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天淚人淚
宛平縣衙
嘬死的小蘇相公自從給母親拜壽歸來,臉上就掛著坦蕩笑容。
衙役們嘀嘀咕咕:“奶奶這才幾天不在,大人就這么喜眉笑眼兒的?”
“少挨幾頓打心里就這么痛快嗎?”
“不打你身上你是不疼。”
蘇大人才不管那些閑話!這些年說他的閑話還少么?事到如今他還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蘇旭今日官衣紗帽、精神百倍,他把吳班頭叫了過來:“吳班頭,我有大事要你去辦。”
看大人臉色如此嚴峻,吳班頭拉拉袖口兒上前拱手:“大人!您就吩咐吧!”
蘇旭等得就是他這句話:“你需知道這回我母親生日辦得匆忙,難免落下許多首尾。你看大興縣的曹大人送了我那么多桔子;宛平縣的耆宿爺爺們送了我幾筐新鮮山楂;前些日子水患,咱不是救出來許多鄉民么?大嫂們給我娘蒸了幾屜壽桃饅頭;亦有前些日子奶奶救治的百姓送了掛霜柿餅兒……這都是大家的心意,本官不好堅辭。放眼宛平縣,若論辦事心細會應酬,吳班頭當屬第一。你這就將這些東西好生歸置打點,弄輛車子送到我京城家里去與陳管家細細交割明白,切莫差了賬頭兒!
吳班頭得了大人夸獎,立刻謙虛了幾句。無奈他只聽這些雞零狗碎兒的“禮物”,腦瓜子就已經大了好幾圈兒。
吳班頭尋思:大人您要趁老娘過生日回京城開山貨店是怎么著?行吧,既然您如此吩咐了,咱就給您辦去。看吳班頭要領而命去,蘇旭似是又想起來什么極要緊的事。
他將吳班頭招了回來:“奶奶在慈壽寺修行,我娘十分惦念。你替我家去,老爺、夫人自然有許多話要叮囑于你,夫人說府里有不少點心,還預備了厚實衣裳要捎與少夫人。你從京中府里出來,再去趟慈壽寺,將夫人送的東西交給奶奶身邊的詩素姑娘,再問問奶奶那里還缺些什么?可有書信捎回?便是這些了,你快快去辦!”
蘇旭自然知道他這一番“老爺、夫人、奶奶、詩素”的內宅言語定然說得吳班頭腦袋斗大,可他就是故意如此!這些差事看似不難,可是東跑西顛、繁瑣以極。
蘇旭自信沒有一整天功夫,吳班頭絕對回不來了!
支走了吳班頭,蘇旭將服侍在側的王話癆叫了過來,他低聲囑咐:“話癆啊,你去趟天牢。跟齊肅說,把那個刺客跌打大夫給我……一定讓他盯住!”
王話癆的眼珠子轉轉,點頭而去。
打發走了王話癆,蘇大人再將黃仵作招入三堂。
蘇旭的臉色極其慎重:“魯鐵匠家女尸你也驗了數日,可有什么結果?”
黃仵作認真回稟:“大人,女尸已經拉回衙門細驗三天,與在魯鐵匠家粗勘情形大抵一致。這具女尸必是生前扼死無疑。這是尸格,請大人細看。此女陰內有精,被殺之前曾經與人奸宿。還有一處細節,倘若大人這兩天找到嫌犯,也許能算個緝兇憑據!
蘇旭來了興致:“愿聞其詳!
黃仵作比劃著道:“大人,此女死前拼命掙扎,長長指甲全部折斷,且指甲斷裂之處參差不齊、狀似鋸齒。小的驗出此女十根甲縫中俱有血塊碎皮,想是臨死反抗、抓傷了兇手。以甲中殘留血肉多寡勘驗,當時抓撓甚重,便是今日,兇手身上的傷處也應尚未痊愈。”
蘇旭興奮點頭:“果然是個極好憑據!你可知老梅生前抓到兇手何處?倘若近日抓住嫌犯,我要勘驗賊人身上哪里?”
黃仵作做出模擬扼頸之態,和蘇旭細細解釋傷處大約會在哪里?其中深淺大致如何。倘若抓住了嫌犯,大人應重點驗看雙臂、脖頸等處……
兩人剛剛說了個大概,蘇旭忽聽門口有人高喊“回事”!
王話癆滿頭大汗地推門而入:“可了不得了!大人!牢里出事了!”
