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城的西北角是比廢墟城市更荒蕪的湖泊，被高大的雜草包裹著，泥濘讓湖水的顏色染上深黑，與灰褐色的地面形成統一的色彩。

        三根巨型的石柱沿著周圍的建筑伸展過來，立在湖的四周，每根石柱似乎都是一塊直接搬運過來的整石，它們背對湖泊的一側進行過任何切割，朝向湖泊的那側則刻著三個不同的符號。石柱上鎖鏈纏繞，束縛著幾座倒掛的雕像。

        湖水正中心的上空是一座倒著的圓錐體型祭壇，暗沉的黑色沒有一點光芒反射。祭壇四周浮起的碎石將它與周圍的石柱相連，褐綠色的植物順著浮石生長，掩藏住它們原本的形狀。

        這里是地下城唯一一處能看到完整紅月的地方，血紅色的月亮正對著祭臺，只有祭臺處的紅絲仍然沒受紅月的影響。

        莎莉葉已經與西里爾分開了，她飄在祭臺附近，將感知張開。

        微弱的紅讓她的探索范圍十分受限，按照西里爾的囑咐檢查了幾個角落后，果然發現了魔族的身影。

        莎莉葉遠遠看到了他們手臂上的紋路。

        根據西里爾教她的魔族等級判斷，這上百人中，至少有四分之一屬于魔將精英。

        莎莉葉對魔將精英沒有概念，但她能從威壓中感受到隨便扔一個出來都能捏死自己。

        希望西里爾足夠靠譜。

        哦不對，希望紅月足夠靠譜。

        【這邊沒有白發面具人】

        她將結果跟西里爾說了后，一直沒收到他的回答。

        莎莉葉耐心地數著時間等待，在半個小時后，就是紅月的完整形態，這個階段會持續三分鐘，接著紅月就會散去，回到空中。

        沒有計數工具，時間只能靠莎莉葉自己估算。

        在等待西里爾的回話時，每一秒都沉重得讓莎莉葉忍不住亂想。

        【……莎莉葉，我這邊發生了點意外】

        西里爾沒有多說，莎莉葉看向西里爾去的方向，抑制著過去的沖動，按照西里爾的吩咐原地等待。

        又過了一會兒，似乎西里爾才抽空回了話。

        【我這邊沒事，那個孩子帶著鑰匙在祭壇上，你自己小心，不用等我】

        莎莉葉沒有回話，以免打斷那邊的西里爾。

        還有五分鐘，祭臺處的空間開始扭曲。

        空間扭曲的波紋帶動著四周的紅絲，與天空中的紅月連接。

        紅絲形成了一根細細的紐帶，一端綁在紅月上，另一端與祭臺相合，分岔成一個圓形，將祭臺包裹在其中。

        這就是門。

        莎莉葉想起被審判時流放的門。

        一樣的看不清深處。

        她開始行動了，黑霧狀態的她沒有被任何戒備的魔族發現，饒是如此，莎莉葉還是謹慎地注意著周圍的情況。

        “莎莉葉。”

        靠近祭臺時，熟悉的聲音突然響起。

        溫妮坐在祭壇的石塊上，把玩著手心的神女淚，她沒有抬頭看向莎莉葉，將短發沒有遮住的脖頸露了出來，繪著一道復雜紋路，不是莎莉葉所學過的魔語。

        莎莉葉停住了。

        “溫妮。”莎莉葉不知道該說什么，想了半天，只是叫了聲她的名字。

        溫妮的手頓了頓，隨即咯咯笑道，“看見你的眼睛時，你知道我有多努力才藏住表情嗎？”

        “魔族在這里呆了多久，同是神族的分支，虛空一族就在這里守了多久。”

        “像神族的狗一樣被困在放逐之地，即使墮落成魔也沒有我們的容身之地。”

        溫妮猛地抬起頭，瞪大的雙眼里全是血絲，“神族的狗！”

        她笑岔了氣，一顫一顫的身體像行將就木的老人般不經折騰，甚至沒力氣坐直。

        她抬起手摘下脖子上的神女淚，莎莉葉注意到了溫妮的動作，不安讓她沖了過去。

        “自爆。”

        她趕不及了，但有人比她更快。

        溫妮的笑容戛然而止，張開的嘴還沒來得及合上，努力地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她看向了穿透自己心臟的那只手。

        意識到自己要死去只是瞬間的事。

        她沒有看向要她性命的人，最后的力氣讓她對著莎莉葉在的地方，似乎想擠出一個解脫的微笑。

        神女淚早已掉在地上，叮鈴鈴地滾了半周，纏上了落地的黑發。

        男孩自始至終都沒看溫妮一眼，面無表情地將手伸回來。他的手帶著溫妮身上的血，滴落在女神淚上。

        莎莉葉第一次見到魔族的死亡。

        短發女孩開始破碎，全身化為紅色的霧，那些紅越來越細，散成看不清的顆粒，向空中的紅蜿蜒游去。

        莎莉葉扶住頭，張開嘴想說點什么，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后化為一個單音節消失在嗓子口。

