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晴天霹靂
宛平三堂
柳溶月雖然很想留妹妹用了飯再去,無奈姊妹二人都架不住兩邊的丫鬟、女官苦苦相勸,她和朝顏不過談了一個時辰便匆匆別過了。
王府女官是得了王爺囑咐,不愿這位妾室在外面待得太久,生怕她言多語失壞了大事。
宛平縣勸夫人別留人家太久,單純是因為借家具擺設的老板下午就要過來搬東西了。
柳朝顏臨去之時,指著墻角的四口箱子滿臉為難地對柳溶月說道:“姐姐,我有一事求你。這四口箱子是我成親以來,王爺背著王妃給我的珍貴私賞。最近長公主整肅宮眷的奢靡之風,王爺特地囑咐我不許拿出來招搖。這些東西讓要是王妃的心腹瞧見了只怕多事。所以妹妹想求求姐姐,暫將這些東西寄放你家。等過些日子,長公主的威風也耍得差不多了,我再找姐姐來取回去。”
說到這里,柳朝顏眼圈發紅,聲音哽咽:“這些東西不是我要的,王爺賞了又不讓我說。這不是讓我弱女子為難?姐姐!如今爹娘回南,我在京城無依無靠,你再不幫我,我真是沒有辦法了。”
在那年頭兒,已經出閣的豪戶姊妹互相掩藏體己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見妹妹說得如此懇切,柳溶月自然不能拒絕。她見每個箱子上都嚴嚴實實地掛了大鎖,正想找朝顏要來鑰匙當面查點里面的東西,或者干脆貼上封條注明是朝顏所存。
無奈其時已近正午,秦王府里的女官三催四請,詩素和王話癆殺雞抹脖子地使眼色讓奶奶趕緊送客,被情勢所逼的姐妹倆不得再說什么,只好相顧灑淚而別。
目送著妹妹遠去的背影,柳溶月心頭百感交集:現在爹娘不在身邊,我倆理當互相扶持才是。再想想王府女官肅穆的神色,柳溶月深深嘆了口氣:看來妹妹這側室做得也不順心。再深思一步,倘若秦王出事兒,肯定會連累妹妹。
唉,這可怎么辦啊?
柳溶月這邊兒念頭還沒轉完,忽聽院子里腳步匆匆,仿佛來了好多人。
須臾,詩素匆匆進來拉她去后面回避:“小姐,家具店老板帶人來搬家伙了。”
柳溶月和詩素站在屏風后面,就聽外面一個蠻熟的聲音言笑晏晏:“諸位老板,大伙兒上眼!這堂家具可是地地道道的黃花梨木!要不然也不能擺在縣太爺的屋里招待貴人用。大伙兒看看這木質,再瞧瞧這榫卯,老客我才帶著您來,要不然想來縣太爺家買家具的有的是。”
有個陌生的聲音遲疑地問:“老沈啊!可是這一套在你店里擺了三年多了都沒賣出去,你不是前兩天還說給我打個八折的嗎?怎么現在還加價兒了呢?”
那位被稱作“沈老板”的男子口中“嘖嘖”:“那能一樣嗎!這堂家具可是皇上家親戚用過的!貴氣!”
柳溶月點點頭,心道:這莫不就是我從大興縣挖來的那個家具店老板?前兩天跟我聊的時候還跟我哭訴什么他為人老實木訥,不擅買賣經營!
呵呵,呵呵,呵呵呵……
男人的嘴啊騙人的鬼!
這幫人剛出去,瓷器鋪的老板又帶人走了進來。
他一進門就高聲吆喝:“可了不得了!這可是貴人用過的茶壺茶碗……看上什么您只管挑,買大件兒的有宛平的衙役哥給您送家去!買套碗碟兒,逛趟衙門,您就說體面不體面?我跟您說,我要是您這事兒我能吹到我孫子成親!”
如是再三,等這屋里的東西給搬出去得七七八八時,柳溶月的耳朵里已經灌滿了“嘩嘩嘩”數銀子的聲音。合著這幫老板把東西拉到宛平三堂就拿他們這兒當自家鋪子了,一番花言巧語地說項買賣兒,這大半天他們賺的紋銀讓柳溶月聽了都眼紅。
她咬著牙小聲兒問詩素:“今天屋里這些東西是借的還是租的?”
