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念念微訝，不由反問：“瘟神？”

        “對。”沈媛點頭，一雙眼灼亮得煞有其事。這話題對她而言似乎又有些諱莫如深，支吾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最終只道：

        “反正就是……就是一個人，整天陰陰森森神出鬼沒的，也……不是什么好人！反正你……你要在我家待這么久，遲早會碰見，見了就知道了！你一定躲他遠點就行！”

        “……”

        莫名的……尹念念的腦海里不自覺浮現出一道影子。

        黑衣黑發，蒼白的臉。一雙眼黑漆漆的，像兩顆玻璃制成的珠子，澄透卻空洞洞。

        她還沒忘傍晚時那個幫了她卻自己受了傷的男孩，方才晚餐時就想問蘇菱卻沒尋到機會。

        眼下恰好沈媛在，她斟酌了下說辭剛想問什么，樓下卻忽然傳來蘇菱的呼喚聲。

        “媛媛？媛媛！快下來都幾點了？還吃不吃飯了！你別打擾人家念念倒時差！”

        “人家一大早就坐飛機折騰了一天累不累，你讓人家早點休息！媛媛！”

        蘇菱的聲音漸漸近了，應該是正往這邊過來。

        沈媛一聽連忙高聲回了句，“誒媽我知道了我現在就下去你別嚷了！馬上來馬上來！”轉頭對上尹念念的眼睛不禁吐吐舌頭笑了，然后跟她說回頭聊讓她好好休息，便風風火火出了門。

        臥室門關上，屋中靜下來。

        門外的走廊遠處隱隱傳來蘇菱的碎念聲與沈媛蠻不樂意的反駁聲，尹念念忍不住輕輕笑。

        來沈家的第一晚，尹念念睡得還算不錯。

        一夜好夢。

        第二天早晨醒來，窗外已是天光明媚。尹念念臥在被窩里伸了個懶腰才下床去拉窗簾，夏末晴空湛藍。

        床頭的手機這時一震。

        消息來自于一家三口的群，她昨天傍晚發的照片，閑下來的尹澤川這時才回。

        他回的內容也簡單，只有一個[強]的大拇指。至于她母親周矜心女士……更是安靜如雞得連跟手指頭都沒有。

        尹念念瞪著眼睛盯著那個[強]無語凝噎了半天，干脆直接把視頻給尹澤川撥過去。

        那邊的尹澤川接的倒快，“念念醒了？”

        尹念念卻不接他茬，拇指堵著攝像頭不讓他看，努著嘴巴調侃，“呦，這不是尹大外交官嘛？稀奇呀！”居然都能不忙到接她視頻了。

        “我不是念念，你活潑可愛聰明伶俐的女兒念念早被北緯48°至北緯39°大風吹跑了！今天起，我叫‘勿念’！”

        于是尹澤川便樂呵呵笑了，半天才說：“你剛落地航班那邊就有人告訴我了，司機把你送到沈家之后也給過我發過消息了。”又道：“你媽媽也給你寄了禮物。怎么樣？在你沈叔叔家的第一天還習慣嗎？”

        尹念念這才偷偷翹了翹唇角佯裝不情愿地將手指挪開，同他聊起來。

        ……

        尹澤川是一名駐外外交官，如今正在國家駐奧大使館。

        至于她母親周矜心……原本也是同尹澤川一樣畢業于外交學校，可幾年前不知是受了什么感召，突然辭去工作要去野外保護研究瀕危動物，而今成日滿世界的叢林野外到處飛，可謂神龍見首不見尾，尹家父女倆每隔一段時間聯絡到她，她幾乎都和上一次換了個大洲。

        尹念念自小跟在尹家夫婦二人身邊隨任在外，可以說近三分之二的成長時間都是在國外度過的。

        看過中非小國的風土人情，也見識過歐美洲的自由繁華。

        她在外讀的是華裔學校，基本功課不曾落下，可國外的中文課再專業，漢字語言氛圍也不比在國內，把她送回國讀書，是尹氏夫婦倆早就決定的。

        這次終于決心將她送回來，也是因為尹澤川偶然發現她中國歷史學得有些薄弱。

        不管怎么說，國史必須是要好好學且扎實學的，于是夫妻倆商議后決定將她提前送回國。

        ……

        同他說了說昨天的經過。尹澤川溫聲囑咐：“你宋阿姨喜歡你，才對你熱情，你也不用太拘束，他們對你好你就接受，但是你也要真誠對人家好，明白嗎？”

        尹念念對著屏幕乖乖點頭。他又說：“還有你沈叔叔家的孩子，應該比你大幾個月，算是你小哥哥，你記得和人家也處好關系。你媽媽和你阿姨的關系那么好，你們小伙伴也友愛些，這樣你媽媽也能開心。”

