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離心離德
宛平后宅
柳溶月與妹妹并坐在三堂廊下,閱兵一般看著眼前列隊走的仆人仆婦。
她現在才知道:原來自己有以苗太太為首的三十六老媽兒、趙縣丞統御的七十二仆役、吳班頭還領來了衙役裝的八位護院。就在柳誥命為這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外加八大金剛的配置深深震撼的時候,齊肅又從二堂院里轟進來了豬狗驢馬羊騾牛等九大牲口……
直到看見巨大駱駝從自己眼前安閑走過,柳溶月的心態完整經歷了一個從驚訝、惶恐、尷尬、到愛咋咋地怎么都行的放棄過程。
眼看王話癆又從前院轟轟烈烈地趕進來一群鴨子,柳朝顏終于忍不下去了!
貴人打著噴嚏從頭上捋下來一把絨毛兒,她滿臉不可置信:“姐姐!這都是你們家的?”
柳溶月已經不知如何是好了!
幸而服侍在側的苗太太言辭便給:“回貴人的話,都是!都是!我們夫人五品誥命,勸課農桑,要做宛平婦女的表率。您別著急,他們已經上后面兒給您拿活蠶去了。”
從小怕蟲子的柳朝顏頓時渾身上下起滿了雞皮疙瘩,她都嚇結巴了:“不……不用了!”
端坐在漫天飄舞如六月飛雪的鴨絨當中,柳溶月十分艱難地小聲吩咐:“詩素,要不咱就麻煩鴨子們回去吧。”
見勢不好的詩素匆匆去找王話癆,很快她又哭喪著臉跑了回來:“話癆哥說回不去了。鴨子們就不會轉頭兒。”
似苗太太這等有眼色的人兒,自然看得出現在這爆土狼煙兒的情形得算過猶不及。
她滿臉堆笑:“二小姐來宛平是大貴大喜!夫人姊妹也是許久未敘!這些雞貓狗兔兒桑葉兒活蠶什么的,晚點兒再看不遲。貴人、夫人,要不然先去三堂敘敘話?”
柳朝顏迫不及待,抬腿就走:“如此甚好!”
吃了這番驚嚇,柳朝顏已經再不敢挑剔姐姐是否過得窘迫。
柳溶月瞧出來了,妹妹是怕多問幾句,自己家指不定又冒出什么牛鬼蛇神來。
姊妹并肩進了三堂,柳溶月大吃一驚:這里家具雖然不多,但滿堂都是簇新的黃花梨制!臺上也有些金盤玉盞,上面擺著鮮果點心。
如此擺設落在柳朝顏眼里,雖非十足富貴,也算勉強入眼。
她不由狐疑:不是說姐姐、姐夫過得拮據寒酸么?前些日子給王爺寫信窮得連歌姬都養不活!送上門的媚娘都要賞給小廝。這不還行嗎?可見他們跟王爺藏了心眼兒!
柳溶月冷眼看著屋里驀然更換的家具,心中狐疑更甚:不錯!夠快!多虧蘇大人給我操持,倘若他不是天狐有蘇的后人,小名兒叫做妲己,我都不敢想這么周全的布置,他一時半刻是如何做到的?他這么舍得花錢了嗎?咱后半輩子不過了?
正在柳大小姐胡亂琢磨的當兒,她就聽端著香茶上來的詩素伏在自己耳邊兒嘀咕:“小姐,桌上的鮮果點心您可千萬別吃!這屋里的所有東西都是大人讓王話癆跟人家賃的。您也別跟二小姐聊太長時間,過了中午店鋪就要過來收回去了。”
柳溶月無聲吶喊:蘇旭!合著接駕我妹妹咱一個子兒沒花是嗎?!
待宛平縣的一個丫鬟和三十多仆婦上茶已畢,朝顏坐在客位還沒來得及說話,秦王府中的八個女官已經魚貫而入,她們抬進來四個沉甸甸的箱子,不由分說地放在了墻角。
女官們施禮退出的時候沉沉盯了王爺這位愛妾一眼。
柳朝顏怪不自在地別過了面孔。
柳溶月直覺今日氣氛詭異,朝顏來得也太過蹊蹺。
她略微思忖了一下兒,微微擺手。
詩素在柳家日子長,自然知道小姐的規矩,她垂首倒退兩步待要恭謹出去,心中不由慨嘆:二小姐來了,家里的嚴苛規矩也跟著回來了。這些日子我跟大小姐在外面胡混,摔簾子摔碗,不敬之處甚多,難為小姐竟全然容了我。這要是跟著二小姐,不把我活活打死了?
