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鐺無風自動，“叮鈴鈴”的聲音響起，伴隨著“小影小影”的呼喚，程知的眼淚不受控制地從眼眶中流了出來，頃刻間便模糊了視線，她空著的那只手抓住心口處的衣服，掌心緩緩收緊，一點點攥緊了衣裳，下一順間，她從凳子上站起身，搖晃著走了兩步，整個人驀然倒在了地上。

        夢里，一種不屬于此刻的自己的情緒涌了上來。

        程知只感覺自己滿心的無趣，坐在一棵高高的樹上，透過層層交錯的樹杈朝遠處望著，清晨的太陽像個球一樣緩緩升起。

        她仿佛已經在這里看了不知多少個日月，閉著眼睛都能想到日出是什么場景。一開始太陽應當還是通紅的、邊界分明的，從黑暗中晃悠出來的云層還帶著幾分夜間的深藍色，將通紅的太陽托著，一點點顯露出模樣。

        然后天地間暗淡顏色便消退了，太陽也成了平時抬頭就會看到的樣子，邊緣仿佛是浸了水化開一般，將渾身的光芒都散給了天地云朵，染得世間一片明媚，而自己耀眼的光芒依然讓人不敢久望。

        可惜今天的云有些過于厚了，本該圓滿的大紅球始終只露出半個身體，程知靠在樹上等了好長時間，卻只能看見太陽欲迎還羞的模樣。

        她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

        阿若從遠處蹦蹦跳跳地過來，用手在額前搭了個棚子擋住刺眼的光芒，抬頭朝她喊著：“小影！我就知道你在這里！”

        聽見熟悉的聲音，程知想探頭朝下看看阿若的長相，然而夢里的她依然懶洋洋地靠著樹干，沒有絲毫朝下望的意思，只敷衍道：“哇，阿若好厲害。”

        阿若絲毫不在意的敷衍，兩手合十，擺出一副誠心祈禱的模樣，前后晃了晃，腕子上鈴鐺叮鈴鐺鐺無比清脆：

        “拜托～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外面的人，和我一起去看看吧小影，去吧去吧……”

        “不去。凡人有什么好看的。”

        要是換了別人，定然是不敢再繼續同她癡纏的，然而阿若和別人不一樣，她不但圍著樹打轉，還始終堅定不移地在她耳邊念叨：“看看吧看看吧，去看看吧小影，快快快我們去看看吧，看看吧看看吧……”

        程知睜開了眼睛，太陽已經升起老高了，她夸張地嘆了口氣：“唉——”

        樹下的阿若立即便知道了她的意思，托著下巴一臉殷勤的地望向上方的她：“我們最最偉大的老大，有什么困難是需要您的忠實手下，阿若，幫您解決的呢？”

        程知故作苦惱狀：“前日我練劍時不小心受傷被反噬，惹得大祭司生氣了，等會兒我要去神殿見他，萬一大祭司再聽說我帶傷亂跑，氣上加氣可怎么辦啊。”

        說著她又擺出一副用心思考的樣子：

        “不過大祭司素來十分溫柔從不生氣，要是有什么東西能吸引他的注意力，比如忘憂草什么的，就更好了。”

        阿若心道了句“大祭司只對你溫柔要不是你受傷他怎么會生氣”，面上卻笑得一臉燦爛，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小身板，大包大攬道：“交給我吧小影，搞十株忘憂草也不在話下。等下去看完那個外面的人，我立馬就去采忘憂草，保證你和大祭司說不了幾句話。”

        她為表忠心，拍的自己胸膛咚咚作響，程知懷疑她快要把自己打穿了。

        幸好沒有。

        解決了心中煩惱，程知立馬變得好說話起來，反正左不過是看一眼的事情，耽誤不了什么時間。于是她從樹干上站了起來，從一旁枝杈中抽出自己架在那里的劍，縱身一躍便輕飄飄落到了地面，略顯繁復的衣服隨風撒開，黑紅相間的衣擺帶下來幾片蒼翠的葉子。

        見她下來，阿若開心地歡呼了一聲“好耶”，隨即立馬擺出低頭屈身的姿勢，伸出一只手為她開路：“老大請。”

        程知看著她的模樣笑出了聲。阿若便不再刷寶，拉著她一只胳膊迫不及待朝前跑去，一邊跑一邊說：

        “我聽他們說這可是外面的皇帝，皇帝你知道嗎？就是凡人里和你一樣厲害的老大，傳說是龍神的后人，龍神雖然早就消散了，但是他的后人居然還活著唉，還變成了凡人的老大，我猜他肯定和你一樣好看，而且和你一樣厲害！”

