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魔化后的薇薇安倒在地上，厚重的喘息聲也掩蓋不住她痛苦神色，尖耳朵一顫一顫，似乎很快就會被疼痛折斷。

        面對鋪天蓋地的襲擊，莎莉葉猶豫了一瞬，抬眸瞧向靠著她，軟得像沒骨頭的蘭斯洛特。

        放大的臉湊近了，才讓她注意到他嘴角那一絲沒擦干凈的血跡。

        如果她沒感覺錯，這個家伙狀態似乎不太好。

        “一邊去。”

        推了推他，等到身上的重量不情愿地起來后，莎莉葉左手握緊劍，擺出了備戰狀態。

        第一擊輕松折斷了最近的襲擊，她確信了，阿隆戴特確實在指引著她。

        力道、角度、動作。

        幾次呼吸間，莎莉葉的速度跟不太上，雖沒犯太大的錯誤，仍有些勉強。

        最麻煩的并不是藤蔓的攻擊，而是將它們斬斷后升起的白霧。

        來不及進一步思考怎么應對白霧，隨著密密麻麻的藤蔓突襲，莎莉葉的動作從靈巧變得越來越機械僵硬。

        “嗖——”

        后方來襲。

        剛對付完前方的藤蔓，劍勢轉不過去，她只能憑著聲音反手抵擋。

        沒擋中。

        意料之中的疼痛卻并沒有襲來——阿隆戴特劍身的紅霧迸發，白霧被它吞噬了。

        “這些白霧交給你了，阿隆戴特。”

        阿隆戴特身上的紅霧像流不盡的血河，默契地跟隨著莎莉葉的動作，一同艱難地防守。

        并不知道過了多久，在莎莉葉的左手快失去知覺時，無窮無盡的場景終于變化了。樹根不再蠕動，藤蔓們也紛紛化作灰燼退卻。

        是腳步聲。

        她后退了一步。

        一旦斷開了與白霧的糾纏，阿隆戴特驟然暗了下去，身上流動的紅光漸漸沉下去。

        新的白霧裹挾著異香浮在空中。

        想起之前昏迷的經歷，莎莉葉連忙捂住口鼻，向樹根靠攏。

        深紅色的樹根旁沒靠著那個熟悉的身影，只有一只沉睡的黑貓。

        她匆匆地提起他的后頸皮，一把抱起來。

        “女士，日安。”

        地面的藤蔓突然長高，擋住了她的道。

        莎莉葉只能回頭。

        來人一身邋遢的長袍，衣擺上各種奇怪的痕跡，胡須參差，半長不短的頭發散亂在肩上。

        黑、紅、白三色流動在面具上，遮住了大部分面容。他露出來的眼睛中，其中一顆是僵著的、一動不動的人造眼球。

        “卡倫·赫爾德，幽靈騎士團所屬，代號，煉金男爵——”

        不像之前的幽靈騎士一樣無法溝通，卡倫行的騎士禮儀極其標準。

        他說的每個字，都讓莎莉葉更為警惕。

        “我不關心。”她飛快地打斷了卡倫的話，“我只是路過。”

        “也許您會想知道，您的同伴情況如何？”

        “他叫康奈爾·薩頓，你們挑人下手前記得調查清楚，避免招惹不能得罪的人。”

        莎莉葉并不擔心康奈爾。

        薇薇安這樣沒有背景的平民魔法師，煉金男爵都無法強迫，何況是薩頓家的小少爺。

        無法強迫，只剩自愿了——這更不可能，以她跟康奈爾的交鋒來看，他并不像個缺心眼的人。

        “呵呵，女士，您是個聰明人。棒極了，我喜歡跟聰明人打交道。”

        卡倫打了個響指，神情癲狂，“歡迎加入光榮的進化。”

        “我建議您在說這句話前，先把薇薇安的危機解決了，再來試圖說服我。”

