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和鳳姐議定了一同經營田莊，鳳姐雖自命無所不能的，只因上一年元宵過后，忙得小月了，將養了許久，下紅仍是不止，不堪勞累。是以黛玉勸她在家歇著，請大夫來調養，自己又尋由頭出了門，往城外莊上來。

        她只道自己拒了北靜王府的婚事，對方身份貴重，斷沒有糾纏的道理。誰知一出城，就在當初遇到北靜郡王的那條路上，遠遠地看見一輛馬車停著，情景如舊。

        趕車的不得已，只能停了下來，請黛玉定奪。黛玉撥簾子看了一眼，見北靜王果然站在那里，面上似笑非笑，神情若即若離，情知他為自己而來，這一遭是躲不過的。索性不等對面開口，自己已扶著雪雁下了車來。

        北靜王便過來一禮笑道：“原來你就是林海大人的女兒。上次蒙姑娘相助，載我一程，我要致謝，卻因不知身份，故而失禮了。”

        黛玉雖斂衽還了個禮，神情卻淡淡的，起身道：“王爺后來不也查出我身份了么？莫非說的道謝，就是遣人說媒？王爺要謝別的什么人，也是抬進府當側室的么？”

        北靜王聽她這話透著刻薄之意，不禁一怔，隨即又復了笑容道：“我聽人回來說你不愿意，正想問問情由。那日一見，我確乎仰慕姑娘，故生親近之意。況且你才貌雙全，有男子青睞也是尋常事，總不至于效那些扭捏造作之輩，故意要清高，所以才回絕我的吧？”

        這番話說得振振有詞，全沒半點自省之意，若是換了一個人，想必顯得十分猥瑣。但這北靜王一來年輕貌美，氣度非凡，二來也因他是天潢貴胄，居高臨下也是理所當然，竟不大引人反感。

        黛玉心里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不禁道：“據王爺說來，倒是我的錯了？”

        “那卻不敢�！北膘o王客氣了一句，面上卻還是那種自鳴得意的樣子，含笑道，“我是怕姑娘在長輩面前臉嫩，不但自誤，也誤了我，是以親自再來問一問。”

        這還是說她口是心非，矯揉造作的意思了。黛玉忍不住，冷哼一聲道：“我倒慣不會弄那些花頭的，我說不愿意，就是不愿意，王爺盡可信實了。若問緣由也簡單：我是不嫁人的，有婦之夫，就更不會嫁。”

        她話說得已經極不客氣，又沒壓著聲音，北靜王身后隨從都站在十步之外，聽見只言片語，早變了臉色。連黛玉身邊雪雁等人也唬了一跳，想勸她又不敢勸，都低了頭裝沒聽到。

        北靜王卻淡淡笑道：“是么？‘不嫁人’這話，我是不信的，你們小姑娘，只是愛使性子，說話偏要驚世駭俗而已。至于說到‘做小’，做我的側妃，也是有封號的，王家之事，卻與民間不同。不然你外祖家那位大姑娘，現做著圣上的貴妃，她家也說她是做小不成？”

        黛玉見話說到這個份上，他雖面上不見一點惱怒之色，心里不定怎么惱恨自己，索性一點頭道：“大姐姐自是尊貴人，我也不敢比，我也不敢說。但在我心中，什么三宮六院，正的側的，自是沒有民間夫妻舉案齊眉，一生只一雙人的有幸�！�

        話音未落，北靜王竟朗聲笑了起來，一邊搖頭，一邊伸指點著她道：“你這小姑娘，好一張利口！我也是看走了眼，把你當成庸脂俗粉，如今碰了一鼻子灰，正是活該！”

        說罷拱了拱手，轉頭就走。黛玉見他去得瀟灑，倒有些發怔，不禁叫道：“王爺……”

        “罷了，我已知道你的心了。”北靜王并不回頭，只向身后搖了搖手道，“往后相忘于江湖，也是佳話，何需多言！”

        黛玉先是沉吟一陣，想到這人當真是天之驕子，雖曲不能諧，但及時抽身，毫不拖泥帶水，更不以勢欺人，委實令人敬佩。望著他背影感嘆片刻，也轉身上了車，吩咐依舊往莊子上去。她身旁人見此事了得干凈，也不敢多言。