        他太忙，就同她通話這會兒，尹念念就已經數次從背景音里聽見有人隱約用德語在催。

        尹澤川倒不慌不忙，一一將要囑咐的話都仔細同她講完了，才說了結束語掛斷。

        打完視頻，尹念念換好衣服洗漱了下，下樓。

        沈家的早餐在七點，但許是因為尹念念昨天折騰了一天又倒時差，蘇菱想著能讓她多休息一會兒，便沒讓她打擾她。

        尹念念走到一樓時，早餐的時間已經過半。

        餐廳的方向隱隱有人的說笑聲與瓷碟輕碰聲。空氣里有鮮花的味道。

        隨著走近，尹念念終于真正見到了這位沈叔叔也是沈家的主人——沈從之。

        尹念念對這位沈叔叔的所知其實不多，只知道他是尹澤川與周矜心多年的好友，也曾是她過世的爺爺的學生，兩家在上兩輩往來不淺。

        在她出生時，尹澤川就已經駐外了。所以她也只是從父母的敘述中聽說過他，沒真正見過。

        這些年隨著兩家人所走的路不同，交際也漸漸少了些，但少雖少，有些沉淀多年的純粹情誼還是在的。

        她父母那一輩的親戚少，如今還在國內的近親更是寥寥，所以尹澤川這次拜托好友將她暫時托付擇選學校時，沈從之幾乎一口同意。

        “念念？”蘇菱正站著給沈媛遞湯，遠遠看見她過來，不禁笑，“怎么這么早就起來了？沒多睡一會兒。”

        尹念念也笑，“睡飽了，就起來了。”

        “怎么樣？昨天睡得好嗎？也不知道你突然換了環境適不適應，要是有什么不適應的，千萬要和我們說。”

        “都很好，謝謝阿姨。”

        說話間，沈從之已經從位置上站起來，向她的方向迎了兩步，“這就是念念，已經長這么大了，可算見到了。都怪我昨天太忙，你大老遠過來本來該親自去接你，結果有事絆住了。快來坐快來坐。”

        沈從之今年近四十歲，卻保養的很好。

        男人相貌儒雅英俊，歲月在他身上仿佛不曾留下痕跡，反而因閱歷沉淀出一種別樣的氣質，可見年輕時應該也是個相貌堂堂的少年。

        他的一雙兒女并坐在餐廳的一側，也跟著站起來。

        女兒正是她昨晚見過的沈媛，正對著她笑瞇瞇眨眼睛；兒子是初見，是個高高瘦瘦的小少年，與她們一般大，長得端正清俊，也向她禮貌微笑。

        尹念念禮貌喚了幾聲叔叔好謝謝叔叔，在沈家夫婦倆拉開的位置上坐下來。

        淺簡地寒暄了幾句，沈從之熱誠做介紹。

        “念念，這是我兒子女兒，和你一樣大，沈熠，沈媛。”

        “小熠媛媛，這是我跟你們說過的念念。她剛回來，對帝都應該有不太熟的地方，你們兩個多照顧照顧她。”

        三個孩子隨之將目光放在對方的身上，互相友好地握手自我介紹。

        “你好。尹念念。”

        “你好。我是沈熠。”

        “沈媛！”

        沈媛最欣喜，同她握完手后便興沖沖起身繞過餐桌從沈熠身旁做到尹念念身邊，還極親密無間地用肩膀蹭蹭她的肩。

        尹念念也笑吟吟同她眨眼。

        兩個小姐妹關系處得好，蘇菱跟沈從之不由也相視笑了。

        一家人繼續吃飯。

        飯桌上閑聊過半，相連餐廳的客廳門口忽然一道身影走進來，腳步卻驀然剎住。

        他像是從外回來的，只是大抵沒想到這廳里有人。定在原地默默地看了他們幾秒后，接著毫不猶豫轉身就走。

        “你站住！”飯桌上的沈從之這時卻像冒了火，忽然站起身朝他的背影叫了一聲。

        他卻恍若未聞，前行的腳步分毫沒停下，眼看就要再次出了門。

        “沈星辭！”

        尹念念望著他的身影心跳不期然錯了一拍，一瞬認出來。

        是他……

        他比她昨天在夕陽下看上去的還要更單薄瘦弱一些，身上t恤寬大，從背影看過去只能看清他寬大袖口下瘦薄蒼白的手腕，后頸骨直而凸出。

        大抵是見他不停，沈從之干脆繃起了臉上前似想親自去攔。蘇菱忙起身阻攔了他兩步，“誒有話好好說！別急別急！”

        最終還是不遠處一個保姆阿姨見狀上前將男孩攔住指了指他身后示意了什么，他才平靜地轉過身。

        轉過來，尹念念這才真正看清他的臉。

        依舊白中透冷的臉色，黑的眼，那雙黑沉沉的眸子里依舊空蕩蕩的讀不出情緒。

        沈從之語氣沉沉，“你去哪兒了？怎么從外面回來？沒看到有客人在嗎一聲招呼都不打說走就走！誰教你的禮節？”

        他只是平淡看著他，從眼神到神色全平得像攤死水。

        沈從之靜靜跟他對視了一會兒后才意識到什么般看向他的耳朵，登時怒形于色。

        “你又不帶！你——”他上前一步像是要發火，蘇菱趕緊上前半拉半拽地將他扯回來。他在那一瞬間也微微后撤了一步做出警厲的姿態。

        尹念念幾乎被這場景給懵住了，壓著心跳小聲面對沈媛，“他……？”

