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