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疏寒面無表情地看著坐在上方的趙則，趙則同樣在打量他。

        一身玉色長袍，整個人更是宛如精雕細(xì)琢的產(chǎn)物，在這陰暗森冷的地宮中依然散發(fā)著盈盈光輝。

        趙則沙啞的聲音響起：“見到朕竟然不跪。”

        謝疏寒語氣平平：“你是誰？”

        馬公公立于一旁大喝一聲：“放肆！皇祖在此，你好大的膽子，敢直視天顏！”

        謝疏寒語帶譏誚：“南朝開國皇帝趙則早于百年前殯天，不知何人如此大膽，敢冒充開國皇帝。”

        “咳咳咳……”趙則聽見“殯天”兩字，當(dāng)即面色大變，他茍活至今，越來越害怕聽見死亡的召喚，豈能容忍有人當(dāng)面說出他已死的事情。

        馬公公忙伏跪在地：“皇祖萬不可動怒啊，地宮已無祭品了。”

        趙則混沌的眸子鎖定在謝疏寒身上，神色不明：“不是還有個謝氏小兒。”

        馬公公不敢言語，他清楚謝疏寒是不符合祭品的條件的，但皇祖這般說定是要恐嚇那人，于是他換上猙獰神色，朝著謝疏寒緩緩靠近，手上不知何時拿了把锃光瓦亮的匕首，做出一副要?dú)⒅x疏寒取心的樣子。

        謝疏寒動也不動，不知是太過無知，還是太過自信。

        馬公公靠近他的一瞬間，從謝疏寒身上忽然爆出一陣強(qiáng)烈的紅光，將馬公公整個人重重彈開。

        馬公公多年居于地下身體極為不好，如何能經(jīng)得起這一摔，當(dāng)即便覺得渾身骨頭散架，如何都動不了。

        趙則猛地站了起來，一字一句極為緩慢地說出幾個字：“鳳，凰，右，眼。”

        謝疏寒這才意識到鳳凰右眼在他身上是一件多大的保護(hù)罩，于是他莫名多了幾分底氣，正對上趙則發(fā)紅的眼睛，問出了深埋心底的疑惑：

        “十四年前我父親身亡，是你做的？”

        趙則聽見他的問題，“嗬嗬”笑出了聲，慘白的臉上不復(fù)端莊自持神色：“你父親啊，空有忠君愛國之名，卻無忠君愛國之心，朕有難，想借他心臟一用，他居然敢跟朕提條件！上了祭臺，不為朕求長生不滅，反倒要求朕不得傷你性命……嗬嗬嗬嗬……”

        他桀桀怪笑著，宛如惡鬼：“朕動不了你，只能送你娘去和他團(tuán)聚，免得謝氏子孫在地下孤單。”

        謝疏寒面色一沉。

        趙則又繼續(xù)說道：“當(dāng)年和朕一起動了鳳凰左眼的人都被詛咒了，子孫后代必須獻(xiàn)祭心臟才能阻止鳳凰左眼對朕的反噬，他們都很自覺，不等朕動手就獻(xiàn)上了自己的心臟，為了保全自己的后代……多么感人啊。”

        “哦，你知道朕是這么處理他的尸體嗎？”趙則神色癲狂：“朕挖了他的心臟獻(xiàn)祭給鳳凰以后，其他部位的血肉皆成了朕的血肉……”

        謝疏寒依然站在原地，但微微顫抖的身軀卻暴露了他此刻的心緒波動

        趙則猶在喋喋不休：

        “朕生吞了其心臟，生啖其骨肉，你看看朕這一身□□凡胎，不也是活到了現(xiàn)在！可見人和神并無分別，只要朕想，朕就能永生不滅！什么九黎什么鳳凰，都得為朕鋪路！”

        忽然，趙則整個人暴起，一躍到了謝疏寒身邊，一手直攻他雙眼，令一手朝他手中鳳凰右眼搶去，在他心口處，鳳凰左眼光輝明亮，兩顆珠子時隔百年再次靠近，交相輝映。

        眼看趙則就要碰到謝疏寒的身體，一把長劍劃過黑暗，錚鳴聲伴隨著漆黑的劍身穿過趙則的心臟，歸銘劍穿過他身體露出半截漆黑的劍身，卻沒有帶出絲毫鮮血。

        趙則下意識低頭望向自己的心口。

        在他身后，黎照影雪白的臉上滿是嫌棄神色：“活死人，也妄敢自比神明。”

