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夜晚，光存在的溫度消失很快。天色沉下來時，墓園也被染上了絲絲冷氣。

        沒人打理的墓園里，一座座殘破的墓碑豎立在土地上，沒有規則地東倒西歪。

        從傍晚開始，白霧便慢慢游蕩在空中。先是看不清遠方，漸漸地，幾步遠的人影也變得模糊。

        風聲伴著細雨，繼續為晦暗再添一抹幽冷。

        卡洛琳說得沒錯，太陰間了。

        莎莉葉坐在墓園外的石塊上，將自己縮在角落里，瑟瑟發抖。

        “我說……大小姐。”

        懷里的黑貓快被壓得喘不過氣了，一爪扒開她的手，“如果實在是怕得厲害，不如我們現在就走如何。”

        “誰怕了！”莎莉葉聞言，第一時間進行反駁，“是因為天氣冷……所以我才發抖的，才不是因為害怕有鬼。”

        “我可沒說莎莉怕鬼。”黑貓打了個哈欠，語氣被哈欠一起拖得老長，“可是我困了，不然……莎莉放我回去睡覺怎么樣？”

        “不行。”莎莉葉拒絕得飛快，抓得更緊了，生怕這個家伙真的說跑就跑。

        懶死他算了。

        從蘭斯洛特口里什么都問不出來，問就是懶懶散散地勸告，說別管他們，他困了。

        要不是莎莉葉臨行前，強行把他從枕頭上拽下來，保證全程抱著他，這家伙一步都懶得動。

        “蘭斯洛特。”她雙手托起黑貓的前肢，埋下頭與他平齊對視，一字一句地叮囑，“不，準，溜。”

        黑貓瞧向面前的少女。

        兜帽沒遮住的黑色短發邊緣被雨點打濕，垂在耳旁，強烈的顏色對比之下，皮膚更顯蒼白。

        偶爾在聽到天空中遠處的悶雷聲時，跟瞳孔一樣的淺金色睫毛，微不可聞地跟著一起顫動。

        像金色的蝴蝶翅膀。

        再往下方，是細嫩柔軟的脖頸。

        只要用一點點力，就能擰斷。

        黑貓半晌沒說話，等到莎莉葉不耐煩地皺起眉后，他終于開口，說了句完全不相干的話。

        “莎莉，我好想咬一口。”

        貓瞳虎視眈眈地盯著眼前的獵物，舔了舔嘴角。

        “少做點奇怪的事，早日成為一個光明磊落的神明。”

        莎莉葉把他摁回腿上趴著。

        要不是因為下雨，最后抱他走的還是她，莎莉葉早把他扔一旁了。

        黑貓輕哼一聲，隨即咬上了那只手。

        莎莉葉像逗弄普通貓一樣，任由他啃舐自己的指頭。

        反正這家伙也沒用力，最多留點牙印。

        被蘭斯洛特這么一打斷，陰森的氛圍減少了許多。

        莎莉葉看了眼懷表，盯著兩人給的傳訊符憂心忡忡。

        康奈爾跟卡洛琳已經進去兩個小時了，一點消息都沒傳回來。

        完全超出了他們預計的時間。

        看見少女忍不住站了起來，黑貓跳到她肩膀上，輕輕抖了抖被打濕的皮毛。

        “大小姐，你就這么赤手空拳地去？”

        蘭斯洛特的聲音回蕩在空無一人的墓園大門，余音繞了繞，帶著霧氣又轉回來。

        莎莉葉看著濃霧與黑夜，艱難地咽下心里的恐慌。

        她亮出了自己花巨款買的匕首。

        肩頭的黑貓忍不住笑出聲，他抬起尾巴打掉了那把匕首。

        2銀幣就這么掉在了濃霧中，莎莉葉的心仿佛在滴血。

        “現在它是你的了。”