蘇旭胸有成竹:“話癆,別慌,你慢慢說。”
王話癆匆匆行禮之后,向大人回稟:“大人。自您回京給老夫人慶壽,小人和齊肅就一直守在大牢之中,唯恐有人將嫌犯殺人滅口。日防夜防,倒也沒什么大事。大人如今回來了,我和齊肅便商量著要來跟您回話,誰知齊肅前腳兒剛離了大獄,后面就生了事端。這幾天都老實巴交的跌打大夫,不過換了個牢房這人就瘋了,他死死掐住了同監魯鐵匠的脖子,差點兒將魯鐵匠活活扼死!”
蘇旭略驚:“沒真扼死吧?”
王話癆擦把熱汗絮絮叨叨:“沒有沒有!眼看出事,齊肅手疾眼快沖回大牢把他們拉扯開了。我的大人呦!別看魯鐵匠膀大腰圓、掄起錘來火星子四冒?墒堑虼蠓蚨溉怀鍪,上來就拿了他大穴。這魯鐵匠被摁住不過須臾已經口吐白沫了。還好齊肅進去的及時,要不然真要出事!”
蘇旭拍案而起:“太好了!話癆!咱們升堂!”
王話癆讓大人猛不丁帥得都沒明白過來:“審誰?”
蘇旭理直氣壯:“魯鐵匠啊!”
宛平二堂
蘇旭冷冷看著下跪魯鐵匠,關于如何審問此人?要問他什么?身邊陪審之人是否配合?蘇旭這幾日都在細細琢磨,他之所以冷他幾天,實在是因為還沒有下定決心。
然而,此刻的蘇旭已經生出破釜沉舟的勇氣,他也想出了把事理清的主意。
蘇旭看了魯鐵匠一會兒,他和顏悅色地勸道:“我說你呀,不如就招了吧!
不出所料,魯鐵匠抬起腦袋就要胡扯:“大人!小的一個鐵匠,除了一時害怕把姘頭尸首的腦袋剁下來燒了,我可是個本分人兒啊!誰讓那娘們兒死在我屋里呢?往細說我也是遭人陷害。您讓我招認什么呢?”
聽了這等渾話,蘇旭還沒反駁,王話癆已經蹦起來了:“我呸!前兩天是誰舉著鐵锨要拍死大人來著?你毆打朝廷命官!這罪過兒還小嗎?還有,從你家起出來的那些東西怎么說呢?為了清點那些你們偷來的玩意兒,咱們賬房卜石樹卜衙役手指頭都數抽筋兒了!”
魯鐵匠略微氣餒:“我打了大人是不假,可我也不知道他是蘇大人啊。他說他是柳師爺,還嫌錢少不給衙門干了!是他對我行騙在先。再說了,偷錢的事兒你們不是已經算賬了嗎?你都知道了你還讓我招什么?”
鐵匠此話說得十分囂張,蘇旭覺得身邊的齊肅默默地看了自己一眼,那意思仿佛是問:要不要給賊子些教訓?
蘇旭含笑搖頭,他慢條斯理地對魯鐵匠說:“魯鐵匠,你便和我胡攪蠻纏好了。打量著大人我好說話兒是不是?沒關系。你不說,我不逼。你呀,就回大牢去再好好琢磨琢磨。對了,聽說那跌打大夫如今已不發瘋了。你盡管回去跟他好好相處!
蘇旭一提大牢跟跌打大夫,魯鐵匠果然變了臉色:“大人!您不能這樣兒!那大夫是個殺坯!他可能豁出命去!”
蘇旭老神在在:“我是堂尊大人,我怎么不能這樣?”
魯鐵匠如喪考妣地癱坐在地,他扭著熊樣的身軀在堂上哭天抹淚兒:“還要我說啥?你還要我說啥?逮住個蛤蟆你還要攥出尿來呢?哪有逮住個犯人問起來沒完的?”
蘇旭察覺魯鐵匠哭到這里,坐在左右記錄、陪審的趙縣丞和李司吏互視一眼,似乎很有些以魯鐵匠的哭訴為然。
魯鐵匠擤一把鼻涕:“那行……要不,我就接著招是怎么分尸的吧!
蘇旭神色平和:“大人不聽分尸!
魯鐵匠擦把眼淚:“那我就說我偷竊了多少財寶!
蘇旭眉目不動:“大人不聽偷竊!