詩素說:“租的啊!不給錢誰白借?”
柳溶月無比敬佩地點點頭:“一條活魚吃兩端,他們這買賣做得甘蔗竟有兩頭甜!”
當外面的買賣悉數做完,諸位老板都掙得缽滿盆滿,屏風之外終于回歸平靜。
柳溶月和詩素緩緩走了出來。柳大小姐以一種古怪的心情看著剛剛還富麗堂皇的三堂突然變得家徒四壁。那時夕陽透過窗紙映進屋來,孱弱的日光給三堂添了些凄涼的色彩。
柳溶月陡然打了個寒顫,她隱約覺得有些不安,可又說不清到底哪里不對。
房門之外陡然傳來輕快的腳步聲,柳溶月抬頭一看,這回是蘇旭推門而入。
蘇縣令興沖沖地拽住了她的手指:“月兒!我大概是找到胡氏貼身丫鬟的下落了!”
柳溶月渾沒想到地“啊”了一聲:“這可真是皇天不負有心人!”
自來宛平上任,胡氏的案子他倆從未放下過一天,蘇旭不但日夜認真研讀案卷,尋找拿問與主母私通的小廝柳溶月也沒放下過。誰知這名小廝便如消失在天地之間一般,不但沒有任何去處,便是從何而來也沒人能說清楚。案卷之中,作證之人都說這個犯案的小廝是兩年之前讓查淵瑜收下的,本身姓楊,小名兒“大春”,不知哪里人世,也不知道今年幾歲。
后來蘇誥命與梅娘打仗間歇曾雙雙坐在屋中閑磕牙。
梅娘不懂小廝的路數,于富貴人家女人之事卻多有心得。
她拍著大腿跟蘇誥命嘀咕:“這個事兒啊,你們找爺們兒不靈!你還得問娘們兒!屋里的奶奶要跟小廝通奸,瞞得住誰也瞞不住貼身丫頭。那伺候胡氏的丫頭叫什么來著?老梅?唉喲!這名兒不好,聽著好像‘倒霉’。你們找來她問就對了。什么?找不著?那妥了!必然這里有事兒!我教給你們個法子,盯著她娘家!女的都這脾氣,有錢忘不了幫襯家里!可跟那起爺們兒不一樣,掙倆糟錢不夠貼補小娘們兒的!”
梅娘的話糙理不糙,蘇旭很是聽入心內。
一番案卷看下來,當日上堂作證的丫鬟老梅家住宛平西北周家巷,家里還有老娘兄弟。自大半年前,柳溶月便囑咐了周家巷的里正幫忙盯著老梅的娘家大門,倘若老梅回來了,定然要速速報官。
更巧的是楊周氏老家在周家巷。于是柳溶月也托了楊周氏的娘家暗中盯著些。若無柳溶月秉公判案,還不熱心地幫忙開店,楊周氏斷無今天舒心日子,她自然樂意知恩圖報。
如是,前天老梅半夜回娘家、一早兒走了的事兒,便是楊周氏的嫂子給打聽出來的。
今天蘇探花可算雙喜臨門!
他早上起來就暗自慶幸:得虧跟月兒換過來了!要不然朝顏過府,我壓根不知該跟人家說什么。誰知到了衙門上還有如此斬獲!
此刻蘇旭已經讓吳班頭帶人去詢問老梅的母親,打聽老梅的下落。只要能找到老梅,給胡氏伸冤的事兒就又可進一大步。
聽說蘇旭差了吳班頭去找老梅的娘,柳溶月不禁有些皺眉。她做縣令的時候總是隱隱覺得吳班頭不太牢靠。可哪里不對她又說不出,是以后來辦要緊事,她大半都差話癆和齊肅去。
這話她也曾囑咐過蘇旭,無奈今天妹妹來訪,齊肅、話癆都在后院兒聽她使喚,只有吳班頭他們裝完小廝早早兒回前頭當差去了。宛平縣就這些衙役,蘇旭今天要挑三揀四立刻就會沒人可使。
看看天色,蘇旭心頭大慰:“月兒,吳班頭是午后時分去地周家巷,我料想到了晚間怎么也回來了。搞不好,咱們明天就能將老梅找到,到時候好好問詢一番。不怕找不到線索。”說到這里,蘇旭腆胸迭肚:“想我兢兢業業地做了大半年的縣官兒老婆,這等奇遇滿朝上下哪個能有?月兒放心!我定能問出端倪!畢竟后宅里的事兒還有啥能瞞過我的法眼?哎?三堂怎么這樣兒了?咱家桌子呢?”
