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拖延之計
蘇旭縱有屠龍神技,也非酷愛罵街。
他今日不由分說指著秦王的鼻子出口成臟,實在是這一年在宛平,他親眼目睹了太多悲愁殘酷,太多流離失所,太多無辜冤魂!此獠禍害百姓,白披一張人皮!
不錯!蘇探花想對著秦王破口大罵不是一天兩天了!
他今日便是要張口問候他娘!養子不教,喪盡天良!
蘇旭坐在那里深深呼吸,此時此刻罵街亦是術法,要義即是拖延。
可他不知自己能拖延多久?他對能否挨到金吾衛及時趕來殊無把握!
但是他身后的屏風里藏著月兒……這一年來,他們總是如此,隔著屏風,心意相通。
所以便是為了月兒,他也要拼盡全力,不退分毫!
反觀秦王從小頤指氣使,這輩子就沒讓人罵過。冷不丁被蕞爾小官如此當眾譏諷,他一時氣得頭暈眼花,身子都跟著晃了晃。
秦王臉色煞白,頓足喝問:“蘇旭!你一介犯官怎敢坐在這里?!需知擅闖宮禁可是砍頭大罪!”
蘇旭端然穩坐,他慢條斯理地整一整自己帶血的囚服:“王爺何出此言?您這些日子口口聲聲參奏罪臣‘誣陷親王,罪在不赦’。我都罪在不赦了,還在乎多一條砍頭的罪名么?退一步說,原來王爺也知擅闖宮禁是砍頭大罪?您此番毀壞宮室,夤夜行兇,殺害內監,反跡已明!王爺都扯旗造反了還責我不懂規矩?再退一步,就著宮里的這汪污泥濁湯,王爺大可臨水自照,罪臣檢舉王爺謀反,可冤了您一字一句?”
秦王氣得滿臉通紅:“死到臨頭,還敢狺狺!”
蘇旭笑容漸漸苦澀:“是了,臣是死到臨頭?赏鯛斠膊幌胂,臣是怎么從天牢跑到此地的?其實……這都是圣上主張啊……”
秦王一個激靈,心頭發慌:蘇旭此言可真?難道我今晚攻入皇宮之事,二郎早已知曉?所以他才會從隆禧殿奔出就沒了蹤影?這其實是個誘敵深入之計?
秦王脊背發涼,尤自嘴硬:“蘇旭!便是二郎要對付本王,也該派兵遣將!決不能讓你個戴罪文官坐在此處!”
蘇旭雙目炯炯,侃侃而談:“王爺!當今天子算無遺策,安排蘇旭在此大有深意。陛下知道你我都娶了柳家閨秀,怎說也沾了姻親。讓罪臣在這里見證王爺取死之道,怎說都算合情合理。只恨你我此生都對不住柳家的女兒……更愧對柳大人將愛女托付我等的慈父之心……”
秦王仰天長笑:“休要胡言!本王何時娶了柳家閨女?那柳氏不過是我府里吃里扒外的低賤侍妾。想憑著這個蠢如牛馬的女子與本王糾纏,蘇探花高攀之心也太甚了吧!”
倘若不曾做過女人,蘇旭只會為這“小姨”不值剎那。貨真價實做了大半年女子,蘇旭聽了這話恨到咬牙:“當初王爺招徠我時,口口聲聲說什么為了柳氏長女許配我家,王爺才擇了她的胞妹為妾,也算與我成了連襟!如今你我為國反目,如何就牽連了好人家的女孩兒?可憐柳二小姐轟轟烈烈嫁入王府,還未滿一年。王爺如此負心薄幸,忒不是人了吧!”
屏風后的柳溶月聽了外面的對話,心頭悚然:萬沒想到,朝顏竟讓王爺貶損至此!妹妹從小嬌生慣養,何嘗受過這等委屈?怪不得她病成那樣!倘若今日秦王壞事,不知會不會連累了我苦命的妹妹!
正要落淚的時候,柳溶月就覺得身邊有人拉了拉自己衣角。她回頭看時,卻是蹲在旮旯的皇帝滿臉真誠地看著自己。
皇帝悄聲安慰:“娘子放心,倘若此次朕能平安無事,無論朝廷如何處置秦王,朕也定然寬恕你的妹子!
