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實在犯人
宛平二堂
魯鐵匠的招認對蘇旭來說不啻心中打了個立閃。
他盡量不著痕跡地瞟了吳班頭一眼,吳班頭神色如常,臉上甚至有些哂笑不屑。
柳溶月沒少跟他嘀咕,說吳班頭雖不似李千秋那般直接蹦出來跟她犯上對嘴,一陣兩伙的也肯為大人出謀劃策,無奈她總覺得吳班頭難搞,不像趙縣丞肯與她和衷共濟。
柳溶月的聰慧敏感,蘇旭堅信:如果月兒覺得這人有毛病,那這人八成兒就是有毛病!
蘇旭看向下跪的魯鐵匠:“你說老梅另有姘頭,還是公門中人?你可知道這人姓字名誰?”
魯鐵匠多少有些憨憨:“老梅和我姘靠,怎能細說前頭奸夫?不過是前些日子她煲湯時說漏了嘴,說什么那位染了時疫,又在官身不得歇著,可要好好補補。我才知道她和前頭相好兒有情沒斷,那廝還是個公門中人。”
蘇旭十分稀奇:“她都這么說了,你竟然不生嗔恨?”
魯鐵匠搔搔腦袋:“惱自然是惱的。無奈那龜公身在衙門,我也惹不起不是?何況咱也不知道他姓啥叫啥。恨也不知道該找誰啊!”
蘇旭謹慎地看向身邊的李司吏、趙縣丞:“依二位之見,咱們該如何尋出衙門中的內鬼?”
他沒想到僚屬們齊齊給了他不以為然的臉色。
李千秋嗤笑:“大人。您也太認真了。這擺明了是犯人為了脫罪胡亂攀扯。您忘記那個采花賊噴糞夫人的事了?依我說,這路人就應該先打一頓再說。讓他知道衙門不是說胡話的地方!”
一邊兒的趙縣丞也開口勸解:“大人,這個賊寇一看腦子就不怎么好使。今天還讓您給開了血瓢兒。您看他眼神兒都迷迷瞪瞪的。為這么幾句不經言語,咱們就不由分說清查搜檢起自己人來,難免冷了兄弟們的心啊。”
蘇旭剛剛沉吟。
下面站著的吳班頭已經恭謹答應:“大人的吩咐,咱們自當遵從。大人,您就下令吧,咱們從誰開始查起?咱們是怎么個查法?”
冷不丁讓下屬將軍,蘇旭不由語塞。事發突然,究竟要如何追尋內鬼,他心中暫時沒數兒。做了這幾天的官,蘇旭已經有了體會:在外面當縣官跟在家當誥命完全不是一個路數,眼前這幫爺們兒應名是你的屬下,但他們完全可以合起伙兒來不聽你的。
在這么個略微尷尬的當兒,蘇旭忽聽身后的屏風輕彈一響。
那是柳溶月做官時他倆約定的記號,意思是:此事暫停追究,且先看看別的。
蘇旭心中一喜:原來柳溶月沒去睡覺?這個沒有良心的終于知道來陪我審案了!哎?月兒你不累嗎?
便在此時,屏風后面倩影一轉,詩素端了碗熱茶上來給大人潤喉。詩素將手中茶盤子往前一遞。蘇旭就見小巧茶盤上放了張精致小箋,上面行楷娟秀:先審外賊,再捉內鬼。分開審問,誰招饒誰。
蘇旭略一思忖,已經明白了柳溶月的意思。他都要笑出來了,這世上沒有恒久不變的老實人!月兒都給擠兌著學壞了。
蘇旭吮口香茶,一拍桌子:“魯鐵匠!你既說不清老梅奸夫的姓名,那咱們便說說為何老梅身首異處在你的屋中?你可別說此事你不知道!你說!你是不是因妒生恨,奸出人命?”
似這等殺人官司,人犯都是誠惶誠恐,不論自己是不是兇手,都要呼一頓冤枉。
誰知道這位魯鐵匠竟然真敢一問三不知。
蘇旭就看魯鐵匠脖子一梗,理直氣壯:“回大人的話,老梅死在我屋里不假。可我又不是捕頭衙役,我怎么知是誰把她掐死在炕上的?再說那么大一個死人在屋里,我家住宛平鬧市,平常街巷人來人往,即便夜半也有不少更夫巡視。我能怎么辦?我只好將這娘們兒分尸剁塊兒慢慢兒燒了。誰能想到殺老梅的兇手如此有福,他殺人我焚尸,做惡還有給擦屁股的。你別這么看著我,我說得都是真的。我跟你不一樣,我不是騙子!”