        說罷她沖謝疏寒挑了挑眉：“怎么樣，沒嚇到吧。這人居然在寒冰床上設(shè)有結(jié)界，我不好動手，多虧你機(jī)智引他下來。”

        謝疏寒露了點(diǎn)微笑的弧度：“真及時。”語氣卻不大真誠，黎照影懷疑他是怪自己害他在危險面前走了一遭。

        趙則只覺心口一涼，鳳凰左眼已經(jīng)離體。他整個人好像漏了氣的皮球，蒼白似鬼的身體瞬間干癟下去，露出下面猙獰的骨架，臉上好似只有一層枯皮包裹著，腐敗氣息從他身上散發(fā)開來。

        黎照影拔出歸銘劍，取出鳳凰左眼她便不想再這里繼續(xù)停留，打算帶著謝疏寒離開這里。

        馬公公卻掙扎著靠近趙則，此時的趙則只剩下最后一口氣，馬公公老淚縱橫：“皇祖……”剩下半口氣卡在喉嚨里，趙則竟然用那雙骷髏似的手生生穿透了馬公公的身體，挖出一顆鮮紅的心臟塞到自己嘴里咽了下去。

        面對著馬公公死不瞑目的眼睛，趙則毫無懼意：“馬氏一族的詛咒，至此也可破了。”說罷他將馬公公的尸體推到一邊，整個身體又重新開始豐腴起來，好似重新獲得了片刻生機(jī)，只是不復(fù)先前。

        他站起身，朝著背對著他的黎照影伸出手：“黎照影，百年前你是我手下敗將，百年后，你也休想阻我！”

        黎照影推開謝疏寒：“躲起來。”

        下一瞬間歸銘劍與趙則指節(jié)對上，發(fā)出刺耳的相撞聲，趙則宛如回光返照一樣，力量和骨節(jié)硬度都達(dá)到了極端的情況。

        他與鳳凰左眼融合的時間太長了，以至于黎照影縱使拿著鳳凰左眼也不能阻止他的進(jìn)攻。

        趙則與黎照影打了幾招無果，眼看吞了馬公公的心臟得到的力量就要被耗干，他焦急之下轉(zhuǎn)身，看到了站在另一端的謝疏寒，瞳孔發(fā)紅：“右眼！”他不顧黎照影的長劍襲來，直迎著歸銘劍鋒，單手捅傷黎照影的肩膀，自己的脖子也險些被歸銘劍削斷，掛著一半的皮肉朝謝疏寒而去。

        他已經(jīng)不是活人了，自然不會被□□的生死禁錮，只是要保存□□的完整維持人身行動。

        黎照影悶哼出聲，被趙則朝后推了一步，肩膀上鮮血淋漓。

        謝疏寒本就畏寒，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根本無法躲開趙則拼盡全力的一擊。

        “阿若！”黎照影下意識便喊道。

        謝疏寒猛地抬眼，正對上趙則發(fā)狂的神情，整個頭掛在脖頸上似掉非掉。

        熟悉的記憶一幕幕浮現(xiàn)：黎照影被鳳凰抓著生死不明，冷劍穿心而過時的冰冷刺骨，還有那沖天而起的大火……

        他忽然愣在了原地，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與此同時，一聲尖銳的鳳鳴沖天而起，直要將整個地宮掀開。

        謝疏寒看到黎照影的背后一雙火紅耀眼的翅膀生長、展露、猛然展開，一瞬間華光四溢奪目耀眼，華麗的尾羽好似寶石黃金鋪就。她目光冰冷，黑眸沉沉絲毫無光，瞳孔好似個無底洞，直將全部的情緒思緒都收納其中，只展露出無盡的壓抑和冷漠。

        像神的眼睛。

        黎照影緩緩抬手，歸銘劍的虛影下，是一只鳳凰怒而沖天的形狀，長劍似鳥爪，尖端帶火，直沖趙則而去，頃刻將他整個人籠罩其中。

        “啊——”

        縱使身軀感覺不到疼痛，鳳凰的報復(fù)依然如此可怖，灼燒的痛苦刻進(jìn)了靈魂，趙則痛喊出聲。

        黎照影的聲音無限平靜，卻不是她的語氣，更為冰冷刺骨：

        “人族趙則，剜我神目，傷我子民，今日伏誅。”