柳溶月心中感動,她真心實意地向皇帝作了個揖。要說皇上她也見了多次,陛下也就今天這裹著被子的模樣兒讓柳溶月瞅著有幾分順眼。
正尋思著朝廷要如何懲辦秦王,柳溶月忽聽外面一聲斷喝,聲音恁地耳熟!柳溶月立刻想到那個細長臉面鷹鉤鼻子的宋長史!
這人素來心狠手辣,柳溶月只想起他在殷山對他們痛下毒手,便嚇得微微哆嗦。
大殿之中,宋長明一聲獰笑:“王爺,您還看不出此人在虛張聲勢?我看他不過是想拖延時光!王爺!明明有個龍袍青年闖入此殿!咱們還不沖進去燒殺,更待何時?”
蘇旭心頭一緊,亢聲斷喝:“宋長明!你如何有臉對王爺狺狺?想我岳父為官何等精明仔細?怎能坐視要你這賊子逃出?這必是陛下和柳大人演的雙簧,要拿王爺反證!只怕你也參與其中!宋長明,你別是貪生怕死,所以慫恿主子胡作非為來為自己換命吧?”
眼看秦王臉色微變,蘇旭決定再拱把火!
他看向秦王,聲音轉軟:“殿下且請細想,若非此獠忽然躥回京師,您怎會被困在這里進退不得?便是王爺見了陛下平常行事有差錯之處,你二人親生兄弟,有何事不好勸諫詳談?怎就非得兵戎相見?”說到這里,蘇旭簡直推心置腹:“王爺金尊玉貴,生來更是禮絕百僚,怎會親歷鋒鏑與自己兄長為難?我看定是殿下病中恍惚,受了奸人挑唆!王爺,只要您放下屠刀,擒此反賊。陛下豈能治您的罪過?王爺,亡羊補牢猶未為晚啊!
可著蘇旭的心呢:秦王萬一腦子一暈把刀放下了,屏風之后的月兒不就平安了么?至于皇上要怎么處置這個弟弟,我說了又不算……
然后,他就有些欣喜地看見,秦王嘴角微微抽動,站在那里顯然有些猶疑。
宋長明甚至覺得王爺看向自己的眼神隱約透出了三分狠辣!
宋長明一不做二不休,對著身后的黑衣武士頓足狂吼:“還不把正殿配殿細細搜過!要不然一把火燒了這里也行!”
看秦王還在猶豫,宋長明已經沖過來一腳踢翻蘇旭的座椅。
蘇旭雙腿已斷,他慘叫一聲摔倒在地。
宋長明沒想到蘇旭衰弱至此,他心中深恨此人,連連上腳,只恨不得把蘇旭當場踹死。
即便如此,蘇旭依舊拼死挑撥,他猛擦一把涌到嘴角的血沫子,昂然抬頭:“王爺!這里可是太妃娘娘的居所!殿內還有你母親的遺物!太妃娘娘尸骨未寒,他們就敢驚擾此地,甚至要燒她寢殿!王爺如何不能約束?這等忤逆不孝!就算能成大事,本朝以孝治天下,王爺來日如何杜絕天下悠悠之口?”
看秦王還在沉吟,宋長明已經急不可待:“宰了蘇旭!給我燒宮!”
宋長明這一嗓子太過凄厲,咸熙宮內所藏諸人齊齊嚇一激靈。
東配殿里,長公主頗見過些世面,她飛快定下心神,已經拿穩了主意:大不了出去痛斥秦王一番死個轟轟烈烈!日后青史留名,也讓后人知道本朝有位公主,忠貞剛烈!
便是青萍諸婢也悄無聲息地尋刀覓剪抄起了頂門杠。既有無辜結綠慘死于前,誰還肯做馴順羔羊任憑宰殺?
西配殿里,德嬪撫著肚子心里好慌,她深知秦王此來必要斬草除根。德嬪當機立斷,她一邊兒細聽外面兒的動靜,一邊兒左右踅摸看還有哪里有窗戶可跳?
娘娘太明白這個了:為女子者,在家不能不動腦子地從父;出嫁不能一門心思地從夫。人家觀音大士都說了,求人不如求己!
耳聽外面腳步嘈雜、眼看外面人影搖搖,寶祐帝似乎已經看到黑衣武士手提鋼刀向屏風后搜索過來。皇上緊緊身上的被子,不由自主地開始瑟瑟發抖。
他生在深宮,長于婦寺,此生縱然聽聞無數鬼蜮伎倆,但從未真格見過刀兵。
皇帝對危險的想象最多也是陰私毒物,書本中的明火執仗,他真是平生未見!