蘇旭揉半天腦門子,才勉強斥責:“家里都死人了你怎么不報官呢?”
魯鐵匠就跟看個缺心眼兒似地看著蘇旭:“你是不是傻?!我要是報官了,我鐵匠爐子后面那些偷來的東西不就讓你們看見了嗎?!”
魯鐵匠此言一出,宛平縣寂寂無聲了好一會兒。
宛平縣的這一眾官吏也算審過一些案子,也算見過一些世面,什么樣兒的狡黠狠辣的賊子即便沒親眼看見,多少也有些耳聞。
但是!像魯鐵匠這么藏不住話的憨人,他們真是頭一回見!
天下犯人要都魯鐵匠這樣兒的,那官府不就好干了嗎?魯鐵匠必須是嫌犯楷模!
平靜了一會兒心緒,蘇旭扭頭看了看左手邊兒的吳班頭跟齊肅。
吳班頭特別懂事兒地點了點頭:“大人您放心,我這就跟齊肅上魯鐵匠家抄拿賊贓去!”
齊肅滿臉忠厚地一拱手,扭頭就跟吳班頭去了。
蘇旭再看看右手邊兒的趙縣丞和李司吏。
李司吏也挺有眼力見兒:“大人放心,我……我這就帶這呆子去一邊兒慢慢查問,先查出一份兒盜竊的口供來。待會兒跟吳班頭他們起回來贓物了,小的立刻跟著核對登錄。等核定出這廝到底偷了多少東西,大人就能依律判決了。”
蘇旭滿意點頭,心想:可以啊。這刺兒頭讓月兒調教的已經很懂事了。
看他們全部走遠,趙縣丞雙手一拱:“大人,您的意思是咱們暫先問偷盜的官司?女尸老梅暫且緩查?”
蘇旭信心蠻有:“今日老梅尸身不過初驗,只能聽個大概。我想等黃仵作細勘之后,再看看可有新的線索?何況魯鐵匠已經落網,只要人是他殺的,不愁問不出來。”
趙縣丞又問:“大人,堂下暫壓的那六個漢子是否收監,也是等等再問?”
蘇旭想著柳溶月的字條,立刻大搖其頭:“不!對這伙兒人咱們要趁熱打鐵。讓他們串供就糟了。”說著,他眼珠一轉:“趙縣丞,你去給我預備六個隔斷小屋,尋六個聰明有見識的衙役過來!嗯,還要六個會記錄的書辦,咱們必須如此這般……”
趙縣丞聽著大人的主意新鮮有趣,便笑呵呵地下去布置了。
二堂之上,燈火通明。
蘇大人鐵青著臉色端坐案后,他對著下面并排跪著的六個大漢痛心疾首:“你們這六條漢子怎么好好的人不做,竟去做賊?!你們可知依本朝律法,盜竊財物杖責充軍。今日大人與你們也算不打不相識。既然如此,本官就賣個人情給你們。誰先招認,誰免挨打!你們都偷了哪家?可有幫派?主使是誰?看見這些差役,這些書辦了嗎?你們要去跟他們好好招認!不要存絲毫抵賴之心。要是心存僥幸,想著隱瞞,你就看看你身邊這些同伙,有這么多人在,你不說他說!他不說他說!你保得住一個仗義,你還能指望各個仗義?他說他躲打,你瞞你吃虧!晚說不如早說,少說不如多說!來人啊,把他們拉下去分開審問!我就坐在這里,今晚必聽回話!”
那晚,宛平縣衙燈火輝煌!一眾衙役大干快上!
蘇旭背著手兒在各屋溜達一遍,果然每個人犯都在奮勇招認,唯恐落后!
蘇旭心情大好:不錯!挺好!柳溶月這主意相當要得!這要是我老人家挨個親審,天亮也問不完一半兒啊!