詩素正在唏噓著后退,余光瞥到愛看熱鬧的苗太太依舊挺胸抬頭地戳在那里一動不動。
詩素朝苗太太努努嘴兒,也不知是真的還是裝的,苗太太仿佛沒有看見;詩素朝苗太太再悄悄兒揮手兒,苗太太依舊不肯動窩兒;最后忍無可忍的詩素姑娘大步上前,一把薅起苗太太胳膊夾到自己胳肢窩底下,力拔山兮地將她揪走。
詩素關門的時候,熱情洋溢的苗太太還強扭過身子往后大喊:“奶奶,貴人,您二位慢慢兒聊啊!”
眼見宛平縣的侍女撤得熱熱鬧鬧,王府女官無不瞠目結舌。她們是真不知民情兇猛,若是詩素獨個兒守在這里,她定然攔不住傲氣凌人的女官偷聽屋里的主人們說話,可架不住苗太太一團熱火盆兒似地愛招呼人兒啊。
苗太太雖然也是小官兒家的媳婦見過些世面,可她何嘗會過王府中人?如今既然開了眼界,她打定主意要跟她們好好嘮嘮。
苗太太左拉一個,右挽一個,喜眉笑眼外加嘻嘻哈哈:“姑姑們好俊俏,姑姑們好體面!在這兒愣著干嘛?走啊走啊!咱喝茶嗑瓜子兒去!”
也是苗太太熱情太過,也是王府中人少見這樣活蹦亂跳的女子,她們一個不留神竟讓她全伙拽去了廂房。
柳溶月目送仆婦、宮女們離開了三堂,這間不太大的屋子里終于就剩下了她和妹妹。她和妹妹已經有很久不曾如此相對,久到各自都覺得對方有些陌生!
柳溶月覺得朝顏瘦了,臉色也有些不好。
早幾個月她曾經聽說,秦王府為著繼母時常入內探望閨女很有些不悅。不過秦王輕飄飄一句話,她后娘便不得不乘船南下去和任上的爹爹團圓了。
柳溶月不禁有些疼惜地看著妹妹:她今天甚至不曾穿戴翟冠、蟒服,只是隨意戴了金絲狄髻、穿件織金通袖而已。
柳溶月就很奇怪:從小最喜裝飾的朝顏今天怎么打扮得如此簡單?
既然妹妹如此不尚奢華,那么我按品正妝是不是有些太過鄭重?
她抬起頭來,果然見朝顏不掩酸醋地瞧著自己的衣衫頭面,眼圈兒都有些泛紅了。
柳溶月讓妹妹看得有點兒不自在。她今天不過是循規蹈矩地穿了正五品宜人服飾罷了,并沒有逾制的打扮呀!
柳溶月不知道,她的這身穿戴落入柳朝顏眼里,對方心里是如何翻江倒海!
柳朝顏這是第一次看見姐姐穿誥命裝束,上回在長公主家是赴私宴,姐姐可沒如此打扮。
姐姐戴了金線梁冠、戴了翠葉掩鬢、頭上一對金鳳簪還銜了珍珠挑串,赤金的燈籠耳墜在她頭側輕輕搖擺,姐姐穿五彩妝花大紅袍、三襕瓔珞裙,尤其是她腰間的碧玉帶金光耀眼!
正五品誥命呢!
她這樣光彩,這樣尊重,這樣狠狠地刺了她的心!
想她上元佳節轟轟烈烈嫁入王府之時,從未想過會落入今天這番尷尬境地。
本朝規制,親王妃妾分作三等:王爺正妃尊貴榮耀、系出名門,她自是巴結不上;要封側妃也得太后恩準,圣上欽封。她剛嫁過去的時候,人人見她寵擅專房,皆以“側妃”私下稱呼,可憐她這傻子竟當真了。現在長公主回朝,說什么要整肅皇家女眷奢靡風氣,大姑子不由分說便將她這點滴虛名兒也給黜了。也不知她是得罪了長公主哪里?更有甚者,當時她出嫁,王府里說得花好朵好,紅口白牙許諾至少要給她個三等夫人的身份。可是嫁過來大半年了,誰也不提這回事兒了!