        ※

        自此日子過得越發快了。鳳姐身體稍有起復，便一心只顧和黛玉盤算著莊子上的經營，連賈璉和尤二姐都不放在心上。如此不過半年，倒是賈璉往外跑得厭了，雖說尤二姐標致溫柔，又全心全意待他，反覺得不新鮮，還不如回來跟鳳姐平兒調情拌嘴，別有一番樂趣。

        鳳姐聽了黛玉的勸，又因賈璉這次著實傷了她心，雖見如此，也不甚兜攬他，也不故意醋他，只是不咸不淡地應付著。

        誰知過不多久，便聽說賈璉在外面和賈珍鬧得不愉快，兄弟之間幾乎大打出手。細細打聽之下才知道，原來那尤氏姐妹，因大姐嫁了賈珍，二姐兒三姐兒早就與姐夫有些不清楚。那邊寧國府里賈敬在時尚且不管事，賈珍就是頭一個主子，誰也管不到他，是以這事許多人都曉得，卻沒人敢說。

        那尤二姐被賈璉收作外宅后，倒是一心想和他過的，但漸漸賈璉冷淡起來，她便擔心沒個好結果。況她是個柔弱的性子，一日被賈珍摸上門來，只說是舊情難忘，她又怕又沒主張，竟被得了手，又復了往日光景。

        賈璉那人，他在外面如何風流都不在話下，卻是容不得別人挖他的墻腳的。一日偶然去尤二姐那里散悶，正與賈珍撞上，兩人誰也不肯相讓，就爭吵起來，鬧了個不歡而散。

        鳳姐素知賈珍品行的，連與兒媳秦氏都不干凈，何況別人？當下也不勸賈璉，只作不知曉。賈璉看她如此，反覺得心里有愧，從此更不再往尤二姐處。

        看看夏盡秋來，正逢史太君八旬整壽，闔府都張羅起來，又要賀壽，又要接待來訪賓客，鳳姐更是忙個不住。

        這一日正是請宗親王公等的日子，史太君不免換了正式的禮服，妝飾齊全，迎接賓客。

        黛玉心想自己排不上前，更不想湊那些熱鬧，便稱了病，關了房門自己歇息。

        不想過沒多久，便有丫鬟傳話，說“南安郡王老太妃要見見姑娘們，老太太請林姑娘和薛姑娘等一起去呢”。黛玉情知是推不得的，忙換了鮮艷衣服，梳妝完畢，跟著那丫鬟過去。

        到得堂上，見薛寶釵、薛寶琴、史湘云也恰好都到，賈府小姐卻只有探春一人。五人一齊進去行了禮，抬頭看時，見一位盛裝老婦與史太君坐著，另一邊卻是認識的北靜王妃。

        那老婦人一見她們姊妹，不由笑道：“老夫人忒促狹的了，這么出色的幾位姑娘，竟藏起來不叫見人！”說罷招手命她們近前。

        黛玉等早知道這就是南安太妃了。見史太君一邊客氣，一邊沖她們點頭，知是不妨的，便走到前面去，再次見禮。南安太妃就先拉著史湘云問長問短，顯然是熟識的。

        黛玉正站在后面，等著接見，忽見北靜王妃向自己一瞬，心里納悶，不禁歪了歪頭。北靜王妃也不招她過去，也不說話，只暗暗抬起手來，擺了一擺，隨即放下，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黛玉心里疑惑，想這是讓自己不要太出風頭的意思，卻不明所以。

        這時寶釵和探春已上前去，南安太妃拉著二人細細打量，口中贊嘆不已，跟著又招手，叫黛玉和寶琴也過去，同樣看了一遍，才吩咐賞了東西。

        黛玉回去又納了半天的悶，始終想不出個緣由來。但北靜王妃和她素來交好，既然提醒了她，想必不出頭是對的。

        當日晚上，正覺已無別事，要洗漱安歇的時候，不想外面有人匆匆挑燈而來。鸚哥和雪雁忙接進來看時，一個是寶釵，另一個卻是寶玉，兩人都有些焦急之色。

        黛玉還未開口，寶玉已忙忙地道：“林妹妹，聽說南安太妃要認個干女兒，你可答應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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