跟在一邊兒的趙縣丞拿著厚厚一沓子招供,歡喜贊嘆:“果然還需群策群力!我看這一宿咱們收獲頗豐。大人,不是我夸您,單大人在這兒干了三年,也不曾捉得這么多賊來。”
也許這一案注定千回百轉,也許這一宿必須一波三折。
就在蘇旭和趙縣丞坐在二堂細看案卷的時候,他就見李千秋變顏變色地從后面轉了出來。
他急匆匆地走過來說:“大人、縣丞,我審出了些大事,還請二位一起過來聽聽。”
蘇旭和趙縣丞對視一眼,雙雙起身去了三堂。
蘇旭就見此刻的魯鐵匠雙頰紅腫、神色沮喪。
他回頭看李司吏,李司吏一攤手:“大人,我知道您斷案最重證據,不愛對犯人用刑。可您也見到了,此人太過蠻橫糊涂,我不給他兩下子,他就不知道馬王爺長了三只眼!”
見堂尊大人臉色還是不好,李司吏只得訥訥:“就讓衙役們打了十個嘴巴子!大人,咱是衙門審案又不是請客清談,怎么可能一個手指頭不碰的?”
蘇旭嘆了口氣,坐上了正位。
他目光炯炯地看著魯鐵匠:“我聽說你還是不肯招認你謀殺老梅之事?”
魯鐵匠挨了頓打,已經明白衙門里的厲害。
他哭喪著臉說:“大人啊!我真不知道是誰宰了她。老梅這娘們兒不是好人!她害人性命,為人虧心,所以一到晚上就害怕,分外離不得野男人。以前那小白臉張全寶就是現成兒的例子。前些日子老子在殷山上打鐵,誰知道她在家又招惹了什么漢子?大人請想啊,世間的男子像我這樣忠厚老實心胸寬的能有幾個?保不齊就有個氣性大的不要當這現成活王八!”
魯鐵匠的話似乎有些道理,而且聽來千頭萬緒,蘇旭在紙張上寫下“殷山”二字。
他抬頭接著問:“你說老梅害人性命?她到底是如何害人性命?她害了誰了?”
魯鐵匠“嗨”了一聲:“大人,白瞎你是個騙子,穿身兒官衣兒坐在上面居然什么都不知道?這事兒說來就是你們衙門造孽了。”
李司吏眼珠子一瞪:“你嘴巴子又癢癢了不是?”
蘇旭看了李司吏一眼,趙縣丞連忙過來打圓場:“李司吏,打也打了,嚇也嚇了。這人眼瞅著腦子不大好使。且讓大人好言好語地問問試試。”
蘇旭繼續問道:“你家出了人命案子,如何是我們衙門造孽?”
魯鐵匠說:“自然是為了查淵瑜那冤死的老婆胡氏啊!我聽老梅說,查淵瑜是讓人活活打死的,衙門非教唆她說是讓胡氏藥死的。她順了衙門的意思,咬死了主母,雖然卷了查家的金銀出來。可是夜夜噩夢,總看見一個瘋癲道士舉著胡氏的腦袋往她懷里扔……”
魯鐵匠嘆了口氣:“這雌兒活著的時候,便總跟我嘀嘀咕咕,說只怕有朝一日,她也得身首異處了,城隍爺爺才能饒得了她。大人啊,我跟老梅怎說也是相好一場,要是沒有這句話打底兒,我也舍不得將她分尸焚燒。小人將她剁了,可真不賴小人心狠,小人這也是遂了老梅的遺愿不是?”說到這里,他竟然無限自憐地擦了把眼淚:“似我這等有情有義的癡心漢子……也是天上少有地上絕無了……”
此刻的蘇旭已經顧不上那位癡心男子了,他目光冷冽地看向趙縣丞和李司吏,那意思:胡氏一案,果然如此嗎?