        她無神地看向男孩，很多話想說，混亂的大腦組織著語言。

        莎莉葉感覺到臉上有什么滑過，似乎是淚水眼中流了出來。

        “我……我為什么不早點發現，本來，本來能阻止的，也許，至少能嘗試一下去阻止，”莎莉葉自言自語道，“為什么會走到這一步？”

        這是一出徹頭徹尾的悲劇。

        男孩沒有回答，只是走過來抱住莎莉葉，將頭埋進她的腰間，輕輕地蹭了蹭。

        “莎莉，帶我走好不好。”

        “沒有救下她，你能不能試著救救我。”

        “莎莉，我好孤獨。”

        “莎莉，我不想活著，但是我想活著。”

        男孩的絮絮叨叨沒有期待莎莉葉的回應，他只是一股腦地說著所有話，似乎想連同未來的一口氣補全。

        “抓住他。”

        莎莉葉聽到了語氣急促的魔語，隱藏著的魔族們現出身影，將他們團團圍住。

        “他不會死，不用束手束腳。”

        就算是紅月時最虛弱的魔族，也比莎莉葉強得多。

        男孩就像沒聽見身旁的動靜，一動不動地抱著身前的人。

        遠攻先到，很快，他的身上遍布傷痕。

        男孩的人形沒有支撐住，他的身軀開始瘋長。

        最先冒出來的是尾巴，巨大的蓬松尾巴還沒長完，一把帶著血霧的刀飛了過來，準確地切斷了他的尾巴，莎莉葉看見了隱藏在毛絨中的一撮白毛。

        “不，不行。”莎莉葉的冷靜下來，“對不起，不行。”

        母親筆記里的詛咒之子，西里爾多次暗示的男孩身份。

        身上流淌的神族血脈引發著本能幫她做出了選擇，莎莉葉推開了男孩，彎腰撿起了神女淚。

        魔族不能出現在萊蒙大陸，一個都不能有。

        這是神族給世人的承諾。

        莎莉葉走近紅圈的時空亂流，天空中紅色的月亮變成了標準的圓形。

        觸手可及。

        身后是刺入血肉的聲音，男孩始終平靜著，一聲不吭。

        莎莉葉抬起手，觸摸到了那扇門。

        她抿緊唇，控制著自己的腳步往前走。

        最后還是停下了。

        她沖了回去，身上的黑霧穿過靠近的人，用盡全身的力量將男孩拖入門的時候，莎莉葉咬著牙往外蹦出字眼，“你敢向人族發起挑戰，我……”

        突然詞窮，找不到后面本該用來威脅的話。

        打又打不過，能有什么威脅的。

        幾乎是剛穿過門的一瞬間，莎莉葉便開始后悔，想把男孩扔回去。

        剛才推開得很輕松，現在卻被死死抓住動彈不得。

        “受了傷就給我放松一點。”莎莉葉氣道，“我還要找路。”

        “不要。”

        意料之內的話。

        莎莉葉并沒有只顧說話，她進門后便開始用西里爾教她的方法用神女淚把門關上。

        擠進來一半的魔族碰到了關上的門，沒有任何聲音便化作虛無。而幸運的漏網之魚則是沖進來后被時空亂流卷入，消失得無影無蹤。

        時空縫隙等待著吞噬每一個沒有鑰匙的誤入者。

        重傷的男孩已經陷入了昏迷，莎莉葉在亂流中帶著男孩艱難地行走，只要被任何一點亂流刮到，他們都會迷失在縫隙中。

        神女淚指引著前進的方向。

        似乎很快，又似乎過了很久，莎莉葉看到了神女淚指示的出口。

        莎莉葉在西里爾給她指定的坐標丟掉了神女淚，鉆進了出口。

        她聽到了一個哭聲。

        一個小女孩兒的啜泣聲，她每個噩夢都會有的被困黑暗。

        “誰來帶我出去，我害怕。”

        “我不要一個人在這里，光明女神，求求您，看看我吧。”

        穿過門的那瞬間，她看見了那個孩子。

        淺金色的長發亂糟糟，裙子沾著塵土的印記。她坐在角落抱著自己，露出的膝蓋青腫淤痕腫得老高。

        察覺到這邊的動靜，她抬起頭，看見一只受傷的黑貓掉在地上。

        莎莉葉感覺自己消失了，她融入了剛才經過的那些時空亂流。

        失去了思考，只剩下心臟還在跳動。

        最后有意識的一刻，是想著太丟人了，這個她哭得真難看。

        莎莉葉迷茫地向前邁了一步。

        是落地的踏實感。

        外面是陽光，很久，很久沒見到，她都快忘了的陽光。

        努力地熟悉了刺眼的光芒，她終于睜開了眼。

        “莎莉葉，歡迎回家。”

        是莎莉葉一直很討厭的那個語氣。

        她看向許久未見的黑發男子，冷笑出聲，“蘭斯洛特。”

        “耍著別人玩，很有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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