這王府里的日子,柳朝顏是越過越慌,如此沒級沒品沒封號,她又和王府里被寵幸過的尋常宮女有什么分別?偏偏在這么個時候,那天心難測的王爺啊,卻忽然改了性一般日夜泡在王妃屋里,圍著奶娘懷里的小世子團團亂轉,再不進她的房了。
她便是好好妝扮起來去王爺眼前伺候,他也再不好好搭理她了。
這幾天,朝顏倘若在王爺身邊呆的時候略長一點兒,王爺便滿臉不高興:“你怎不去好生問候問候你那好姐夫、好姐姐?只在我眼前裝什么蒜?”
想到這里,柳朝顏的淚汩汩地流了下來:娘讓王爺逼著回南去跟爹爹團聚了。他們把她凄惶地扔在了京里!她過得好苦!
柳朝顏快委屈死了,她才是鮮花初開的年紀啊!她怎么能夠失寵呢?
其實她今天來這里并非本意!不過是昨晚王爺淡淡地點頭,說會上奏為她請封。
爹娘祖宗啊,要行此事,朝顏也是沒有辦法!
柳溶月萬沒想到妹妹居然哭了,她連忙掏出手帕給她擦臉。
柳溶月有些慌:“怎么這么委屈?為什么哭了呢?朝顏,你嫁到王府難道過得不如意么?”
對這個向來倨傲妹妹,柳溶月和蘇旭始終態度不同的。
柳溶月記得自己曾拉著朝顏的小手在后院嬉戲;她記得妹妹在陽光下的嬌嫩小臉;她記得她曾經扎著小手“呀呀”地向她跑來,奶聲奶氣地叫她“姊姊”;她親眼看著她從個可愛娃娃長成了個秀麗少女。
無論如何她都是她的親生妹妹啊!說不掛心是假的!
那一刻柳溶月是真地著急:“怎么了朝顏?有話你和姐姐說啊!”
柳朝顏強忍心酸,平定了好一忽兒,才勉強壓下熱淚。
她冤屈搶白:“姐姐何必明知故問?我如今在王府里被姐夫連累成什么樣兒,你難道不知么?因為你們夫婦的關系,王爺都不進我的房了!”
妹妹這話說得突兀且不著邊際,可畢竟做了大半年的知縣,柳溶月雖不十分明白,也大概能猜到妹妹在說什么。尤其是她和蘇旭剛剛從殷山死里逃生,又親眼看見宋長史和歹人直挺挺地站在那鬼蜮的船頭。
柳溶月不傻!她如何想不出那山里河里的腌臜事,都是尊貴妹夫的豪闊手筆?
更何況那天晚上,宋長史聲嘶力竭地要殺她滅口,那可是這些日子柳溶月揮之不去的噩夢。
想到這里,柳溶月滿心真誠地想和妹子說些利害:“朝顏!怎么是我和蘇大人連累的呢?你知不知道王爺都在做些什么啊?你可知道那殷山、渾河出了什么可怕的事?不瞞妹妹說,前幾天晚上,我和蘇旭差點兒被宋長史滅口在殷山之上。朝堂波譎云詭,姐姐真沒有找你麻煩的。”
說完這話,柳溶月就覺得妹妹滿臉不可思議地瞧著自己。
果然,朝顏就像聽不懂她在說什么:“誰讓你個婦道人家到處亂跑?誰讓你兩口子去那稀奇古怪的地方?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懂嗎?誰家命官、命婦深更半夜閑逛荒山野嶺的?也難怪人家不拿你倆當做好人!讓人錯殺了不也是活該么?”
聽妹妹如此胡攪蠻纏,柳溶月頓時氣促無語!
畢竟是自己的親妹妹,忍下一口氣,柳溶月好聲好氣地接著跟她解釋:“妹妹不知道!殷山腳下的楊家坨里有許多村民為著飲水受污得了怪病。蘇大人是此地父母官,小民受難怎能不去視察解救?我不過是跟著他去幫忙些醫藥上的手段。又帶著衙役、又帶著官差,還有兵馬司的副指揮陪著,明明是公事。怎么能叫到處亂跑呢?朝顏,人命關天,不能置之不理!再說,你可知道那些井水是如何受污害人的?”
柳溶月覺得這回妹妹的神情簡直就像聽到了胡言亂語。
她開口搶白:“我管它井水是如何受污的!姐姐你剛才說那地方叫什么?羊……羊圈似的地方!想來不過住了些無知村婦、狡詐刁民,他們的性命也配關天么?”
