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捂著頭從地上坐起來，剛剛暈倒的太突然，她的頭磕在了桌角上，疼地她只有吸冷氣的份兒。

        鐲子依然靜靜躺在她手里。

        如今她已經可以確定，這鐲子確實有問題。只是看到的幻境頗有些奇怪了，為什么她每次的視角都是那個被稱作“小影”的女子呢？

        小影小影，到底是哪個字呢？張小英和這個“小影”同音，會有什么關系呢？

        還有那個皇帝……

        程知沉默地坐在硬邦邦的地上，長長的睫毛壓下眼里的光，雙手無意識地攥緊了鐲子。

        窗臺上傳來鳥雀撲騰翅膀的聲音，打斷了程知的思緒，她抬頭，一只灰撲撲的鴿子落在窗臺上，綠豆大的黑眼睛不耐煩地看她一眼，低頭用長長的喙梳理自己的羽毛，又抬頭看她一眼，活靈活現地宛如一個人。

        程知從地上爬起來，將鐲子放進通寶閣的盒子里，走到窗臺旁伸出一只手。

        那灰撲撲的鴿子雙腿蹦噠著湊近她轉了兩圈，這才像是確定了身份一樣歪著頭在她手上蹭了蹭。

        程知的心情明媚了許多，摸了摸滑溜溜的鴿子頭，語氣溫柔：“小灰灰，師姐的軟飯不好吃啊，又出來送信了？”

        小灰灰是師姐顧不思養的鴿子。原本并不是萬劍閣的信鴿，但一次程知與顧不思還有許向行偷偷溜到后山烤果子吃時，這只灰撲撲的鳥忽然從天而降，原來是翅膀受了傷。

        顧不思正犯愁，烤果子雖然清香，到底缺了幾分滋味。這鳥就來的正是時候。

        于是她慫恿著程知二人將這鳥烤了吃。

        彼時小灰灰還不知道在場的三人都饞它的身子，還用一雙綠豆小眼好奇地打量幾人。

        程知便心軟了。她不肯對小灰灰下手，顧不思看著小鳥干凈的眼睛，便也跟著猶豫起來。

        這一猶豫，便把一只灰撲撲的小鳥養了許多年。

        小灰灰很有靈性，后來便承擔起了顧不思與程知間送信的任務。因為跟人一樣有趣的姿態神情，有時候程知和顧不思相距并不算遠時，也要拜托小灰灰跑腿。

        如今在忻州見著小灰灰，想必是師姐有事情告訴她。問道大會在常州舉行，算算日子，師姐他們也該在去問道大會的半路上了。

        小灰灰伸出細細的爪子，程知從它腿上取下一個細小的卷著的紙條，又轉身掰下一些客棧桌子上的糕點碎屑拿來喂小灰灰，甚至還貼心地倒了一些清水在杯子里，這才帶著滿滿的期待展開那紙條，當即便被紙條上顧不思龍飛鳳舞的幾個大字吸引了注意：

        “宗危！速來！常州！”

        程知因為要送白夢音到忻州來，走的是坦達與南朝往來正經修建的官道，難免繞遠了些。正經情況下萬劍宗弟子去常州是不會從忻州外進城的。他們應當會通過山下密林小道，過水路到常州。

        至于為什么南朝與坦達鮮少有人會走這條路，乃是因為林中毒蛇猛獸遍布，期間大多數毒物都是許向行的師父養的。

        許向行的師父方藥師，是萬劍宗出了名的怪脾氣，是宗主的師弟，然而卻素來不與他們往來，閑來無事便一個人坐在山頭上熬一些稀奇古怪的藥。那怪味兒從山上飄到山下，所過之處簡直人跡罕至寸草不生。

        程知和顧不思小時候生病，有幸品嘗過方師叔的藥材，其回味無窮，讓程知此生不敢再生病。

        許向行便是方藥師的弟子，不似她與顧不思整日提著劍挨個山頭單挑，只喜歡看看書采采藥材，生活簡單而平靜。卻不知怎么的和顧不思這個萬劍宗出了名的瘋丫頭混到了一起，連帶著程知在內，三人達成了跨山頭的友情，時不時便要在宗門里搞出一些破壞，在一眾弟子里名聲奇差。

        奈何程知不但是宗主的女兒，還將一手祭月劍使地出神入化，凡有不服者，顧不思便會帶著程知打上門單挑，受了傷還有許向行開藥方，一連串操作下來，整個萬劍宗從上到下，就再也沒有一個弟子敢對她們有意見了。

        說回方藥師在山下林子里養的毒物，很少有人能叫齊名字的，聽說好些還是從古至今流傳下來的物種，程知他們見到了還得鞠個躬行個禮，然后虔誠地將方藥師配好并分發的藥包掛在身上，這才能活著從那里通過。

        故而除他們萬劍宗外，鮮少有人能通過這條路到達南朝疆域內。

        甚至在往遠了說，南朝勢頭最盛的時候，連萬劍宗都被包括在南朝境界里。可惜近些年南朝兵馬勢微，被坦達逼著一退再退，直到忻州城成為不設防的開放型通商之地，萬劍宗便徹底成了坐落于兩國間的中立門派。