        似乎才注意到倒地的薇薇安，卡倫揮了揮手，之前那顆被莎莉葉打破的乳白色果實，緩慢地移動、將薇薇安重新包裹住，掛回了樹上。

        “當然，您跟她不一樣，女士。您進入這座基地時，就已經啟動分析程序了，巨魔進化不適合您——擁有精靈族的血脈與光明祝福，光明精靈是您絕佳的選擇。”

        “復制它們的優勢，消滅人類的弱點，這就是進化，女士，我希望我的講解能打消您之前的偏見。”

        縱然卡倫每個詞都帶著真誠，莎莉葉仍毫無動容，“不，我不認同，也不會接受。”

        “人類是不完美的，我們做的，不過是加快人類的完美進化而已，將冗長的時間河流，濃縮在這一粒粒果實中。”

        “人類確實不完美。”

        莎莉葉坦然地承認，接著話鋒一轉，“但若否定了人類本身，我們又能以什么樣的信念存在？”

        “女士，否定自我才能前進。”

        “既不可控，也沒有終點的前進？”

        “不可控并不可怕，只有前進，前進，才能攀登神的王座。”

        面具遮住了大半卡倫的真眼，沒擋掉他激動的淚水，與他強壓著也鎮靜不下來的興奮，“完美的神明，這就是進化的終點。”

        下意識掃了一眼打呼嚕的黑貓，順了順毛，莎莉葉抽了抽嘴角，“你可能對完美有什么誤會。”

        “這是沒有神的時代，女士，也許您聽說過神族，但那并不是我所敬重的，親眼見證過的舊紀元榮光。”

        “創世神、智慧神、光明女神……每一位有著封號的神明，都安屬于自己的神座上。只有他們，初代神明，才配稱之為神，而不是什么神族。”

        從蘭斯洛特的態度里，莎莉葉隱隱約約猜到了神族跟神是有區別的，但她沒有仔細過問。

        捕捉到莎莉葉的疑惑，卡倫繼續道，“神族是神的子嗣后代，不知情的世人統稱為神族。但——他們的力量有著本質的區別，女士，如果您對魔法有所研究，您將會堅信我們的正確性，毫無質疑地踏上這條光明的道路……”

        面對喋喋不休的卡倫，莎莉葉的耐心很快耗盡，懶得勸服這個神明狂熱的信徒，她直截了當道，“隨你怎么想，但不用試圖改變我，我拒絕。”

        “……”

        如同突然失去動力的馬車，煉金面具上的花紋凝住了片刻，卡倫抓了抓頭發，嘴里神叨叨地嘟囔著長篇大論。

        突然，他站直并繃緊了身體，煩躁地大聲道對著傳訊符文道，“什么？來得這么快？見鬼，這可是難得一見的容器，我必須認真談判……大人，您就不能……”

        “……我知道我知道，您別催了，馬上——馬上就來。”

        “對，還有個闖入者，大人，就是那個絕佳的容器，我第一次看到評估分接近滿分的……”

        聲音越來越遠，直到卡倫消失在空中。

        “醒一醒，蘭斯洛特。”

        莎莉葉用力搖晃著黑貓，哪知他仿佛睡死了一般，除了微微起伏的身體代表著還活著，沒對劇烈的晃動做出任何反應。

        一到關鍵時候就靠不住的家伙。

        莎莉葉恨恨地掐了一把他的后頸皮，捏了個夠。

        算了，有罪的只是那個家伙，小貓咪一定沒錯。

        “學姐，能聽到嗎？”

        康奈爾的聲音突然從空中飄出來，她不由得抬頭四處張望。

        被遮蓋的天花板上高處只結了各種果子，沒看到有人躲藏的痕跡。

        “我不在現場，通過總控制中心的煉金儀器看到你的，不用回答，我聽不到你說話。”

        康奈爾側頭看向屏幕里點頭的黑發少女，呼出一口氣，將屏幕上自己剛留下的臟污血痕擦了擦，繼續道，“我誤打誤撞到了這里，觸發了報警系統，現在被鎖死在控制中心了。”

