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賈寶玉比黛玉只長一歲，上一世初會之時，正是兩小無嫌猜，不多久便親切起來。況且他的性情，待女孩子分外溫柔體貼，卻對功名視如無物，從不在世俗外務上留心。黛玉是個清冷孤高的脾氣，不免覺得這表兄不流于俗，正是自家的知己。

        兩人從小玩到大，不知何時已彼此暗生情愫，雖未說開，也是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的意思了。只是黛玉一介孤女，無財無勢，賈府中人若改了主意，她是毫無辦法的。是以前世聽說府中為寶玉定了王夫人的外甥女兒薛寶釵，又恨又痛，不多久便病重離魂。

        她如今重生，對這寶玉之事，也思來想去，反覆了幾遍。情知只是二人一心，其實沒多大用處，寶玉在府中雖受寵，婚姻之事卻是做不得主的，想必這一世鴛盟也難得諧。

        既然如此，倒不如從最初便退后一步，不讓自己身陷那般窘境才好。

        這個主意打得定了，雖然還是心下紛亂，柔腸百轉，但已能略略掌得住，只靜等著寶玉進來。

        無移時果然聽人稟報，說“寶玉來了”，不禁暗暗點頭。因想眾丫鬟在這些長輩面前自不敢稱寶玉作“爺”，想來那“寶二爺”的稱呼，不過丫鬟私下亂叫的，也就罷了。

        見寶玉進來先拜了祖母，又自去見母親王夫人，等回來時，已換了身家常裝束，正是鮮艷明麗，隨性風流。他本來生得極好，雖只有八歲，已如玉樹瓊花之色，格外引人注目。

        上一世黛玉一見寶玉，便覺得面熟，仿佛哪里會過似的，這時她離魂之后已曉得前因后果，便不再驚訝，只穩坐在上面。

        倒是寶玉一眼看見她，立刻笑道：“這個妹妹我見過的。”

        黛玉聽他言辭聲氣與上一世無異，心中又是一陣翻攪，忙強撐住了，迅速地掃了史太君一眼。

        這一眼中帶著三分迷惑，三分惶恐，史太君一見便明白了，忙道：“又亂說了！你這妹妹是初來，你到哪里見她去？”

        寶玉被斥了一句，也不沮喪，仍是笑嘻嘻的，一口咬定“看這個妹妹眼熟”。眾人只當他是小孩子話，也不以為意，唯有史太君，原想著這樣倒好，是他們兄妹的緣分，但見黛玉一臉怯生生的，想她年紀小，不曾見過外男，如今寶玉這幾句話，可有些唐突了，便只作不理會，將話岔了過去。

        這也正是黛玉本意。她記得上一世對自己和寶玉最為樂見其成的，當屬這位外祖母，至于后來變故，就不知是哪位夫人的手筆了。這一世她既不想沾染紅塵情緣，還是早早與寶玉分清界限的好。

        那寶玉卻真的對她頗有好感，消停了沒一刻，又湊上來道：“妹妹的名兒是怎樣寫的？可有字沒有？”

        黛玉臉上淡淡的，在掌心寫了名字給他看，卻又不禁一頓，方道：“我才幾歲呢，父母原還沒給我取過字。”

        寶玉還待再說，史太君已攔道：“說的是呢，她一個小姑娘家，總要及笄才有長輩賜字。你一個當表哥的，原管不著這些。”寶玉這才罷了。

        黛玉記得上一世，寶玉嘴快，說要給自己取字叫“顰顰”，外祖母自然不當一回事，笑過了就算了。但也不知是他自己，還是三春不懂事，這戲謔之詞竟傳得姊妹們都知道了。又有一個薛寶釵，“顰兒”長“顰兒”短的叫個不休。她不愿得罪人，就沒計較，過后想來，卻是大大的不妥。

        “顰顰”這兩字毫無雅趣，典故也是寶玉隨口杜撰的，自不能當作表字。這事若過后不提也就罷了，偏偏還叫得盡人皆知，不惟有失自己身份，倒教人以為她和寶玉關系非比尋常，連小名兒都是寶玉給取的。