柳溶月和詩素互視了一眼,相對搖頭嘆氣,然后雙雙去廚房拿板凳兒開飯了。
托柳朝顏的洪福,宛平縣為了顯干凈誰家也沒開火,缺德在這個月蘇旭的俸祿都租家具使了。要不是苗太太給送了點兒燒餅過來應急,蘇旭只好領著柳溶月和詩素去吃擺攤兒寬條兒面了。當然,就算是去吃寬條兒面,蘇旭也會給柳溶月點碗有肉的,實在給不起錢的話,蘇旭愿意喝湯為生。
柳溶月穿著五品誥命服飾,環佩叮當地吃坐在馬扎上吃肉末卷餅,看蘇旭緊著往燒餅里放蘿卜條兒,肉都不肯看一下兒的,她頓時覺得不太合適。過日子得開源節流,總這么勒掯蘇旭的飯錢也不是事兒,后院兒的騾子還給吃飽呢。
感激地嚼著柳溶月夾給自己的鹵蛋,蘇旭小心翼翼地問:“月兒今天和朝顏相見可還順利?姊妹兩個沒有吵嘴吧?你妹妹過來省親,我也沒本事把家里裝扮得富麗堂皇,就讓話癆操持這事兒了,那些租來的家伙是否勉強能看?朝顏有沒有再笑話你寒酸?”
聽蘇旭這么關心自己,柳溶月感激之余,心情復雜,當真胸中一部二十四史不知從何說起:“還好,還好。話癆哥操辦得……十分熱鬧……”
詩素撥拉了一下兒頭發里的雞毛,滿臉放棄地端來鍋小米兒粥。
柳溶月斟字酌句地說:“蘇旭你知道我這妹妹那脾氣的。我倆倘若說說家長里短就好一些,若說點兒正事兒便要吵個不停。這次朝顏回來,三句不離兩句的都是勸咱們不要詳查殷山上的事了,便是胡氏的案子也不要翻了。我們朝顏是大家閨秀,素來不出二門,她知道什么殷山?什么胡氏?這不擺明了是秦王給出的主意么?她就差明說了,倘若咱們不聞不問,王爺重重有賞。咱們一查到底,別怪將來沒有好果子吃。”
坐在一邊兒的詩素忍不住插嘴:“要我說這江山總是王爺跟他哥哥的江山,反正你倆也換回魂魄了。咱家出的種種怪事兒恐怕跟胡氏就沒什么關系!皇上家都攔著了,咱定然要刨根問底么?要不逢年過節咱給胡氏多少點兒紙錢行不行?小姐、姑爺,咱們小日子雖然貧寒些,可也蠻過得去。要不咱們就別惹事了。”
蘇旭喝一口詩素遞來的米粥,慢慢地抬起頭:“月兒怎么說?”
柳溶月卻是少有的斬釘截鐵:“冤就該伸!苦就該訴!上有天理,下有國法。這還有什么可商量的么?詩素,話不是這么說!要冤的是我呢?要冤的是你呢?有冤不伸,袖手旁觀,早晚冤到自己頭上!”
說著,她給蘇旭盛了滿滿一勺肉末,滿臉認真:“我不做男子,還不知道當男子的這些好處!世間人家,供著念書、給娶媳婦、買房子買地,這些好處可都給了兒子了!到給人伸冤辦正事兒的時候,蘇旭你可不許給我縮脖子!”
柳溶月這輩子還不曾對蘇旭這么鄭重其事地說話,她本以為蘇旭那樣心高氣傲的人定然會臉色難看,誰知道人家笑呵呵地用力點頭:“月兒說得對!再說查明冤案是縣令義所當為!有冤不伸是我的罪過。再說了,秦王打發來個小老婆,她好歹說兩句語焉不詳的話,我就不辦案了。回頭皇上追究下來,你猜秦王擔不擔待?”
