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自從恢復了絳珠仙子的身份，雖然仙元尚且不足，但當初通曉的法術，自然而然便回來了。她下凡之時警幻再三叮囑，千萬不可有違天道，更不可使用仙法，但眼前是自己父親性命危急，她哪還顧得了那么多！

        見張姨娘和雪雁帶著人拿了東西過來，黛玉先接過寶劍，拔出鞘來看了看。

        林海是文學之士，不通武功，這劍素來放在書房，也就取個“劍膽琴心”之類的好聽意思，從未有人動過。黛玉見那劍青光凜然，確是精心鍛造之物，便拋下劍鞘，直接倒提了寶劍，走到花園當中。

        雪雁嚇了一跳，想這位姑娘自幼體弱，何時動過這般利器！生怕她傷到自己，忙忙地上前，卻見黛玉回頭吩咐道：“把這些蠟燭都擺在地下點起來，我自有用處。”

        說著自挑了一支粗如兒臂的大紅燭，端正擺在當地，給雪雁指點著方位，便如布陣相似。這時天色已全黑了，園中一片蠟燭閃閃爍爍，大放光芒，倒也十分好看。

        張姨娘知道這姑娘是個有主意的，雖不知她要如何施為，究竟能不能管用，還是靜靜看著她行事。

        黛玉將寶劍捧起，劍尖指天，半閉了眼簾，回想禳星之法，誰知剛起頭念了一句訣，不知從何處來了一陣風，一卷之下，園內大半蠟燭登時熄滅。

        黛玉心里登時就沉了下去。花園中有風本屬尋常，但她方才已動了仙法，護著蠟燭火苗，誰知還是被風吹熄了許多，莫非果然上天有靈，不許她為父親改命么？

        張姨娘一直在旁看著，見黛玉臉色不好，忙向雪雁使了個眼色，二人上來，一邊勸她，一邊又將蠟燭點燃了。

        以張姨娘想來，之前大夫便已說過，林海的病只是拖日子罷了，她也就沒抱什么僥幸。如今見黛玉又是擺陣法又是弄寶劍，她一個小姑娘如何懂得這些？無非是看了些雜書，病急亂投醫。但念她是一片純孝，是以毫無阻攔，反而全力幫著她。

        黛玉重新站定了，手執寶劍，面色肅然。她現在剛十一二歲年紀，那寶劍高出她頭頂許多，更顯得她身形小巧，在蠟燭火焰的映照下分外單薄。

        她早橫了心，無論如何，將來就算有天道降罰，今日也要為父親爭一爭這命。不然二次作法，又是剛默念了兩句法訣，便聽“噗”的一聲，陣中主燈、那支最大的蠟燭驀然熄滅。

        這次雪雁也有些急了，正撲上去要護著，只見黛玉身形晃了兩晃，竟吐出一口血來，手中寶劍當的一聲落地。

        張姨娘連忙上前，和雪雁一同攙住了她，半扶半抱地送回房里。院中蠟燭還沒叫人收拾，轉瞬之間已全都滅了。

        二人把黛玉和衣放到床上，又張羅著幫她擦臉漱口，見她昏昏沉沉的，想是傷心過度，心血上涌，不免感嘆了一番。

        黛玉卻恍恍惚惚的，一時不知身在何方。過了片刻，只聽半空中有人聲道：“死生自有天命，絳珠仙子何必逆天而行呢！”

        聽那聲音，正是曾見過兩次的茫茫大士，定睛看時，果然一僧一道那熟悉的身影就在云端并肩而立。

        黛玉只覺得自己如身在半空，轉瞬就飛到他們面前，互相見禮。因自己不能施法相救父親，心中憤懣，忍不住道：“難道兩位大師行走人間，也是見死不救的么？”

        那一僧一道也不著惱，反哈哈笑了起來。和尚便道：“仙子息怒。我們知你與林海有一世父女之情，是以心中不忍，要為他逆天改命，但你下凡之時，警幻仙子就沒叮囑你，在凡間不可用仙法的么？”

        黛玉一聽，便知他對自己的事盡皆清楚，想了想仍是亢聲道：“擅自動用仙法，該領什么罪我自然會認。就是給我除了仙籍，打回人間來再入輪回，我也非救我父親不可！”

        那道士神情溫和，望著她嘆了口氣，道：“仙子何必如此言重？這不是罪不罪的，乃是天道如此，便身為仙家，也無法更改。”

        和尚也勸道：“仙子天生是重情的，我們也曉得，但你之前所為，已經為林海續了兩年陽壽，這也算是天道之下，人力所能為的極限了。如今讓他好好地去，焉知來世不會勝過今生呢？”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語，也沒有怪罪的意思，黛玉心中敵意漸消，低頭想了一會，才道：“佛家講來世，我卻不信。倘若一個人這一世都活不爽快，如何再去指望下一世？這且不提，我曉得二位也是仙家，不敢請教：這天道之事究竟如何算法？今日我父親命危，二位皆說不能救，但當日在賈府，我表嫂與表兄兩人不也是二位救護的么？難道這就不算違背天道了？”

        那和尚與道士對視一眼，不免又發一笑，和尚便道：“那日的事與今日不同，他二人是被有心人算計，雖命中該有此劫，但終究沒有大礙。否則的話，只憑我們兩人，再加上那塊石頭之力，也難救他們回來。”

        道士也道：“生老病死，皆為人之運數所化。就如林海，早年喪子，中年喪妻，愛女遠離，他又是重情的人，心傷之余內外交感，便有礙壽數，是以上一世命終更早些。若論今世，仙子為他開了個心結，是以就多延了他兩年之壽。仙子質疑天道，實際上天道又何嘗有乖？”

        黛玉聽了，默默不語。她心里也知道這兩人所說是正理，所謂天道，乃是天地間至高之法，其實管不到一事一處的細節。就如她重生之后，一步一步，雖與前世相類，但回頭看來，幾乎是背道而馳。若不是自己心懷惕厲，不免又像前世那般深墮情網，心里只有一個寶玉，卻又為他不得不和寶釵定親而黯然神傷了。

        如今自己和寶玉并無兄妹之外的一點瓜葛，寶玉提前和寶釵定了親，外祖母對自己疼愛依舊，而父親也比前世多延了壽數……

        這一切雖非她一人之功，只是她在關鍵時刻挑動一二，但確實與前世大大的不同了。

        所以，這便是天道能容得她的范疇么？……

        她還在低頭沉思，聽和尚又道：“仙子既想通了，那禳星之法不可再用，否則于事無補，反倒連累你自身。”

        黛玉點頭答應，驀地心里一跳，仿佛被誰伸手揪了一把似的，痛得喘不過氣來。那道士也道：“仙子速速歸去，只怕你父親不過片刻，就要重歸輪回了。”

        黛玉一驚，又發覺自己身在云端，正不知該如何下去，冷不防被道士伸手一推，跌落云頭。

        她猛地窒住了氣，叫了一聲，睜開眼來，見自己仍然躺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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