        又想起寶玉身邊的大丫鬟叫襲人的，原本名為蕊珠，后被寶玉改了如此張揚的一個名字，還惹得二舅舅賈政老大不快。可見寶玉是慣會在女孩兒名字上下工夫的，這一回可要遠著他些，免得被帶累了。

        黛玉這邊思索個不住，寶玉見她不說話，更是過來東拉西扯的哄她。一時又問道：“可有玉沒有？”

        黛玉驀然一驚，想自己方才出神，竟忘了還有這樁官司呢。上一回自己不解其意，隨口應答，登時就招得寶玉犯起癡狂來。后來雖哄得好了，難免不給外人留下個“冤家”的印象。

        她如今不比前世，雖外表還是幼女形貌，實則已活了十七八年，自懂得如何與人說話。心里雖知寶玉現在是個八歲小孩子，原沒必要與他計較，但他自進來之后，一而再、再而三，口中顛顛倒倒，撩得她心里頗有些不耐煩起來。

        因正色道：“表兄此言差矣！你那玉我也聽說過，乃是生而有之的，必屬珍奇，豈有人人皆有的道理？就是你家幾位兄弟姊妹也是沒有的，如何拿來問我？再者說，我雖然年紀小，也知道人生于世間，各有所異，亦各有所長，有人貌美，有人才高，有人生而豪富。既是天生稟性，本不能拿來作比的。我想你那玉亦同此理，焉知我們沒有玉的，便不得天地稟賦之靈氣了呢！”

        她向來口齒伶俐，言辭便給，冷不防這一番話說出來，連史太君和三春諸人都打了個怔。

        寶玉本來倒非炫耀的意思，只因自己有這玉，從小被眾人捧得慣了，心道這是個好東西，如今來了個神仙似的妹妹，她必然也有。誰知黛玉一番話便如臘月天一桶冷水兜頭澆下，待要發作不依，又覺得這妹妹句句說在理上，自己要是惱了，不免更得罪了她。呆了片刻，方懨懨地點頭稱是，再沒敢多說。

        三春姊妹在一旁聽著她清清脆脆地說話，都掩了口偷笑。這時探春便上來道：“他倒也不是那個意思。往日與我們玩時，總說這玉識不得好歹，怎么我們幾個女孩兒都沒有，偏他有，豈不是沒趣兒？如今問姐姐，也是跟姐姐親切的意思，林姐姐可不要冤了他。”

        黛玉向探春瞥了一眼，知她比自己還略小一些，但神采飛揚，已然不俗，也暗暗點了點頭。便笑道：“是我的不是了，給表兄賠罪。”

        她態度這么一軟，旁人再不好說什么，史太君更是笑得攬了她在懷里，道：“真真你是個小人精！我們家這‘混世魔王’，原沒人轄治得了他，如今也被你說得沒話了！”一時間念著親女肖母，又想起黛玉母親賈敏來，忍不住悲傷一陣，被眾人勸慰了方好。

        其后給黛玉安排住處，又見她身邊侍候人少，指了個二等丫頭名叫鸚哥的貼身侍奉，至晚無話。

        黛玉見了鸚哥，不禁覺得分外親切，這是上一世跟了她十年的人，后來改名叫做紫鵑，其親厚竟不在雪雁之下。因此見了她便滿眼含笑。

        那鸚哥不知內情，只道這位姑娘親切可人，自己又是老太太親自指派來的，大有面子，故而服侍上分外殷勤。

        向晚洗漱安置已畢，黛玉便叫雪雁：“你一路也勞乏了，只管歇著去，留鸚哥在這里。”叫鸚哥睡在自己床外，拿了個靠枕來倚在床頭，閉目靜思。

        先前沒來時，只道重活一世，就算改不了天命，那運勢總是人力可為的，她定要轉上一轉。如今剛是進府頭一天，卻已覺得千頭萬緒，一時之間，竟想不好從何處下手。

        思緒縹緲中，竟又想起上一世身故離魂后的情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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