耳聽殿外武士步步逼近,眼見咸熙宮中已見熊熊火光。
更有精鋼利刃與宮內金磚尖銳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那如同野獸啃噬骸骨的動靜,讓年輕的皇帝再顧不得體統,再顧不得尊貴,他雙手抱頭,縮在屏風一角。
皇帝知道自己已經瑟瑟發抖,牙關都在微微打顫。
寶祐帝驚恐又羞愧:他心里明白,堂堂一國之君,此刻就該挺身而出,才不愧是太祖太宗的大好兒孫!何況殿內的幔帳已經開始冒起濃煙,持刀的武士也即將搜到屏風之后。窩囊躲避,也保不得幾時平安!
無奈人皆畏死……皇上真是雙腿發軟……
便在此時,皇帝忽覺身邊香風陡起,他沒想到竟是那個嬌怯怯、淚盈盈的柳氏娘子昂然起身,轉出了屏風。
臨去之前,寶祐帝分明聽到她低聲寬慰自己:“陛下莫要煩惱。人生在世,誰無恐怖?您好生保重自己。也該輪到臣……嗯,妾身去保護大家了。陛下,今日一別,后會無期。為天下百姓計,您可萬萬不能做個昏君啊……”
一語已畢,這柔弱女子挺身而出!
寶祐帝呆在當場。
相處半月,他已深知這位柳娘子懦弱膽小、窩囊愛哭,沒事兒就好扎被窩里抹眼淚兒。他沒想到碰到大事,她真敢挺身而出!
白瞎他七尺男兒在此瑟瑟發抖,當真羞死人了!
然后,皇帝就聽到柳娘子的輕聲驚呼,她顫聲哭泣:“羲和,羲和!他們怎能如此傷你?他們……好生惡毒……”
蘇旭萬沒想到柳溶月居然敢沖出來攙扶自己,他懊喪捶地:“你出來做什么?!”
柳溶月擦把熱淚,她一門心思都在蘇旭的腿上:“可摔到了傷處么?好疼的吧?”
蘇旭翻手握住柳溶月的手腕:“月兒,你好糊涂!何必出來陪我送死?”
柳溶月再忍不住,她撲入蘇旭懷里啜泣:“羲和!月兒懦弱膽小,應付不來這鬼蜮世道!我好害怕!羲和不要拋下月兒!就是死也不要拋下月兒!我情愿與你同去!”
蘇旭無比痛心地摟住愛妻,淚流滿面。
正月十五咸熙殿,夜半有人私語時。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本來要搜索屏風的黑衣武士齊齊愣在當場,有人更是喃喃自語:“不是……你們別這樣……我們是來造反的……”
秦王心神混亂之余,沒想明白這個與柳朝顏有幾分相似的女子是誰?倒是宋長明一見這個女子抱著蘇旭痛哭流涕,便知道她是小蘇夫人。
他大聲呵斥:“你可是蘇旭的老婆?如何偷偷藏在殿中?”
收到蘇旭打的眼色,柳溶月陡然驚覺。
她顫巍巍擦把熱淚,開口就是緩慢低語,主打就是一個拖延時光。
柳大小姐哭泣低語:“回王爺和諸位大人的話。小女子正是蘇門柳氏。我年前為夫伸冤,所以拜托大長公主將我帶入宮中來告御狀。誰知……誰知……當今天子……竟然是個貪花好色之人!他將奴家不由分說扣在此地,這昏君還要殺我丈夫滅口!今朝正月十五,皇帝說十六就要殺人?蓱z小女子……小女子是拼了死命以真金白銀買通內監,求他們讓我來見我丈夫最后一面……誰知剛說了兩句便被王爺撞破……嗚嗚嗚……”
柳溶月緩慢抬頭,含悲帶怯:“適才長史所說看見有人偷偷摸入殿,大約看到的就是小女子私會夫郎……此間誤會重大……王爺,我妹子嫁到王府,縱不如王爺心意,咱們勉強也可與您攀扯微末姻親。小女子如何不盼著王爺大事成就?如何不盼著您除了那個昏君?這殿閣之中只有我夫妻私會的情弊,與王爺的天下大計無關。”她回頭看向蘇旭,含嗔含怨:“旭郎太過糊涂,那個好色昏君有甚值得忠心?也值你為他胡說八道?我看咱們還是改投了王爺,才是正經!”