        隨著他的話音，之前那把通體漆黑的匕首浮現在莎莉葉眼前。

        剛好鎮壓住她的怒火。

        莎莉葉穩當地握住匕首，靠近了才發現，匕首旁若隱若現的紅霧隱藏在絲絲黑氣下，交織綿延。

        如果是柄劍就好了，作為武器，匕首對她的身手而言還是太冒險了。

        莎莉葉一邊想著，一邊拋了拋手里的匕首。

        在匕首落下來的瞬間，仿佛聽見了她的想法，黑紅色的影子被拉長。

        基調為黑色，紅色的魔語繪著看不懂的魔法陣，順著圖騰刻在劍柄。厚重的劍柄向下彎成十字，凹槽花紋里流轉著紅光。

        劍身薄而鋒利，仍然以黑色為主，圍繞著淡淡的紅色光暈。

        并不是類似金屬質感的反光——而是像這把劍會發光一樣。

        這讓她想起了放逐之地，被紅月光暈包圍的湖水。

        劍士的劍跟魔法師的法杖不同，制造工藝她不太清楚，但煉金設備仍然會在最后注入魔法元素。

        劍士沒有魔法師那么多花里胡哨的釋放方法，靠的只有手中那把劍。

        最特殊的那一類劍，能與劍士簽訂契約——它們誕生就會擁有自己的名字。

        這些都是契約決定的。

        但就跟騎士契約一樣，這契約也是唯一的。

        有名字的劍與它的主人，將會陪伴彼此度過一生。

        “它是不是有名字？”

        莎莉葉怔了片刻，下意識問道。

        “可能有吧？我忘了。”

        蘭斯洛特漫不經心的語氣，引起了黑劍的強烈不滿。劍身嗡嗡作鳴，似乎在咒罵著不負責任的主人。

        “不然……莎莉給它起個名字？”

        劍身的反抗更強烈了，震得莎莉葉虎口發麻。

        那個聲音不顧一切地穿透障礙，直接印在了莎莉葉的腦海。

        頭有些發懵，莎莉葉揉了揉鬢角，“性格真惡劣，連你的劍都戲弄。”

        譴責完那個毫無自覺的家伙，莎莉葉安撫地拍了拍手中的劍。

        “你叫阿隆戴特，我知道了。”莎莉葉認真地對它說完，那把劍便滿意地躺在她手心，不再折騰。

        黑貓軟綿綿地打了個哈欠，重新趴下。

        這座荒蕪的墓園占地面積很大，守衛戰爭時期，異族與人族的死者都埋葬在這里。

        太靜了，靜得反常。

        康奈爾跟卡洛琳可是她看著走進去的。

        莎莉葉謹慎地沿著邊緣繞了一周，察覺不到其他活物的信息。

        只有她一個人踩在沙石上的腳步聲。

        走進墓園后，濃霧變得更深了。這里的霧大得就像從地下長出來的一樣。

        地下？

        莎莉葉怔了下，為什么自己會有這種想法？

        濃霧里視物很吃力，摸索了一番后，莎莉葉確信了這里的墓碑排列并不與普通的墓園相同。

        每7座墓碑聚為一團，團與團之間以留空作為明顯的分界線。

        她蹲下身，隔著手帕，觸摸到了最近的墓碑。

        常年沒人打掃過，墓碑的頂端石塊結出了許多青苔與泥印，其他地方空無一字。

        她用力地擦拭出青苔下原本的區域，上面只刻有七個數字。

        1000000。

        莎莉葉轉身摸索其他墓碑。

        附近的區域內，其他六座墓碑的數字，依次為0100000，0010000，0001000，0000100，0000010，0000001。

        每一座墓碑的數字1都依次右移了一位。

        在刻有0100000與0000010的墓碑上，除了數字，還有標記。

        墓碑為什么會長這樣？

        莎莉葉有些莫名其妙，她又仔細地檢查了一遍，確認沒有其他東西。

        “真奇怪……”她喃喃道，“就算墓碑上不寫銘文，也不應該是一串0和1組成的編號。”

        “什么時候需要用到編號？”蘭斯洛特饒有趣味地開口。

        “……實驗的時候。”莎莉葉緊促的眉頭在說出這個詞后，驟然松開。

        守衛戰爭時期的活體實驗。

        “這里是不是埋著什么不得了的事。”她遲疑道，“帝國承認了活體實驗，但從來沒有對外公開過細節。”

        實驗過程跟著尸體一起埋進了墓地。

        “莎莉，按順序敲一下墓碑。”

