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論詩
黛玉聽賈政提起寶玉,也不搭話,只抿著嘴笑。王夫人雖然寵溺寶玉,這時卻不敢出聲。
賈政再低頭細看那信時,見也無別的話,只說平安到京,府中接待甚好,望勿掛念。又說外祖母待自己如何親愛,自賈母起,舅舅舅母,嫂子姊妹,幾乎將所有人都夸了一遍。心想小女孩兒乍然離家,能有這片心思已是難得,當下滿口稱好,重新將信收起。
黛玉這信只是個引子,也不為別的,便向賈政道了謝,出來往李紈處和三春相會,一齊學些女訓針黹等,消磨光陰。
那李紈是國子監祭酒之女,自幼跟著乃父習學,胸中頗有些文墨,但她父親為人道學,只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因此教的都是些《女四書》、《列女傳》之類。如今李紈帶著幾位小姑,仍是讀這些書,黛玉雖不耐煩,也只得跟著做個樣子。
她心里算著日子,果然過不幾天,便聽說王夫人之妹,現嫁到金陵薛家的那一位,帶同兒女一齊進京,王夫人已稟過史太君,就派人去收拾房舍,與她母子三人居住。
三春等人也有知情的,也有沒聽說過的,你一言我一語,問個不休。黛玉卻知那薛家是紫微舍人之后,如今是皇商,那位王氏姨媽的獨子薛蟠便是借此機會在外鬼混,無事不作。另有個女兒比寶玉大兩歲,就是薛寶釵了。
她上一世深深忌憚寶釵,只因寶釵有片金鎖,寶玉又有塊玉,總有些“金玉良緣”的話傳出來。黛玉其時心心念念便是寶玉,不免以寶釵為敵,如今想想,只覺得好笑。
想那賈家、薛家是何等樣人,豈會如村夫愚婦一般,為了個沒影子的傳言,就定下兒女親事來!要說是有人生出心思,想撮合寶釵和寶玉,所以托辭“金玉”,圖個好彩頭,倒是說得過去。
她是打定主意不與寶玉親近的了,正是時候冷眼旁觀,看看到底是何人相中了寶釵,要將她配與寶玉,又是何人興起了那“金玉”之論。
正想著,聽一旁探春道:“呀!那打死了人,難道不該償命么?”
黛玉便知這說的是薛蟠了。那人有個諢號喚作“呆霸王”的,向來在外恣意妄為,薛寶釵在外人面前溫柔大度,只有親近的人才知道,她為這不成器的兄長暗自哭過多少回。
若論這件公案,黛玉當初也有所耳聞,還是自己那位西席老師賈雨村初上任便碰上了,不免從中斡旋,替薛蟠脫了罪。此事雖然不公,但這些勛貴家中向來就是如此,也沒什么可說的。
只聽李紈也是顧左右而言他,只說那薛家公子“不成器”“沒的教家人操了多少心”,跟著便勸誡諸姊妹謹言慎行,不可失了體面。黛玉暗暗冷笑,也不搭話。
又過了幾日,果然薛家母子三人到了,就安排住在了府中東北角的梨香院。黛玉隨著三春姊妹,一同和薛寶釵廝見了。
這本該是她和寶釵的第一次見面,況且寶釵比她大上幾歲,一派溫柔和平,看上去甚是可親。但黛玉想起前世之事,雖不恨她,卻萬萬生不出什么親近之意,只淡淡行了個禮就罷了。
以賈府眾人看,黛玉年紀尚小,又新喪母,態度冷淡些也是人之常情。但沒過多久,竟隱隱聽得下人們傳言,說新來的薛家姑娘為人大度,待人和氣,不似林姑娘那般性情孤僻。
黛玉乍然聽說,并不以為意,她性情本來清高,被下人仆婦說上一兩句,也不覺怎樣。但轉念又警醒起來,心想自己從進府以來,并不曾給什么人臉色看,遑論刻薄苛待下人,況自己一介幼女,就算說話少些,又如何看出孤僻來!
又想這傳言自上一世便是如此,自己雖未深究,但細想起來十分不合情理。若說是誰有心放出這個口風來,故意壞自己的名聲,這人為的又是什么呢?
她已不是那個因寄人籬下,時常心懷惕厲的小女孩了,這些念頭只在腦海中過了一遍,便撂開手去。心想雖是有人故意要生罅隙,自己卻不可貿然動作,只靜觀其變就是了。
此后一段日子,眾人相安無事。只有寶玉見新來了個薛寶釵,又興頭起來,每日過來跟她們一處打混,連帶著有些怕黛玉的心都淡了。
這一日眾姊妹正在李紈房中坐著,不是習字,就是繡花,黛玉嫌那些《賢媛傳》之類不好看,死活磨得李紈點頭,捧了本《王摩詰文集》,低頭看得入神。
冷不妨寶玉已跑了進來,跟眾人打過招呼,劈手就將黛玉手中書奪了去,反復細看,笑道:“原來妹妹愛看這樣的書。”
黛玉哼了一聲,卻想他是個小孩子,也沒法真生氣,便緩下來點頭道:“摩詰居士的山水田園詩是極妙的。”
寶玉見她不惱,還肯理自己,立刻就是一喜,正欲說話時,旁邊薛寶釵已拍手笑道:“若論田園詩,想必妹妹也愛五柳先生了!”
五柳先生便是陶淵明,與王維王摩詰都是黛玉喜愛的詩人,她最擅寫五言律,也是從此二人而來。見寶釵一語中的,倒生出些知音之感,剛點頭稱是,寶玉又上來道:“陶淵明的《歸田園居》,我也是最愛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何等自然鄉野意趣,‘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又是何等的逍遙自在!只恨我等生在這高門深院之中,不得與自然親近!”
他興頭一上來,也不管釵黛二人神色,滔滔不絕說了一通。寶釵聽著,只是抿嘴笑,卻不搭言,黛玉看了看他,又看看寶釵,無奈嘆道:“是《歸園田居》。前一句還對,后一句‘采菊’,是《飲酒》中的。也不知天天讀的是什么書!”
寶玉聽說,才知道自己只顧高興,竟說錯了,臉上一紅,哂笑道:“我學問原不及你么!這有什么,你看寶姐姐也不說我。”
寶釵笑道:“寶兄弟是說順了口,我們都知道的。”
黛玉聽她意思,不過是想葫蘆提混過去。她做好人不要緊,反倒顯得自己較真,給寶玉下不來,索性也淡淡笑道:“是呢,到底沒什么,只不過改日在舅舅面前,你小心在意著些,就罷了。”
寶玉平生最怕的就是乃父賈政,一聽她說,抱頭叫了一聲,垮著臉道:“先前只有老爺管著我,如今連林妹妹都管我,真是沒活路了!”
寶釵心想他兩個姑表兄妹,又年紀相仿,原是比別人更親厚些,所以在這里撒嬌撒癡的。不免笑道:“林妹妹還不是為了你好?終究我們閨閣中,讀不讀書都不打緊的,你是個男孩子,老祖宗又疼得你那樣,難道不要好好讀些經濟文章,將來頂門立戶的嗎?”
話音剛落,寶玉已嗐的一聲,拿腳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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