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見黛玉進(jìn)來，不禁一驚，起身自己拭了眼淚。想要掩飾時(shí)，聽黛玉方才的話，是已經(jīng)知道根底的，瞞她也沒有用，沉吟片刻，就點(diǎn)了點(diǎn)頭。

        黛玉便嘆了口氣，坐在她身邊，道：“你這個(gè)傻丫頭，你不愿意，就不要答應(yīng)，我們細(xì)細(xì)再商量。”

        探春低著頭也不看黛玉，悶悶地道：“有什么可商量？如今就你我是未定過親的，我還能把你推出去擋災(zāi)不成？”

        黛玉看著她一笑，淡淡道：“看來，你也知道這個(gè)‘義女’為的是什么了。在你而言是災(zāi)，你卻沒想過，在我而言，說不定未必呢？”

        探春聞言就怔了怔，不禁抬頭向黛玉一瞥，見她也不像開玩笑的樣子，忙道：“林姐姐，你素來不是這樣的人，不要因?yàn)槲遥�便自己說這種話。那新羅國遠(yuǎn)在海外，此一去天遙路遠(yuǎn)，要和家里通個(gè)音信都難了呢！”

        黛玉笑道：“你是有父母在家的，我孤零零一個(gè)人，還有什么家，和誰通什么音信？”

        探春一聽便急了，站起身道：“你這話說得奇了！自從你進(jìn)府，這些年我們誰不把你當(dāng)親姊妹待？就是這府里，誰能冷落了你？何必說這些叫人惡心！”

        她原是一時(shí)熱血上頭，不管不顧說了兩句，見黛玉始終微笑不語，又覺得唐突了，思忖再三，不知該以何言岔開，只得嘆了口氣，又坐了回去。

        黛玉原知道這位三妹妹，雖然庶出，親生母親是個(gè)著三不著兩的貨，她自己卻精明得很，行事頗有條理，頭腦也清楚，想一時(shí)激得她打翻前言必不可能，只得繼續(xù)以理相勸。

        想了想便道：“我也不為氣你，你細(xì)想想，我說的原不錯(cuò)。頭一條，你是斷不愿嫁到海外去的，在我卻是無可無不可，我若去了，總不至于一輩子意難平。再者我這個(gè)人孤僻慣了，從不愛兜攬人，這一條就遠(yuǎn)遠(yuǎn)不如你。你是國公府的大家子小姐，又會(huì)辦事，將來哪家有福氣，聘你去做宗婦，也不辱沒了他家，對這家里也好。如今我替了你這一遭兒，舅舅那邊慢慢也就想清楚了，不比把你推出去，平白給皇家當(dāng)替身的強(qiáng)么！”

        話沒說完，探春已驚得說不出話來，心想黛玉這人素來看著清高冷淡，不想對世事格局也看得如此明白。尤其替自己一步一步打算，就是嫡母、生母二人，也從來沒有這么精細(xì)的。又是感激，又是自傷，又兼著要不要請她代自己去和藩的為難，那眼淚就不由自主地又落下來。

        黛玉笑道：“你先莫哭。我雖然想做這件事，可還沒個(gè)門路，定不得準(zhǔn)。倘若事情不成，仍舊要把你推出去的。”

        探春見她說得輕松瀟灑，心中感慨，想：“她比我大不上一歲，又父母早逝，怎地如此通透？像我每每以身世為念，生怕別人看不起我，倒是輸給她了。”

        這心障一破，登時(shí)也想開了，心道遠(yuǎn)嫁如何，嫁了高門大戶又如何？別人看我是庶出怎樣，我知道我自家的好處才是要緊。這么打算著，便收了淚點(diǎn)頭道：“既然你有打算，我便先不去。倘若事不成時(shí)，好歹我是可以出去的，絕無怨言。”

        黛玉見她短短片刻目光就清明起來，神態(tài)如常，也暗暗嘆服。于是二人說定，黛玉便走了出來，去想見南安太妃的法子。

        她想賈政向探春面授機(jī)宜的意思，是想借她代皇家和藩，給已經(jīng)衰落的賈府再掙一掙榮寵，雖也無可厚非，但脫不了一個(gè)“賣女求榮”的考語，未免可悲。

        既然賈府想搏這一搏，她貿(mào)然出這個(gè)風(fēng)頭，府中上下都要有微詞，議論她是小，壞了她計(jì)劃，依舊叫探春出頭是大。如今索性拋開賈府，另找人幫忙才是。

        思來想去，也只有北靜王妃向來算是有些交情，不如求她幫忙，引見南安太妃，也算順理成章。

        當(dāng)下去見了史太君，稟說自己要去北靜王府。這時(shí)賈府交好者以北王府為首，家里巴不得多多巴結(jié)這位靠山，哪有人會(huì)來阻她？是以黛玉輕輕松松便出了門。

        及至到了北靜王府，向王妃說了自己打算，王妃卻皺眉道：“你這小丫頭，我那日便警示于你，你還不悟，自己往火坑里跳呢？”

        黛玉笑道：“也不算什么火坑。我聽說那新羅雖是小國，卻崇尚我□□教化，如今他們也是穿漢服，寫漢字，那風(fēng)雅的還學(xué)我們做詩呢！”

        北靜王妃望著她點(diǎn)頭道：“你倒是打聽得清楚，可見是籌畫好了的？怎么我聽說你那舅舅政老先生，是想送他庶出女兒去，為他們府上爭一爭光呢？”

        黛玉一聽這話，便曉得賈政與北靜郡王也通過氣了，是以王妃才知曉。想了想無法隱瞞，便道：“三妹妹眷戀家人，只是礙于父命，不得不答應(yīng)。如今既然有我這個(gè)‘毛遂自薦’的，頂了她去倒也好。況賈府是我外祖家，圣上聽聞，也當(dāng)有余情看顧一二吧。”

        王妃聽她越說越是熟練，便嘆了一聲，道：“看來是勸不得你了。我卻還有個(gè)疑問：當(dāng)初王爺?shù)男乃寄闶侵�道的，你只說一輩子不嫁人，又說要嫁便是一生一雙人的，如今你若去了新羅國，固然這王妃比我大有不同，足可風(fēng)光一時(shí)的，但這兩條卻是一條也挨不上。你這倒是為的什么？”

        黛玉一聽，自己對北靜郡王的話竟原原本本傳到她耳中，顯是這夫妻間從無隱瞞，倒覺得好笑。情知自己回答必被她再傳回給北靜王，于是不肯嬉戲，想了一陣，才正色道：“我是不貪圖什么風(fēng)光富貴的，依著我本意，就陪著我外祖母過一世。待老太太歸天后，我自己也有產(chǎn)業(yè)的，自然出府去，一個(gè)人過活，豈不自在？但人各有命，如今三妹妹的天命如此，我看她心中苦，不免要替她爭一爭，倒要看這天命能不能改。”

        王妃聽得蹊蹺，忙問起這“天命”從何而來，黛玉自不會(huì)提那太虛幻境之事，便把眾人在怡紅院夜宴之時(shí)，掣的花名簽語說了，“不想應(yīng)在今日之事”。

        王妃聽得又是笑，又是嘆，點(diǎn)著她額頭道：“那是你們小姑娘的玩意兒，還就當(dāng)起真來了！你再說別的緣故，說不出來，從我這里，你就過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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