        莎莉葉直覺地從最左端為1的墓碑開始敲擊。

        一圈下來沒有反應。

        莎莉葉又以另一端做開始。

        右端的1敲到左端的1時，墓碑圈出的中心魔法陣被點亮。

        莎莉葉發現濃霧變散了些。

        她踏上了魔法陣時，濃霧漸漸散開。

        沒有了視線阻礙，莎莉葉發現她仍然停留在剛才的地方。

        “單向空間的多重映射，有意思的設計。”雖然嘴上稱贊，黑貓實際上連眼皮都懶得抬起來。

        就像是單純給莎莉葉解說一樣。

        “還有一環映射就到了。”他調侃道，“我親愛的莎莉葉小姐，相信這點小問題一定難不倒你。”

        “少說點風涼話。”莎莉葉撩了撩頭發，嘆了口氣，“你明明知道我不擅長動腦子。”

        “其實你是懶得想，就跟我懶得動一樣。”

        “這完全是兩碼事。”莎莉葉堅決不承認。

        她不再與蘭斯洛特吵嘴，重新打量起身邊的變化。

        其他地方還是荒蕪的墓碑，唯有她所在的位置，剛才的7個墓碑消失了。

        一百多團帶有數字的血滴浮在空中，魔法陣中心出現了一只金屬瓶。

        ……這是要她用瓶子裝血滴的意思？

        想不明白，莎莉葉沒敢亂動，小心地挪到了外緣，看著這離譜的一幕。

        血滴的數字互不重復，最小為1，最大為128。

        活體實驗。

        從右端敲到左邊的數字1。

        標記在倒數跟正數第二位的1。

        血滴的編號范圍為1-128，互不重復。

        答案呼之欲出。

        莎莉葉心算了一下，拿著瓶子向34號血滴走去。

        在她快碰到血滴時，肩上的黑貓用尾巴纏住她的手帶了回來。

        “錯了。”

        莎莉葉疑惑地又算了一遍。

        活體實驗，實驗樣本有限，需要最少的樣本測試最多的物品。

        魔藥課做實驗的時候就會用到編碼來控制樣本。

        墓碑上刻著的0與1是最常用的二進制編碼，7位范圍，2的7次方剛好為128。

        假設每座墓碑代表一個活體樣本，只需要將128個實驗藥劑，用0與1編碼為7位，再將對應位置編碼為1的藥劑給對應的活體樣本，就能根據樣本的存活狀況觀察藥劑的問題了。

        128瓶藥劑，只需要7個樣本就能分辨。

        根據墓碑上的標記，有問題的編碼為0100010，換算成十進制……怎么算都是34。

        莎莉葉苦惱地想了半天自己有沒有漏掉什么地方。

        “活體實驗，存活的樣本還是死亡的樣本更重要。”黑貓倒是沒故意為難她，提示道。

        “活的。”莎莉葉靈光一閃，知道了問題所在。

        正常來說，標記的應該是存活樣本。

        所以……編碼不是0100010，而是1011101。

        換算成十進制，應該是93號血滴。

        她小心地將93號血滴裝入瓶中。

        魔法陣再次亮起，她被傳送到了一座建筑內部。

        水滴滲過天花板滴下，透露著泥土跟青草的氣息，風的聲音在頭頂上。

        這里是……墓園地下。

        傳言中的活體實驗基地？

        感受到肩頭某人沉甸甸的重量，莎莉葉安了安心，握緊長劍，小心地走進去。

        “康奈爾·薩頓去了那個地方？”

        華座上，男子靠著舒適的座椅，轉了轉手中的羽毛筆。

        厚重的窗簾擋住了他逆光的身影。

        “是的，剛剛傳回來的消息。金·薩頓收到了他弟弟的信息，在暗中調動人手。”

        “薩頓家，抓他們一次把柄可不容易呢。”他的口吻雖平淡，語氣的冷漠卻近乎要溢出來。

        “讓卡倫露出馬腳，引誘康奈爾·薩頓到實驗室，將臟水潑給薩頓家。”

        男子將羽毛筆插回原位，站了起來。

        “少爺，您也要去？”

        “既然是金·薩頓要動手，那我當然得迎接了。”

        “但是您的行程會很趕，請假的日期到了，本來過會兒就要啟程回到學院。”

        “沒關系，薩頓跟卡特爾之間的仇……我得好好清算。”

        他走出陰影時，月光灑在他淡金色的頭發上，散發著圣潔的余暉。

        他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復又長長地嘆出。

        五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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