        沈媛有些一言難盡地朝沈星辭瞥了兩眼皺起眉，“瘟神。”

        尹念念還是一頭霧水。

        瘟神說得真的是他呀……

        這場沖突最終是由沈星辭離去結束的。沈從之怒青著臉推擋著蘇菱偏要上前，蘇菱和沈熠一左一右拉著他喋喋地勸。

        沈星辭身旁的保姆也在勸，邊輕搡著他肩膀邊示意勸他服個軟。沈星辭卻視而不見，只視線冷冷地釘在沈從之的臉上，然后唇角薄薄彎起一個像諷刺的弧度，轉身就走。

        “沈星辭！”最后一聲，帶著抑不住的怒火。那道影子已經飛快地消失在門口。

        -

        沈星辭走后，沈從之似乎才恍然意識到失禮，平息了下情緒才說：“抱歉，念念，那是我小兒子，脾氣不太好，又有點缺陷……不是針對你你別在意……”

        尹念念知道事關人家的隱私，也不好多問給人平添難堪，只笑盈盈說著沒關系便將話題略過了。

        飯桌上的氛圍卻再沒提起來。

        早餐郁郁而散。

        與沈家夫婦告別后，尹念念悄悄拉住了沈媛，想問他關于沈星辭的事。

        “哎呀……”似乎真的不好說，沈媛幾番閃爍其詞。

        她隨手往頭耳的方向一指，最終艱難道：“多的你別問了，反正他這兒不太好……性子也怪。你就躲著他點別招他就行了，小心惹火上身。”

        ……？

        哪兒？

        沈熠沈媛兄妹倆今日有興趣班，沒一會兒便匆匆走了。

        尹念念還惦念著沈星辭昨天被劃傷的手指，回到房間從藥箱里翻出盒藥膏，問清了沈星辭的房間時不時過去看一眼默默等。

        這一等，就直接等到了傍晚。

        晚上七八點，沈星辭從外歸來。

        尹念念在不知第多少次上樓看沈星辭的房間有沒有人時，終于從門縫里看到一線燈光。

        她趕緊跑回房，匆匆抓起桌上的盒子，又返回到他房間門口輕舒了口氣。

        將早就斟酌好的說辭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尹念念屈起指尖，敲門。

        篤篤篤。

        沒人應。

        篤篤篤。

        “……”還是沒。

        三遍過后，尹念念在回去與直接推門之間反復糾結了一會兒，終是抿抿唇將手落在門把手上，向下一按輕推開——

        門剛嵌開了一個小縫，尹念念探頭往里看，直接就撞上一雙烏黑的眼。

        “……”

        沈星辭正在門旁的飲水機接水，自己屋的房門忽然開了，他抬眼直接跟一雙清凌凌的眸子相對。

        他微愕。就見對方似乎也有些怔愕，接著女孩松開門把像是有些局促地乖乖站直了，對他張了張嘴。

        “你好。”尹念念說。

        見他沒有回應，尹念念手指輕搓摩著盒子的邊緣，面對他莫名的有點緊張起來，小聲說：“你……昨天幫過我，你還記得嗎？”

        “……”

        “就是在花園，我頭發被纏住了，是你幫我解下來的，你手還受傷了。”

        “……”

        “你明白我在說什么嗎？”

        “……”

        連續幾句都沒得到回應，尹念念想起沈媛說的他腦子可能不好，心底疼惜地嘆了口氣。

        她伸手，還是像昨天一樣指了指他的左手，說：“這兒。”

        沈星辭這才有所反應地低了低睫將手攤開。尹念念便看清了他食指劃傷的那條劃痕，已經結了痂，但旁邊有些紅腫起來。

        “還疼嗎？”尹念念輕聲問。

        明知道他大概不會有什么回應了，但尹念念想既然道謝那還是得禮數周全，誠摯道：“我今天來，是想來謝謝你的，謝謝你幫我。”

        “但害你受傷了，也真的很抱歉。”

        “這個藥送給你，你記得涂藥。涂了藥，相信傷口很快就會好了，也算是我的謝禮。”

        她將藥盒放在他的手中，指了指盒子又指了指他受傷的手。

        男孩眼眸安靜沉默，但大概是明白她的意思了，默了會兒才遲疑點了下頭。尹念念這才松了口氣彎眼笑起來，說：“那我走了，晚安。”

        女孩翩然轉身。

        直到她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沈星辭才將臥室門關上，低頭看了眼那個盒子。

        她的意思他其實真的看懂了，也對她依稀有些印象。

        好像是……昨天花園里的那個。

        盒子窄長的一條，是白色的，底部漸變成青綠。上面亂七八糟寫著一些他看不懂的外文。

        他打開，里面的藥膏同樣寫著外文，是他從沒見過的藥，且味道也奇怪。再擰開……芥末？

        愕然地盯著它愣了幾秒，沈星辭抿唇漸蹙起眉，反手將它扔進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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