        江湖有江湖的信仰，朝堂有朝堂的顧慮，便就這么著了。

        常州位于南朝東境，地勢地平，兩面臨水，風景秀美，江湖上各門派將問道大會的地址定在這里，不乏有順道游覽一番美景的目的。

        程知騎馬一路南下，終于在問道大會開始的前兩日到了常州。

        常州風土與忻州不同。忻州城是南朝與坦達通商之地，處處可見長著坦達面孔的人與南朝打扮的人商討論價。有錢人出沒多了，建筑風格就趨向于堆金積玉，不求美的多么動人，但必須富貴感十足。

        便是程知住的客棧都要用包了金箔的牌匾，方才能吸引眾多富豪揮金入住，諸如通寶閣這樣的一擲千金之地更是出名的非大富大貴之人莫要靠近。若非用了富貴意象的裝飾還能在忻州長久立足的，就必然是有別的出眾之處，比如讓程知念念不忘的餛飩鋪子。

        趁著天黑前進了常州，程知摸了摸險些餓扁的肚子，牽著同樣風塵仆仆灰頭土臉的棗紅馬在街上搜尋著好吃的東西。

        許是因為近日江湖門派齊聚在此，街上多了許多江湖打扮拿著各式武器的人，大多是年輕弟子模樣。

        程知走到了街邊一處糖畫鋪子，一個年邁的老婆婆坐在低矮的凳子上，正低著頭，專心用糖漿繪制著圖案。她手法嫻熟，眨眼間一只栩栩如生的兔子便出現在程知面前。

        程知蹲下身，臉上露出好奇神色，眨也不眨地盯著老婆婆手上的動作：“婆婆，這兔子怎么賣啊？”

        老婆婆抬頭，看見一個穿著青色衣裳的小姑娘，膚色雪白，一雙水汪汪的杏核眼里全是糖畫的倒影，仿佛從未有過什么煩心事。

        驟然看見這樣水靈靈的小姑娘，便是她老婆子也忍不住跟著心都化了，于是她舉起那兔子，報了個相當低的價格：

        “丫頭喜歡，三文錢拿去。”

        程知便跟著笑彎了眼睛，露出兩個甜甜的梨渦，拿出三文錢放在桌子上的銅錢匣子里，伸手從老婆婆手里接那兔子糖畫。哪知忽然從身旁伸出一只手，五指芊芊，腕子上掛著好幾條精致華美的手鏈，幾乎與程知同時一把握住了糖畫下的竹簽。

        “師兄，我喜歡這個！”

        程知抬頭看去，看見了一個穿著嫩粉色的女子，發髻精致，插著好幾支珠釵，身形倩倩五官姣好，卻因為臉上那一抹驕矜神色顯得不太好相處。

        她身旁聞聲而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一身黑色豎領開衫，相貌周正，國字臉，胳膊上肌肉遒勁，從衣袖上透出一塊一塊的形狀。

        見程知與他師妹拿著同一只糖畫兔子卻毫無搭理之意，只對他師妹點點頭，隨后沖著賣糖畫的老婆婆道：“這兔子我們要了。”

        那老婆婆露出為難神色，解釋道：“可是是這位姑娘先付的錢，兩位請稍等片刻，容我再畫一只。”

        那姑娘卻不依了，轉頭沖黑衣男子撒嬌：“師兄，我就要這一只。”說完她斜眼看了程知一眼：“還不趕緊松手！”

        那黑衣男子見程知一人在此，身上還帶著風塵仆仆趕路的氣息，想來也不是什么大門大派的人，長的倒算貌美，卻一副瘦弱模樣，看起來武功平平，想必又是來問道大會湊熱鬧的閑散人士，于是他懶得多言，朝桌子上裝著許多銅錢的匣子里扔了一塊碎銀子，自作主張安排道：“兔子先給我們，你再畫一只給她。”

        粉衣女子聞言露出歡心神色，不屑地看了程知一眼，手上微微用力便要兔子糖畫從她手里抽出來。

        哪知卻沒能拿出來。

        程知看起來毫不費勁便將糖畫拿著，她卻無論怎么使勁都拽不出來，她一雙眉目便瞪在了程知臉上：“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可是昆侖派的！你敢和我搶！”

        程知一臉恍然大悟：“哦，原來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昆侖派啊，聽聞貴派門下弟子武功不俗行俠仗義，最有名門正派之風，頗受江湖人尊敬……”

        粉衣女子露出一副“知道就好”的神情，下巴又抬高了幾分，一旁黑衣男子也不由得露出幾分得意之色，為他們的門派而自豪。

        然而程知卻話鋒一轉：“可是，這和糖畫有什么關系呢？”

        她無畏無懼迎上粉衣女子的目光：“該不會堂堂昆侖派弟子，連先來后到的規矩都不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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