柳溶月頓時不悅:“朝顏!你怎么能這么說話?誰人不是一條命?誰的性命不關天?這些村民中毒生病,便是因為殷山上胡亂開礦,所以才臟了水脈!倘若咱們對此置若罔聞,那便是草菅人命!是要遭報應的!”
誰知柳溶月就見妹妹瞪大了眼睛,人家是好稀奇地看著自己:“我竟不知天底下還有這么多報應!想咱們太祖爺爺拔劍起兵打天下,尸山血海殺人無數才打下錦繡江山。太祖爺爺得什么報應了?人有貴命,自然發達。生來命賤,就如豬狗。他們不會投胎,沒有福氣,怪得誰來?”
柳溶月對妹妹的耐心幾乎告罄。
她心里有話,不便明說:太祖爺爺自己是大富大貴得享天年,可他眼睛剛閉上眼睛才幾天,兒子孫子便自相殘殺,打得昏天黑地!想那深宮之中斑斑點點,哪一滴不是他子嗣的鮮血?我瞧他死不瞑目才是真的!
既是話已經談到這里,柳溶月索性下定決心對妹子把話點透:“朝顏!殷山之上素有賊子,他們竟敢私造甲兵!而且這伙人搶男霸女,我親眼看見秦王府上的宋長史跟他們有所勾結,為非作歹!此間又有人命,又涉反情,誰敢等閑視之啊?蘇大人依法詳查難道有錯?他不聞不問才是玩忽職守!”
看朝顏臉色陡然難看,柳溶月只當她年幼膽小:“妹妹不怕,妹妹別慌。此事好在只是牽扯了王爺的隨從,還沒鬧得太大。你回府之后好生勸勸王爺,家中縱有不賢不肖的小人,雷厲風行地打發了,王爺還是滿朝稱頌的賢王,妹妹還是女子艷羨的側妃!”
柳溶月卻不知自己這句“側妃”落到妹妹耳中格外扎心,她陡然臉色大變:“柳溶月!你在胡說什么?難道王爺現在便不是賢王?王爺身邊兒哪兒來的壞人?你又哪里會什么醫術?你怎么能去幫忙看病?我告訴你,紅口白牙,污蔑宗室,罪在不赦!王爺真命天……王爺他鳳子龍孫,也是你能攀扯的?!”
柳溶月從沒見過如此悲傷憤怒的朝顏,一時被她嚇了一跳。倘若是一年之前,她定然被妹妹劈頭蓋臉數落得大哭出來。可是現在她不會了,柳溶月細細咂摸朝顏話中的滋味,尤其那句“真命天……”什么的言辭!她忽然覺得十分無力。妹妹什么都明白,妹妹就是要死心塌地跟著秦王執迷不悟下去。
朝顏從小兒心高氣傲,人家做了側室尤嫌不足,還盼著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呢。
柳溶月驀然覺得眼前的妹妹特別陌生,她知道自己已經無法勸動她了。
沉默了好一忽兒,柳溶月溫柔地端起桌上的流心紅李子:“朝顏,咱倆許久不見,難道見面就是為吵的么?姐姐記得你小時候最喜歡李子。爹娘不在,姐姐就是你的娘家人。你瘦了,要保養好身子。”
柳朝顏沒有想到,事已至此姐姐還能對自己和顏悅色,姐姐居然還記得自己最愛吃什么水果,她竟然還肯當她是自己娘家人。
柳朝顏的眼圈兒紅了紅,她也陡然放軟了聲音,似在苦苦哀求:“姐姐,姐姐,你去勸勸姐夫,不要再查了!不要再問了!尤其是那個什么賤人胡氏的案子!一個百姓家的女兒,死就死了,她一條性命還能大過朝局?姐姐你知不知道孰輕孰重啊?”
柳溶月慢慢地垂下了拿著紅李子的手指,她失望透頂地看著朝顏:“妹妹!你我也是百姓人家的女兒!咱們都只有一條大不過朝局的性命!朝顏,我來問你,倘若是姐姐被冤,甚至你自己被冤,你難道也會如此冷心冷情,不講道義么?”
柳朝顏一時臉色大變。
也不知為什么,她的眼神絕望地瞟向了墻角的那幾只箱子。
良久,朝顏忽然挑唇一笑,臉色變得嬌嬈。
柳溶月就記得,妹妹的聲音忽然變得好甜好甜的。
她抓著自己的胳膊,撒嬌地搖啊搖:“姐姐,咱們從此都不說這些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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