        程知不置可否。

        然而見到了真人，阿若卻失望透頂。面前這所謂的凡人的老大、龍神的后人，不過是個略顯蒼老的老頭兒罷了，既沒有龍神的氣息，也沒有絲毫神族后裔的靈力，若非要說有什么特別之處的話，可能就是他眼神十分堅定吧。別的阿若左看右看，是在是找不出什么可玩的地方了。

        人族皇帝趙則也看到了阿若，相比起這個渾身都著銀飾的女子，她身旁的“小影”更吸引他的注意。

        被阿若稱作“小影”的女子一身黑裳，上有紅色圖案交錯，十分古樸的樣式，質感厚重沉靜，衣擺上繡有鳳凰，大片大片的顏色暈染之下，只覺得這身打扮神秘古老至極，叫他不敢直視。

        然而與打扮相反的，是她的樣貌和氣質，雖然舉手投足都透露著漫不經心的隨和，然而那份漫不經心下是真真切切的不在意，與這里其他人的好奇或是友好不同，她的眼神是平靜的。

        趙則可以確定，這個“小影”和阿若在內的其他人，身份不一樣。

        他是南朝開國皇帝，一生戎馬，謀劃算計用兵如神，最終結束了諸王混戰的亂局，一手建立了南朝。

        然而凡人壽命不過廖廖百年，他建了國，卻不能長長久久守著南朝。時光飛逝，昔日騎馬揮刀的骨頭開始酸痛，時刻緊繃的思緒也開始混亂。

        可他是老了，卻永遠有虎視眈眈之人正值壯年，手下的人開始有了二心，有人企圖擁兵自立，有人時刻拉幫結派。

        一場刺殺將他與太子衛兵等人沖散，失足跌落江水。本以為此生就這樣草草結束了，唯一的遺憾，就是不能看著子孫后代傳承基業。

        然而天不亡他，竟叫他又活了過來。

        救他的是個看起來七八歲大的小孩子，沒什么心機，被他三言兩語便套了話。

        那孩童自稱九黎族人，趙則才知道自己這順水一漂，竟是誤入了傳說中的“桃花源”了。只不過這世外桃源之地的人并非陶公所寫的那樣不諳世事，而是徹徹底底與人族不同，乃是末神時期蚩尤族后人。

        趙則心里是不屑的，末神時期蚩尤與皇帝大戰后敗，不過是人類的手下敗將而已，又過了這么多年，連蚩尤的名號都放棄了，自稱九黎族避居世外，只怕也沒比他們人類強上多少，能有什么威脅？

        反倒是他死里逃生，可見是真龍天子的命格，他趙氏的大南朝，必能千年萬年長長久久。

        “小影”對趙則是人類的“黃帝”還是“紅帝”都不感興趣，也對人族的征戰還是一統也絲毫不在意，一個小孩子救下的外來人，最好趕緊離開九黎族圣地。

        其他人看懂了她的意思，自然會處理好這些事，她本不用插手這些，只不過阿若性格跳脫對什么都好奇，這才親自來看看。

        看便看了，神殿還有許多事情要處理，大祭司想必還吊著一張臉等她給個交代，程知以“小影”的視角感受到了一些干了壞事卻不得不見老師的無奈。

        于是她拖著重重的袍子走到了神殿，果不其然，在那里看到了一個清瘦的身影。

        然而程知只能看到一團模糊的顏色，那背影就和第一次夢見阿若一般，無論如何都不肯露出臉來叫她看清楚。

        程知被夢里的幻象帶著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濃墨重彩的衣袖壓著她雪白的膚色，卻從指尖透出一縷縷黑色霧氣。幸好有深色衣裳蓋著，看起來并不顯眼。

        她很虛弱。

        程知得出了這個結論，“小影”的傷勢并不像她表面看起來那樣無所謂，反而靈氣逸散下不得不穿著如此莊重的深色衣服來掩飾。

        程知沒來得及深究自己心里脫口而出的“靈氣逸散”四個字，反而被面前那一團看不清楚的身影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她能感覺到，這個人就是小影說的，生氣的大祭司。

        這么想著的功夫，小影已經帶著程知走進了神殿，程知這才發現，大殿中央居然是一只巨大的鳳凰雕像。

        不知是用什么材質鑄成的，渾身羽毛透著金黃偏紅的光彩，成展翅狀，就和她在書上看到的鳳凰的圖案一樣，尾羽修長華麗，在空中拖出迤邐色彩。鳳凰半閉著眼睛，似在休憩，又似在盯著神殿里的每一個人。

        “你的靈氣逸散怎么會如此嚴重。”

        大祭司的聲音也仿佛隔著一層水汽，氤氳著聽不清晰。

        程知聽到自己假裝輕快的聲音：“不太清楚唉，我抽空閉關養養傷。”

        面前那人轉過身來，程知尚未看清楚，從外面就傳來了阿若歡天喜地的聲音：“大祭司！看我找到了什么！一大把忘憂草啊！”

        程知聞聲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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