蘇旭就見他那老實巴交的媳婦兒今天臉色分外真誠!
她畢恭畢敬地向秦王行禮:“小女子在此虔誠祝禱王爺順利登基,大赦天下,才好寬恕了我家夫婿。便是您看著他不順眼,要將他流放三千里外,小女子也愿意跟隨。王爺,長史,奴家不敢耽誤家國大事。我擔保這咸熙殿里確實沒有旁人。時間緊迫,還請王爺和眾位壯士出門上別處看看吧……”
雖然知道柳娘子不過權宜之計,但是聽了她如此順口的指天罵地,皇帝在屏風之后還是忍不住大磨其牙!柳娘子看來是假裝老實!你這罵街挺溜,看來沒少腹誹啊!
蘇旭心中暗挑大指:我們月兒可以啊!要論胡說八道,這殿里大概沒人能趕上您了!也不知月兒能不能將秦王他們糊弄走?唉,金吾衛怎么還不來。
也不知為了什么,秦王聽了這話迷迷糊糊地竟有幾分想依了柳溶月的意思想要離去。
他骨子里不喜歡咸熙宮,自從父皇駕崩,金尊玉貴的母親便依照祖制給遷到了這里。他的登基美夢,母親的一世榮華,也是在這里戛然而止。
更何況……年前母親還薨在這里……
眼看秦王居然真的要走!
宋長史一聲大吼:“這座殿宇人影搖搖怎能不搜?值此大事,豈能馬虎?王爺如何肯聽個婦道胡言亂語!”
宋長明深恨蘇旭!他在殷山多年經營毀于蘇旭之手,他在兩淮經營私鹽被柳溶月的父親活捉!想到這里,宋長明再不猶豫,他一把奪過黑衣武士手中鋼刀,伸手扯住柳溶月的衣領就要將她從蘇旭懷中揪扯出來!
宋長明回頭對秦王呵道:“王爺!人言柳智遠愛惜長女,有他這個女兒在,日后翻臉也好有個人質在手!至于蘇旭留著沒用!不如一刀宰了干凈!這宮苑王爺既不愿搜,咱們干脆一把火燒了干凈!天亮翻出焦尸,咱們便說那是駕崩的皇帝!這天下也就定了!”
這一下變生肘腋,柳溶月放聲尖叫,她拼命拽著蘇旭的手臂,哭得淚眼婆娑:“羲和別去!羲和莫走!月兒不要和你分開!”
蘇旭亦用盡全力抓著柳溶月的手指:“月兒!月兒!”
立刻就有黑衣武士抓住蘇旭的肩膀將他不由分說往后拖拽。
蘇旭被抓得好疼,但蘇旭死不放手!
在明滅火把照耀之下,在寒光閃閃鋼刀叢中,蘇旭瞪大了眼睛不敢落淚,他只怕自己淚眼朦朧就再看不到她了!可憐他此生和她相聚,也就是這彈指的功夫了!
他知道自己早晚拽不住柳溶月的!他明白他便是多拽住她須臾又能如何?
可他是就是放不開手!當知輪回,愛為根本!
宋長明激怒之下用力揮手,讓黑衣武士向兩側偏殿也投擲火把,先把這里燒光再說。
此刻的秦王病勢發作,頭暈眼花,他已完全被手下架弄,沒有任何主張。
屏風后的寶祐帝眼見長姐、妻子藏身之所就要被焚,耳聽殿外蘇旭和柳娘子哭喊可憐,年輕的皇帝忽然生出了莫大勇氣!
他那時心潮澎湃:本朝立國以來,歷代君主不論賢愚如何,從未出過懦弱子孫!
他那時熱血沸騰: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太祖爺爺敢造反,我還不敢平叛嗎?
要不是得揪著被子,皇上襖袖子都要擼起來了:別個不說,朕即便引頸就戮,也不能聽憑妻子姊妹忠臣賢婦被人侮辱屠戮!
皇上豁出去了!
陛下裹緊棉被、提溜羅裙,他長身立起、高聲斷喝:“你們都給朕住手!”
皇帝大踏步轉過屏風,昂首挺胸走入殿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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