魯鐵匠都要撞墻了:“你審案又不是找姑娘唱曲兒,怎么還帶挑三揀四呢?”
蘇旭眼神如電:“大人要聽你在殷山如何打鐵?到底是誰雇你勞作?”
魯鐵匠聽見這話,頓時臉色一白:“我……我一個干活兒的……我怎么知道這些……”
蘇旭點點頭:“好。我就當你不知道。那你就說些個你知道的。你在殷山都打了些什么器物?打好的器物運到了哪里?是誰給你送料?是誰給你送炭?有多少鐵匠和你一起勞作?那些苦力現在人在哪里?”
魯鐵匠臉色大變,他期期艾艾:“大……大人……這種事……你還真要仔細問么……”
蘇旭雙手攏于袖中,他緩慢抬起頭來,聲音不高卻字字送入僚屬耳內:“我當然要問。我既然坐在這里,便已經下定決心要把這些鬼蜮之事全部問個明白。這樣吧,跪在此地諒你也說不清楚,不若你帶我們去殷山看看。大人其實也很想知道,那里到底有些什么?”
宛平殷山
戴著鐐銬的魯鐵匠站在一處坍塌的溶洞之前,他比比劃劃:“便是這里了。這里原本有洞,四通八達。外通直隸境內,內連京城腳下。此處有個露天鐵礦,赤鐵礦石滿地都有。人說露天赤鐵是神仙的圣物,所以時常引來天雷鍛造。此地怪異,晴天打雷。那日溶洞坍塌,便是一陣沒來由的雷暴所致。什么?大人您問洞里干活兒的那幫漢子如今在何處?嗨,沒跑出來的就砸死在里面了唄。哪有什么人挖掘救助?別說是塌洞這等天災,便是平常還時不時扔幾具尸首填溝呢。這深山老林的,有誰管來?平民命賤,死都死了……”
那日,蘇旭帶人挖開了一個萬人坑。
那天之前,蘇旭不曾聽過什么叫做“萬人坑”,這名頭還是一個自帶鋤頭上山幫忙的老翁告訴他的。知道縣令大人帶著衙役們來殷山勘驗尋人,殷山附近的村民也不用縣官大人招呼,徑自扶老攜幼、帶著家伙上山幫忙搜救。
最近三年,殷山附近走失了太多壯年人口。
誰家子女不是爹娘從襁褓嬰兒千辛萬苦養到恁大?誰的孩子不和爹娘血肉相連?好端端一個大活人哪能就這么沒了?!
人多力量大,人多好辦事兒。
衙役、山民按著魯鐵匠指出的平素埋尸填溝的方位挖不得多深,大伙兒便聞到了令人作嘔的惡臭味道。
然后……他們就看見了尸首……層層疊疊的尸首……
也不知是哪家婦人,也不知是誰的母親,突然發出了一聲讓人毛骨悚然的嚎叫:“我的兒啊……”
很快,人群里便陸續傳出了號泣之聲。
那哭聲撕心裂肺,那哭聲此起彼伏,那哭聲直錐人心!
許是冤情凝結,許是怨氣沖天,此刻的殷山忽然閃電耀白,冬雷陣陣。
天落淚時人落淚,歌聲高處哭聲高!
蘇旭呆呆地站在那里,他想到這里會有鬼蜮之事,他沒想到這里竟是八熱地獄!
蘇大人耳邊久久回蕩著這世間最哀慟慘苦的嚎啕之聲,他緊緊地握住了拳頭!老天爺!你若有眼,何不劈了這等惡人?這世間還有沒有天理報應?!
那一瞬間,蘇旭下定了決心:此地百姓的血海深仇,老天不報我來報!傷天害理的賊子,雷神不劈我來劈!上刀山、下油鍋,老子認了!
便在此時,王話癆直勾勾地盯著一具坑邊兒的枯骨,他在尸身上看到了極恐怖的東西:那是一條尚未爛盡的腰帶,帶子上精致針腳繡了株翠綠春松。
王話癆都說不出話了!
他顫顫巍巍地拽了拽蘇旭的袍袖,聲音微微發抖:“大人……您說他是楊松春么……”
蘇旭還沒來得及說話,身邊兒的魯鐵匠已經驚訝開腔:“啊!這人竟然給埋在了這里!我認識他,他是那珠寶商查淵瑜身邊兒的小廝……叫什么來著?哦!對了!叫大春子!”
