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世的這一日，是寶玉、薛寶琴、邢岫煙的生日，還有一個平兒，但若非當日襲人說破了，誰也記不得。

        黛玉卻是記得的，不但因為她如今跟平兒親厚，也因為那日夜里姊妹們歡聚，單單就差了這位壽星。

        是以這日早就預備下了禮物，等眾人恍然大悟的時候，她早悄悄地送了出去，招得平兒倒是一陣感激。

        黛玉便故意笑道：“我又不是單為了你，我是跟你家奶奶好，少不得要籠絡著你，叫你赤膽忠心扶保她的意思。”

        這話一半真一半假，在黛玉心里，未嘗沒有希望平兒能幫著鳳姐，二人一心渡過將來難關的想法。

        平兒卻十分通透，當下笑道：“就是愛屋及烏了。我雖是那房子上的烏鴉，也承你的情。”二人說笑了一陣方罷。

        是夜寶玉那邊果然派小丫鬟來請黛玉，黛玉要裝病，一時并未答應，但襲人不久又來，勸了幾遍，也就欣然前往。

        這一回人數眾多，炕上一半，炕下一半，方坐開了。晴雯便拿了一竹簽筒，四十根象牙簽子，眾人行酒令占花名兒。

        黛玉因曉得結果，只坐在炕上靠著墻，靜靜看她們熱鬧。猶記得寶釵占的是牡丹花，李紈是寒梅，湘云是海棠，香菱是并蒂花，細細想來，不惟表面意思，其實也暗含了反面讖語。心下暗暗盤算，不知這一回眾姊妹的命數是否還和前世相同。

        眼見到了探春，掣出簽來滿臉通紅，往桌上一放，口中叫著“蠲了這個吧”，便知道她和前世一樣，仍是掣中了杏花，所謂“日邊紅杏倚云栽”，主得貴婿的。

        眾人只管鬧探春，不許她反悔，又強灌了她一鐘酒。黛玉心里卻不禁驚駭，忽然想，若是這些人將來命運仍無法改，那自己之前的作為是否有用？金釧兒如今是好好地在自家莊上的，但誰能保她將來一生平安，再無坎坷？

        還有鳳姐，眼前這些人雖都說她伶俐，其實心里嫌她不通文墨，俗氣，極少找她一起玩樂。可如今她一病，管家之權交到李紈和探春手里，又加上寶釵，三個人才算料理清了事務。可見她平日多少操心，還要哄著上面兩層長輩，下面小姑小叔等人，實在是第一等能干的。

        待到賈府沒落之時，她的下場又將如何？自己之前步步鋪墊，只望能幫她開一條后路，又不知是否如愿？

        開到荼蘼花事了，一夜的熱鬧，終也有散的時候。

        ※

        一到開春，黛玉又往城外跑了。她如今也是及笄的歲數，史太君見她素日行事穩妥，并不擔心。

        這日車正上了城外黃土道，冷不防那馬打了個響鼻，車便停了。黛玉心中疑惑，吩咐李大娘出去看時，原來是前面路上不遠處停了另一輛車，阻住道路。趕車的恐馬驚，遠遠地就勒住了。

        誰知他們剛停穩，已有人過來道：“車上坐的什么人？送我們一程，必有重謝。”

        黛玉在車里聽見，不禁怔了怔，想這是什么人，說話如此大樣？只聽李大娘已道：“是我們家姑娘出門，幾位爺多擔待，實在是不便。”

        又聽來人道：“既然出門，如何還講究許多？我家主子也不會白叫你們幫這個忙。”

        黛玉聽得越發心里有氣，不知這是京中哪家的紈绔子弟，霸道得慣了，連男女大防也不顧，說是要搭車，不定就是借機偷看別人家女孩子。她怎肯讓人欺負了去？也沒想會不會有后患，便要出聲說兩句硬話，將外面那人駁回去。

        不想還沒開口，外面那人叫了聲“主子”，跟著一個清亮的男子聲音道：“既是女眷，我們不好相擾，還啰唣人家怎地？左右沒有幾步路了，就走回去也無妨。”

        這是正經主子說話，那些人哪敢再反駁，都唯唯以應。那男子又道：“下仆無狀，唐突了姑娘，還請代為致歉。”

        外面李大娘似是沒想到對方前倨后恭，連忙客氣了幾句。黛玉想了想，便就車里提高了聲音道：“客人是要回城么？就請上車吧。”

        李大娘吃了一驚道：“姑娘？”還不及再說什么，已見黛玉從里面大大方方打開車簾子，淡淡道：“行個方便罷了，還真能讓人家走回去么？”

        她這一掀簾，恰看到一個身穿牙白錦袍的男子站在地下，長身玉立，豐神俊朗，大約二十五六歲年紀。那人見她露面，倒覺得意外，忙垂下目光，舉手拱了拱，道：“多承姑娘厚意，只怕男女不便，有傷姑娘清名。”

        黛玉見這人衣著不俗，更認定是城里哪家的公子，是以斯文有禮。至于下人們驕橫，也是因了府上勢力，作威作福的慣了，并不足為奇。

        當下更不生那些閑氣，只道：“我送公子回城里，到了地方我又不下車，公子自便就是了。只要公子和貴綱紀們不提，誰去背后嚼我的舌根？”

        “這……”那人看她是個嬌怯怯的小姑娘，卻不想說出這么一番話來，頓了一頓，不禁哈哈笑道，“也是，也是！那便叨擾姑娘了！”

        說著由下人攙扶著上車，見她身邊還有丫鬟，也放了心，依舊放下簾子。黛玉便吩咐掉轉回頭，先送他進城。

        馬車走了一路，黛玉雖覺陌生男子在側有些別扭，但這人是自己招上來的，便放開心懷，也不扭捏作態。那人倒看得有些生奇，不禁笑道：“姑娘就不怕我是歹人么？”

        黛玉手里拿著本《杜工部集》散悶，也不抬頭，只應聲道：“你是進城，不是出城，哪有歹人往城里跑的？”

        那人一怔，脫口道：“你這小姑娘，心思倒是靈巧得很。”

        黛玉“嗯”了一聲，又淡淡道：“你看你穿的那衣服，干干凈凈的，像要作案子的么？還說要走回去，趕走回城去了，你那白衣裳也成了灰衣裳了，倒不怕出丑？”

        那人搖頭笑道：“又沒人認識我，我出什么丑？”

        黛玉聽著這話，倒像有意要試自己似的，不免抬眼一瞥，又垂了眼簾道：“你既住在京里，沒人認識，下人就敢那么說話了？早叫人打死了八回也未可知！你也不必試我，我也懶得攀附，只告訴送你到哪里就罷了。”

        那人見來回對了幾次話，黛玉只是冷冷的，更不好奇來問自己身份，竟有些淡淡的失落起來，心里又覺得有趣。沉吟片刻道：“我家在城東大街上，你送我到那里就是了。”

        黛玉點頭應了聲，叫雪雁跟趕車的說了。不一時已到了地方，見那人下了車，趁著車簾未落之際，向車里再拱了拱手，便點頭致意。

        那車簾起落其實只是一瞬之間，但黛玉向外看時，卻剛巧看見一座高大門庭，待車子再次行起來，才恍惚覺得眼熟。轉念一想，住在城東大街上的貴人，可不是只有北靜郡王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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