詩素聽了不禁點頭:“要這么說這冤還得給人家胡氏伸。哎?皇上家怎么回事兒啊?哥們兒兄弟不能商量好了再給大伙兒拿主意嗎?!哪有攥著手讓人猜悶兒的?”
柳溶月心說:那自然是不能說明白。他們要是明白說了,萬一有個差池又把鍋甩給誰呢?
雖然明知蘇旭那句“有案不查也是罪過”大概是寬慰自己,柳溶月還是不信秦王爺能把她和蘇旭如何。大不了我們不當官了還不行嗎?反正蘇旭吃得也不多,我養活他了!
想到這里,柳溶月笑容甜甜地看向蘇旭,她就見蘇旭也正笑容甜甜地看著自己。
四目相對、兩臉微紅。
旁邊兒的詩素看不下去地咳了一聲:“那什么,小姐!姑爺!咸菜就別老在嘴里含著了。趕緊咽了吧,別齁兒著了。”
蘇旭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扭頭看天,想要岔開話頭似地低聲抱怨了一句:“哎?吳班頭怎么還沒回來?”
結果吳班頭沒回來,皇上派人來了。
好久不曾搭理宛平縣的寶祐帝突然派太監來傳了句口諭:“朕聽聞‘淑惠宜人’頗擅岐黃,曾為玉貞長公主調理過身子。不過宜人究竟醫道如何,還需考察。著淑惠宜人明日進宮對答醫術。”
柳溶月瑟瑟發抖地跪在地上,她就見傳旨的太監似笑非笑,滿臉陰毒。
他細聲細氣地說:“宜人,接旨吧。”
那天,柳溶月都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讓蘇旭和詩素攙扶回房的。
她腦瓜子“嗡嗡”地哭天抹淚:“蘇旭,你這不是坑人嗎?你說你閑的沒事兒學醫干嗎?你學這個也就算了,你顯擺什么啊?我才過了幾天踏實日子啊?我讓你害死了……嗚嗚嗚……我好慘……”
蘇旭把柳溶月放在床上,自己不停地抖著雙手走來走去,他都急得語無倫次了:“長公主來的時候是你讓我給公主看病的。我說我不去,你非讓我去。現在惹出事了,你又賴我了。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
柳溶月哭得都站不起來了:“那能賴我讓你去嗎?長公主非逼著我要女醫,宛平女醫又讓秦王扣著不發回來!我當時也沒有辦法!哎呀,這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這就是報應不爽!蘇旭!你說我算不算欺君之罪?”
蘇旭一咬牙一跺腳,出門求天:“老天爺爺!求您再打個雷吧,不用多,把我倆馬上劈回去就行!只要月兒能過這關,我這輩子換不換回來都無所謂!”
湛湛青天,皓月初圓。天何言哉,著急去吧!
詩素急得淚眼朦朧:“這清風朗月的,上哪兒打雷去啊?你倆別說那沒用的了!要不,姑爺,你趕緊教教我們家小姐怎么看病。臨陣磨槍,不快也光。明天答不上來十句,咱答六句,沒準兒皇上看看大面兒差不多,也能把咱放了呢!”
蘇旭急得也要哭了:“這是一天兩天學得出來的嗎?!”
詩素抹著眼淚兒:“學一點兒是一點兒啊!”
蘇旭想想再沒辦法兒,連忙把這趟帶來的所有醫書都搬了出來!
什么叫《千金方略》,哪個是《神農本草》,什么叫《本草綱目》,哪個是《黃帝內經》!
眼看這么多書搬進來,柳溶月還沒念呢就泣不成聲了:“這也太多了……我哪背得下來啊……”
蘇旭強壓下跟柳溶月抱頭痛哭的心,他拽著她的手依依勸慰:“月兒,你好歹念個試試,要實在不行,我……我干脆帶著你跑了算了!詩素啊!到時候皇上問,你就說我倆非得私奔,你攔不住了。”
詩素依依不舍地擦把熱淚:“那你倆先念著!我給小姐收拾包袱去。姑爺,咱明天早上跑還來得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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