趙縣丞和李司吏臉色都很難看。
李司吏低聲囁嚅:“胡氏這案,當初是單大人親審親問,一切過堂都極合規矩。犯人起初不招,是用了大刑。但是以審人命官司而論,單大人并不算過分。至于是否有人唆使證人誣陷,小人真格不知。”看大人還是用狐疑的眼光看著自己,李司吏終于咬牙說道:“大人,倘若是尋常案子,市井糾紛。小的們難免收錢辦事,有些手腳。但是這等人命官司,苦主家里沒人死咬,兇犯沒娘家維護,完全沒有可撈油水之處,我們何苦從中上下其手呢?自然是公事公辦。”
趙縣丞素來不是主管刑名,他現在倒是挺胸抬頭:“大人,確實如此。胡氏一案,小的冷眼旁觀,的確是人證物證具備,單大人才判的秋決。除了這殺人流程走得實在太快了些,下官真的沒看出不對來。”
蘇旭繼續追問下跪魯鐵匠:“你說你去殷山打鐵?堂堂宛平集市,熱熱鬧鬧還沒有生意給你做么?遠遠兒地到了殷山之上,你哪里還有買賣?”
魯鐵匠脖子一梗:“大人,你這就有所不知了。小的打鐵是把好手!尋常鐵匠,打鋤頭、打犁,小的可是會打兵刃的!有了這般手藝,自然不愁錢賺。殷山之上有位貴人,要打甲胄兵刃,把小人招攬過去日夜不停地趕工趕活兒,一個月給五兩銀子呢!若非前些日子,殷山雷暴,震塌了打鐵的溶洞。小的還回不了家呢。唉,這要是該著我給老梅收尸。”
這鐵匠此言雖然荒誕不經,蘇旭和趙縣丞、李司吏聽了,卻齊齊倒吸了口涼氣。
能夠私造甲兵的,定然非富即貴。這是何方神圣,定然要在宛平縣犯這等滅門重罪啊?!太讓他們地方官為難了!
魯鐵匠見上座的官員各個氣色難看,他訕訕垂頭:“左右她也不是個好人不是?這就是老梅遭了天譴了!”
蘇旭卻不肯放過魯鐵匠:“我來問你,是何方貴人讓你上山打造甲胄兵刃?是誰招攬你過去趕工干活兒?那位貴人是誰?”
魯鐵匠脫口而出:“自然是蔣先大哥啊!就是那個遭雷劈死的蔣先大哥!”
蘇旭心中一沉,可聽了這話的趙縣丞和李司吏卻齊齊松了口氣:這不就是個死無對證的局面嗎?
蘇旭微微沉吟:“哦?這蔣先大哥都讓你們做些什么?”
魯鐵匠滿臉崇敬:“蔣大哥那腦子好使極了!分派弟兄做事井井有條,把為非作歹當買賣那么干!他支使我們打鐵的打鐵、偷東西的偷東西、拐賣婦女的拐賣婦女,那叫一個各司其職!對了!您都想不到,就算采花淫賊在蔣大哥那里都有用處,誰家有好賣的美人兒,誰家有值錢的首飾,都是那淫賊馮懷仁給打聽出來的!要不是你們把馮懷仁‘咔嚓’給宰了,我們這買賣還能壯大三分!”
蘇旭輕輕地揉著腦門子,好耐性地問:“那么這蔣先蔣大哥就沒個主使?沒個上司?不能吧?”
聽大人問了這話,趙縣丞和李司吏齊齊臉上變色,他們一左一右地拽蘇旭一角兒:“大人,大人差不多得了!”
蘇旭恍若不聞,他看魯鐵匠滿臉糾結地久不言語,輕蔑地道:“唉,我這話也算白問。你個鐵匠知道什么啊?人人都說你腦子不好,我看人家蔣先就算有事兒,也必不告訴你!”
魯鐵匠最吃不得這等激將,他登時怒道:“誰說我不知道?蔣大哥的主使那可是個王爺!”
看著高高在上的主審官們臉色齊齊巨變,魯鐵匠簡直得意洋洋:“人家是殷山之王!”
良久,宛平縣的三堂之上,傳來了悠長地嘆息之聲。
趙縣丞捂著胸前,臉色發青:“哎喲,大人,這一宿案子問得啊,不行了我心口難受……”
李司吏吞了口唾沫:“小人腿軟……”
蘇旭沉吟一會兒,一揮袍袖:“罷了。退堂。來日再審。”
看衙役們推推搡搡要把魯鐵匠押去大牢的時候,蘇旭忽然冷冷加了一句:“這些犯人需得給我好生看守!若有死走逃亡,牢子、衙役皆是死罪!”
衙役們臉色大變,慌忙拱手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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