跟著來的趙縣丞臉都白了:“這事兒可太大了呀!咱們大概管它不了!”
蘇旭極慎重地看了看下屬:“趙縣丞,這么大的事,你覺得咱們不管,天能容嗎?”
看著遍地死人,聽著滿山哭聲,趙縣丞深深地吸了口氣,他猛一頓足:“罷了!這事不鬧起來,對不起這么多死人!”
黃仵作帶領宛平衙役忙足整日,共計清理出遺體四十八具,皆是青年男子、女人?又泄嗜ブ舜蠖酁榘舸蚨練ⅲ芏磧染虺龅氖《嗍撬菰宜。
宛平縣就地搭棚停靈、收驗遺骨,并妥善收拾死者遺物。
縣令親出告示,請各村耆宿帶領苦主前來辨認白骨遺骸。
宛平冬月,朔風橫吹,中有嚎啕,響遏行云。
王話癆的哥哥王華清也來了,他是替鄰居家老奶奶來認孫子的骨頭的。
王華清跟兄弟抹了半天眼淚兒:“十五歲的大小子,為了二兩銀子出門兒短工,就再沒回來。你哥哥我差點兒也為這二兩銀子把命搭上。二兩啊,一條性命就值二兩!”
王話癆還沒陪著哥哥唏噓完,那邊傳來一聲哀嚎,匆匆趕來的楊周氏直眉瞪眼地就要撲到萬人坑里去。她死死地抓著那條帶子,哭得心都碎了。
蘇旭還記得,柳溶月當初審她之時,她咬死了不認自己是寡婦。起初蘇旭還當楊周氏聰明沉穩,是為了宅院財產占著名分,如今才知自己是以己度人、心量太小。
她與楊松春是抓髻夫妻,那是她原配丈夫,青春正好時他倆結成夫婦,恩恩愛愛里人家生兒育女?蓱z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目睹楊周氏對著那具枯骨頓足慟哭、幾欲昏死,蘇旭心都恍惚了:這世上竟有如此傷天害理之人!他竟能辦出這等天怒人怨之事!那明媚尊貴的皮相之下定然包裹著十惡鬼王!
蘇旭暗自后怕:不幸之中的大幸,我和月兒換回魂魄了;幸好長公主要月兒去廟里修行幾天;要不我真怕她看見這些心神崩潰!
當然,也許柳大人就直接拿刀去找秦王把命拼了!
月兒篤信圣人之道,她是霽風朗月之人!
那天忙到三更半夜,宛平縣人馬才收工回衙。
看王話癆扶著哭到不成人形的楊周氏實在挪不動步,蘇旭準了王話癆事假三天假。他甚至破天荒地給了話癆五兩銀子,讓他好好幫楊周氏操持喪事,千萬別讓孤兒寡婦再受委屈。
齊肅忠厚穩妥,他自告奮勇留在當地看管善后。
蘇旭點頭允準,囑咐齊肅千萬自己小心。
宛平后宅
這日的后衙分外凄清,媚娘端了早已備好的飯菜上來。
她對著眼下黢黑的大人勸說:“大人,萬般愁煩回家也拋卻了吧。您且好好吃飯,我去給您燒水洗澡去去晦氣!
蘇旭隨口道了聲謝,他拿起筷子,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燒餅。
屋子里安靜得針落可聞,這靜謐讓蘇旭后背發冷。
很快蘇旭就聽到在梅娘在廊下燒水時低聲哼唱個小調兒:“三月桃花開,情人捎書來,捎書書帶信信要一個荷包袋……郎是年輕漢,妹是花初開,收到這荷包袋郎你要早回來……”
蘇旭輕輕撫摸了一下兒腰上的荷包,那是柳溶月剛換回魂魄時幫他繡的。
雖然剛分開沒有幾日,可蘇旭已經十分思念柳溶月了。
然而他盼她早早回來么?不!他丁點兒不盼她回來!
心思一轉,蘇旭又想到今日自己帶著魯鐵匠回衙時,那賊子說的一句閑話:“這些死人身上的衣裳東西,你衙門竟然不剝下來賣么?我聽老梅說,她那姘頭有個親眷在女牢做牢子。便時常卷了女犯身上的簪環首飾拿出去賣……”
親眷?女牢?將犯人身上簪環卷出去賣……
那還有誰?!
蘇旭深深嘆息:柳溶月看人真是丁點兒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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