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萼這一世活得很久。

        天下漸漸安定下來之后，絕情谷中的人有些便離開了，還有一些感念她的收留之恩，一輩子都沒有出谷。蒙元朝廷雖知曉這些人是前朝遺民，但一來并不生事，二來谷主在江湖中頗有令名，據說是個濟世救民的神醫，所以聽憑他們在谷中過著世外桃源的生活。

        綠萼總記得當年絳珠仙子的教誨，并不一直在谷中避世，見外面沒了烽煙戰亂，便也常常出外云游一番。只是行蹤飄忽不定，也不和人聯絡。

        細聽江湖上的消息時，說是楊過和小龍女雙雙隱居終南山，再無音信。而郭靖和黃蓉的小女兒郭襄倒是時常在江湖中出現。她想著楊過若有后人，近年來差不多也該出世了，這個江湖，終究還是換了一代才俊。

        不知過了多少年，綠萼又一次離谷云游，便再也沒有回來。絕情谷中的人都拿她當神仙一般看待，只說她是在人間歷練得圓滿，是以回歸天庭了。

        ※

        綠萼果然又回了離恨天。這一次心中平和，見黛玉正在云端相候，忙上前見禮。

        黛玉一見她便笑道：“見了你楊大哥了？”

        綠萼情知自己有此一生，全仗了這位絳珠仙子鼎力相助，正要道謝，只覺得她笑容親切中帶著三分促狹，料想是在上界早看見自己如何，倒故意來打趣。

        她兩個在凡間共處過一陣，混得熟了，是以綠萼立刻甩手道：“有你這樣兒的神仙么？明明都看見了，還來問！”

        黛玉微微一笑，上下打量著她道：“我還當你大方了許多，原來還是愛使小性兒。”

        說著重新牽起她手，直入薄命司中。

        綠萼何嘗不知自己之前畏縮懦弱，若沒有絳珠仙子幫自己打開局面，也沒有今日自己的心底寬闊，光風霽月。見黛玉落了座，又重新鄭重一禮，口中稱謝。

        黛玉拉起她道：“何必這般多禮！我這里原是為天下女兒所設，能幫到你們些微，聊以□□。你此生無憾，便可回去了。”

        綠萼知道她所說“回去”，便是再入輪回，若今生平順，魂魄之中不帶戾氣，來世便也會穩當些。情知自己若再不肯去，便有些無賴了，但思忖再三，還是大著膽子道：“我還有一事，想對仙子求懇一二。”

        黛玉睜大了眼瞧她一陣，方輕笑道：“還真是長進了，你連對我也敢討價還價起來？”

        綠萼忙道：“我知道仙子姐姐最是體諒我的。況我也不是有什么不足之處，只是前世今生都見了一人，覺得她一生也很苦，倘若仙子姐姐肯撥冗照顧她一下，我就放心了。”

        黛玉聽得出奇，起身取了紙筆道：“我這里管的就是苦命女兒家，倒讓你提點了。你先說出名姓來，我看看是如何。”

        綠萼喜道：“我就說仙子姐姐心腸最好！那人姓李，雙名莫愁，是個道姑，前世也曾入我絕情谷中的。”

        黛玉點頭道：“原來是她！那李莫愁兩世都與你和你楊大哥做對，難得你倒惦記著她。”說著也不等綠萼再行解釋，提筆向紙上書了名姓，放手靜待。

        誰知等了半晌，只見那筆仍懸在紙上，一字未落。綠萼不禁奇道：“這是什么緣故？莫非仙法也有失靈之時？”

        說著想起自己重生之初，黛玉和自己同到人間之事，忍不住悄悄瞥了她一眼。

        黛玉忍俊不禁，伸手就打了綠萼一下，道：“小妮子，想什么呢！這并非我仙法不靈，只怕你說的這位李娘子，李道長，不歸我薄命司所屬。我雖想替你圓這個心愿，也是有心無力。”

        綠萼這才想起，當初來到太虛幻境之時，確乎見了許多殿宇，每殿上皆有牌匾，題的有“朝啼司”“暮哭司”等等不一，忙問道：“可能查到她去了哪一司么？”

        黛玉先不開口，歪著頭端詳她半晌，方笑道：“你怎么對這個人如此上心？自你回來，也不聽你提一句楊過如何，小龍女如何，來來回回的，就是這位李娘子。她今生自取死路，你難道還有內疚不成？”

        綠萼嘆道：“楊大哥和龍姐姐今生圓滿，我有什么可遺憾的？倒是那李莫愁，我一想到‘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便心中堵得厲害。莫非愛而不得，終究會變成她那個樣子么？”

        黛玉聽了心中一動，低頭沉吟片刻，才道：“你在此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綠萼見她神情，應是被自己說動了，只不知她要去什么地方，只得在屋里閑閑踱步。等到踱了三五圈，黛玉也已回來了。

        她臉上無喜無憂，只瞥了一眼綠萼，嘆道：“那李莫愁的去處，我已知曉了。”

        綠萼見她只說了一句就不往下說，情知有些不妙，問道：“莫非此事棘手，連仙子姐姐也辦不得？”

        黛玉擺手道：“也沒什么棘手之處。我去各司查了一番，她因情生怨，死后發至結怨司，那邊也錄了簿冊。司主正奇于她命數忽變，我過去說了你改命之事，倒也不妨。只是那李莫愁上來得比你為早，如今已帶去地府，等著重入輪回了。”

        綠萼一怔，道：“那就是沒有轉圜余地了？據你所說，此生戾氣若重，來世仍是不會有什么好結果。她死得那般凄厲，只怕……”

        黛玉嘆道：“正是如此。除非……”

        綠萼聽她話說半截，心想是還有辦法，趕緊上前拉了黛玉的衣袖，叫著“好姐姐”道：“究竟有什么辦法，可行不可行，好歹說了叫我明白。”

        黛玉忍不住笑起來，伸指點了綠萼額頭道：“我若真有你這么個妹妹，早晚叫你煩死！”

        當下便向綠萼解說情況。原來魂魄在太虛幻境只是匆匆一過，并不停留，一旦歸屬地府，就需等著排入輪回之中。但地府該轉世的魂魄何止千萬，只這等待的時間便不會短。

        黛玉見綠萼聽得入神，拍著她笑道：“本來要是人在結怨司，我跟那邊司主姐姐交好，就要了過來也沒什么。到時候效仿你之故事，送她回去重新歷練一輪。但現在人在地府，我們是要不出來的，不如我親自往昔日人間走一遭，找到她幼年之時，提點一番，叫她趁早離那有緣無分的男人遠遠的。”

        綠萼聽了大喜道：“此事可行么？可不要連累了你才好。”

        黛玉笑道：“地府天天那么多魂兒等著托生，一個早了晚了的，怕是也查不過來。至于我們這里，躲過警幻姐姐就是了。只是事不宜遲，要是再磨蹭些個，你那位李娘子可真要入輪回了。”

        綠萼聽她又打趣，分辯了一陣“怎么是我的李娘子”，又連聲道謝。忽地眼睛一亮，道：“姐姐，你既然能下界，不如帶了我一同前去，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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