        “學姐，這誅變異的巨型鬼霧藤核心，就在你看到的樹干里面，如果你相信我，可以從破掉的果實里爬進去，破壞它。”

        “鬼霧藤連接著這片地下……當然，很危險，但這是現在唯一能做的。”

        莎莉葉抬頭看向高高的果實跟軟塌塌的樹根。

        軟體植物絕對是她的頭號天敵。

        康奈爾沉默了一下，“……抱歉，我的請求太無禮了，我非常理解學姐的處境，也能尊重你的選擇。”

        康奈爾苦笑了一聲，接著又是一陣猛烈帶血的咳嗽。他放松了下來，靜靜地坐在椅子上，雙手抵在下巴上，沉默地看著屏幕。

        “學姐，我本來打算在他們到達實驗區前，將你留下的痕跡清理干凈。”他輕聲道，“但是現在，似乎我沒有選擇了。”

        康奈爾的最后一句話讓莎莉葉錯愕地看向聲音的來源處。

        康奈爾在提醒她。

        他已經發現了莎莉葉不能見光的身份，并且弄明白了這里的幕后主使是誰。

        納羅拉皇室所控制的幽靈騎士團。

        他們如果發現本應處于世界縫隙的放逐者回歸，下一次的審判，可就沒這么輕松了。

        康奈爾可以因為善念決定替她隱瞞，但是康奈爾·薩頓不行。

        康奈爾·薩頓不能出現在這里，如果被皇室發現，那他唯一的解法，只能將矛頭對準她，這個曾經被放逐的、皇室眼中最大的敵人。

        暗淡的控制室燈光下，康奈爾的指尖骨節緊繃，他咬緊下唇，將掙扎與動搖寫在臉上。

        屏幕里的短發少女動了，她將黑貓放得遠了些，拍了拍一直浮在她身旁的劍。

        她對著天空比了個口型。

        【接下來的交給我】

        順著樹干與果實的連接處，莎莉葉強忍著嘔吐感爬進了狹小的軟塌塌的甬道。

        粘液讓她的前進變得十分困難。

        阿隆戴特在她身邊幫著劃斷彈性十足的粘液，一步步向深處爬去。

        漫長的甬道讓莎莉葉覺得自己變成了蛹化的繭，就跟之前見過的一樣。

        胡思亂想著是不是被康奈爾哄騙了，她終于到達了鬼霧藤的內核。

        閃閃發光的、淡綠色的碎片，浮在其中。

        莎莉葉忘記了呼吸。

        看見碎片的第一眼，她回憶起了身處規則之島的感受。

        目不轉睛地盯著碎片，莎莉葉眼里的光逐漸消散。

        這是“規則”最根本的連接。

        或者說，規則最直接的表現。

        疼痛讓她清醒過來，阿隆戴特為了叫醒她，不得已劃破了她的手。

        莎莉葉握住阿隆戴特，穩定心神。

        一擊斬在碎片上，如她所料，碎片穩固如常，沒有一點動靜。

        “過會兒記得回到你主人身邊。”莎莉葉叮囑完阿隆戴特，便走向碎片。

        閉上眼，找到了碎片的奇點，她張開手的同時，放開了纏繞在心上的墮落之花。

        胸口的疼痛不及腦海中的混沌來得猛烈。

        在意識的堅持下，所有她能轉化的紅，都在她的指引下，向那塊碎片靠近。

        碎片的光芒逐漸收縮，最后一絲緊緊包裹著。

        還不夠。

        三層解構的紅不夠。

        感知到墮落之花的尖刺已經扎入了心，花心綻放的黑色越來越深。

        莎莉葉控制著指尖的感知，強行繼續解構。

        隨著碎片光芒的消失，意志無法掌控的脫力讓莎莉葉倒在了地上。

        ……蘭斯洛特說得沒錯，紅是她的極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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