        趙則重重砸在了地上，整個人徹底沒了生機(jī)，死氣從他身上彌散開來，好像百年停滯的時間加速從他身上流轉(zhuǎn)而過，一股尸臭味漂浮在空氣中，很快地上就只剩下一副骨架。

        黎照影神色一滯：

        “最后一個祭品，趙氏趙則。”

        說完這句話，她便再沒了力氣，驟然倒地。

        坦達(dá)退軍后，南朝朝廷一改往日作風(fēng)，行事間多了幾分殺伐果斷之勢，先是大刀闊斧重建鎮(zhèn)北軍，訓(xùn)練有素很快便有了成效，再是撥款修筑邊關(guān)軍事設(shè)施，派大臣南下賑災(zāi)……

        一時間南朝太監(jiān)執(zhí)政的烏煙瘴氣散了不少。

        皇宮里也有了不小的變動，趙至在地宮里見到了滿地的鮮血和一副骷髏骨架后，驚懼之下居然做起了甩手掌柜，終日窩在貴妃宮殿中不肯再出，一應(yīng)事件交給了宰相陳明。

        陳明正直無私，既沒有借此機(jī)會奪權(quán)，更沒有作威作福，反倒帶著一眾大臣有條不紊地進(jìn)行著政治運(yùn)作。

        眾人這才發(fā)現(xiàn)，沒有了皇帝和太監(jiān)的干擾，他們同樣可以正常工作，于是再沒有人愿意請皇帝理政。

        涅槃神教忽然銷聲匿跡，許多原本是神教的人融入普通人中，涅槃神教好像不曾出現(xiàn)過一樣，在陳明的推動下，很快便從南朝的歷史上劃過了。只剩下一些人記得當(dāng)時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九黎族滅族一事，但新鮮事層出不窮，又沒有人因?yàn)榫爬枳迨苓^實(shí)打?qū)嵉膫�害，故而漸漸便也沒人再提起了。

        民間流傳：幾年前皇宮的那場大火中有鳳凰沖天而起，那是九黎族的神明報了仇，帶著她的族人離開了。

        定安候謝疏寒以養(yǎng)病為由離京，甚至帶走了府中大多數(shù)財物，看起來是不再會回來了。

        有人說曾在常州見過他的身影，身邊還有個極為漂亮的小姑娘，常常穿了身青色的裙子，拿著把漆黑的劍，神仙似的兩人偏偏躲在街邊的小吃攤里吃餛飩。

        大多時候是那小姑娘吃個不停，謝疏寒坐在一邊看著，時不時遞個水端個茶，像極了兢兢業(yè)業(yè)的丫鬟。

        便有人疑心是看錯了，畢竟那可是定安候啊，有潔癖的他怎么可能坐在街邊小攤里，又怎么會給別人端茶倒水？

        但是甫一靠近便會有個頗為俊俏的少年擋住他的路，似乎是定安候身邊的侍衛(wèi)無味。

        “不才在哪啊？”一個輕靈的女聲響起，嘴里還鼓鼓地塞著糖葫蘆，一面左右尋找，“你的侍衛(wèi)可太會藏了，這么長時間我一直當(dāng)你只有無味一個侍衛(wèi)。”

        她身邊那長身玉立的男子不疾不徐地跟著，手上還提著一盒糕點(diǎn)，空著的手隨意指了指街邊一棵大樹，樹杈中間坐著個抱著弓箭的少年。

        那少年身下的大樹旁支著個算命攤，百事通重操舊業(yè)，立了個“有問必答，不真不要錢”的牌子，搖著扇子等生意。

        黎照影只覺得大祭司那模樣辣眼睛，索性不再看，拉著謝疏寒去尋顧不思特意派小灰灰送信來安利的湯面鋪?zhàn)樱�聽聞這是萬劍宗的師弟這幾年朝姚姨偷師學(xué)來的廚藝，下山轉(zhuǎn)行后開了這間鋪?zhàn)印?

        她身后，謝疏寒朝著大祭司的方向微微點(diǎn)頭，大祭司懶得理他，瞇著綠豆眼心想：

        在人間混日子，似乎倒也不錯。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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