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確是有酒了，渾身懶懶的，恨不得找清靜地方登時躺下。此時聽黛玉這么說，正中下懷，拉著她笑道：“我就說你是個可人疼的！既如此，我們就一同逃席去！”

        黛玉心里頓時松了一口氣，引著她往自己屋里來，又吩咐雪雁和鸚哥沏茶，取醒酒石來給她。鳳姐一時倦了，便倚在床頭打起盹來。

        黛玉叫了她兩聲，看她一時不醒，便拉著平兒到外間，悄聲道：“有件事我沒敢告訴你們奶奶，先前我走到那邊角門處，冷丁看見你們屋里的一個小丫頭，拿著一個包袱，里面很是鼓鼓囊囊的，且她神情又不對，我就疑心她是不是……”

        平兒不等說完就訝然道：“我倒不知，奶奶房里，竟出了賊了！這卻告訴不得她，她素來掐尖要強的，結果自己的人打嘴，可不把她氣死了！照你說這事出的不久，我倒是回家看看去再說。”

        黛玉正欲她回去，不論是否撞破賈璉的奸情，至少也有些防備，不至于主仆二人都蒙在鼓里。當下點頭道：“你快去快回，這邊有我呢。”

        平兒依言匆匆去了，黛玉自回來坐在床邊，拿了本書閑閑翻閱。她想今日這事，自己雖曉得底細，卻告訴不得鳳姐，也沒法代她處治，只得如此葫蘆提罷了。

        又想賈璉那人，其實是個能干的，陪自己回揚州，幫著料理父親的后事，辦得井井有條，如今又是實際上的榮國府長孫，自有大好前程。就只是好色濫情這一條，是再難抹去的污點。

        這么想著，不免替鳳姐不平，又怕平兒去了無果，事情依舊鬧出來，惹得鳳姐傷心，大家都不自在。

        正心里忐忑不安，見平兒已經又回來了，臉上有些難以抑制的憤懣之色，忙迎上去低聲問道：“怎么樣？果真丟了什么不成？”

        平兒先看一眼鳳姐，見她猶自未醒，才壓著聲音道：“丟了什么？丟了個人！誰能想到奶奶這邊做壽，我們那位好二爺，倒做下這等事來！”

        黛玉心里一跳，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忙道：“這和璉二哥哥又有什么關系了？”

        平兒這才醒悟自己說溜了嘴，眼前黛玉還是個姑娘家，原不該聽這些齷齪事，但如今氣起來，又知道不能告訴鳳姐，須得找個人傾訴，索性明白道：“你道怎么？敢情你看見那小丫頭，是奉了二爺的命，送東西給外面媳婦，那個鮑二家的，叫她進來侍候呢！我回家時正好撞見，倒也知道臊，一個跑了，一個紅著臉說不出話，半晌方叫我‘別告訴一個人去’！”

        黛玉雖早知道是這種情形，聽她一說，心里也頓時有氣，愣了一陣，方重重嘆了一聲。

        平兒說了兩句，方氣順過來，見黛玉不予置評，倒放了心，剛要再說什么時，聽鳳姐在床上笑道：“你們兩個，背著我弄什么鬼呢？”

        兩人忙走過去，黛玉先笑道：“我們正說，也不知是誰這么好命，她倒吃醉了睡了，我們兩個像門神似的給她把風！”

        上一世鳳姐就喜逗弄黛玉的，為的是她臉嫩，少少說上幾句，就抹不開了。這一世卻不知那些情由，只覺得這個小表妹說話有趣，心胸豁達，不像那些千金小姐扭扭捏捏的，硬要拿款兒，反招人厭。

        這時便故意冷笑一聲道：“明明是你招我過來的，現在又嫌棄，那我離了這里就罷了。”說著已起身走下地來。

        平兒忙攔著她道：“你好歹也收拾收拾。看過個壽，倒過成個夜叉婆了！”

        鳳姐和平兒向來相好，并不覺有什么主仆之分，且當著黛玉，更沒避諱，一邊笑罵著“小蹄子”，一邊就著她端過的盆來洗臉凈手，重新上了妝。

        黛玉心里卻知平兒所指，原是賈璉和那婦人背后嚼念的鬼話，面上也不露出來，過去挽著鳳姐，兩人重新回了席上。

        這場前世鬧得不可開交的風波，總算是有驚無險地壓下去了。鳳姐倒不覺什么，平兒卻從此更加敬重黛玉，每每有些體己話，愿意向她傾訴。

        如此時光忽忽，轉眼又是一年。

        黛玉借著有孝在身，府里一應瑣事，能推就推，能躲就躲，總不在眾人面前出風頭。又因史太君疼她，每每求懇了，便可出門去，到城外莊子上住個半日。

        這時金釧兒已在莊內立足，她父親原是種地的出身，她也懂得些稼穡，并侍弄地里活計的事，盯著農人耕作，頗為得力。

        黛玉知道她初時還惦記著王夫人能想起她來，念她服侍日久，仍叫她回去當差，但等了多半年也沒音信，漸漸地把這心淡了。黛玉這邊倒覺得高興，想寶玉是個慣會招惹女孩兒的，他房里幾個，如襲人麝月之類，將來還能跟著他，金釧兒是他母親的婢女，以禮法而言很難要得去，才是枉擔了個虛名。如今金釧兒不必受這般委屈，活得也自在了，比前世的下場何止好了百倍千倍！

        自從林海過世之后，黛玉每每念及，都不禁疑心自己這次下凡，仍是毫無建樹。所謂天道難違，若各人命數早已由天定好了，她縱然是大羅金仙，又如何能改得？

        只不過想著金釧兒死得不值，一時心動，要幫一幫她，現在看來，卻是已將這命數扭轉過來了。

        可見天道亦容得人情，只要合乎情理，又有人肯努力施為，便不愁沒有轉運的機會。想起這一層，心里便定了，既然自己重來一世，又斷了情緣，倒是為這些命運不偶的女兒們多出些力，方不枉了這片心。

        她想得甚好，但展眼又到了第二年春天，黛玉已出了服，又逢寶玉生辰，滿府的姊妹連素日有些頭臉的丫鬟們，都熱鬧不休。

        黛玉記得這日夜里，眾人在寶玉所居的怡紅院中有一番好聚，如今回想起來，怕也是眾姊妹最后一次齊整的團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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