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對視，沒有誰開口說話。

        賭桌兩端，詭異的磁場令空氣里漲起咸腥味的海水來，一波一波浪刷過眼前。互看太久，阿東還以為兩人直接對上眼，高興極了，不再擔心向七煦是否會拒絕，便跳過去推著阿漁坐下：“阿漁，快坐。你阿媽的事好商量。”

        阿漁四肢僵硬，還在腦子里整理所有數據，歸納事實。

        兩句話概括：

        表面溫柔有禮的紳士，同無惡不作的賭徒混一起，還綁住了她阿媽。

        表面溫柔恬靜的淑女，同嗜賭如命的女人是母女，還上門以賭贖人。

        角落里，滿是血跡的女人哀嚎著，持棍子的混混叼著煙恐嚇她。整個場子好比煉獄，血族四伏。

        阿東拍拍阿漁：“東哥同你說，這位向生是開大賭場的，整個香港、澳門不知有多少娛樂會所。你這么厲害，同他賭一局，輸了我也不為難你，我放人，一百萬我們往后慢慢算，不催逼你；贏了，這位向生直接替你老母還我錢……”阿東朝對面猥瑣一笑，“沒意見吧？向生，一百萬港幣又不是英鎊，對你來說只是小意思。”

        阿漁看著阿東。

        阿東輕輕敲一下桌子，對她道：“就是說，我這間賭場要轉讓給向生，不收額外的轉讓費，但你阿媽欠我的錢，該算算清楚。”

        往日規矩向來如此，她來這里贖人，贏夠錢就可以把人帶走。

        許久，阿漁才僵硬地彎起嘴唇，盡力揚出一個溫和的弧度，向對面嫣然一笑，“初次見面，向生，你好。”

        姓向？

        姓向的她只識三人，一人是剛過世的養父，一人是養父的大徒弟，還有一個，是養父的獨子兼徒弟。

        她不至于沒見過名義上的哥哥，倒是真沒見過二徒弟。雖然是遲早要碰面的人，沒料到撞在今晚，在這樣一個骯臟的地方。

        對面座位上的男人，額上碎發間斜下絲絲光線，穿過濃密睫毛落入眼眸，卻化不開墨色。他坐在正中央，身后幾個黑西裝保鏢個個持槍肅然而立，半隱入黑暗，只有他處在明亮的光輝下。

        他的目光起初是落在綠桌上的，這才緩緩抬起眸來。

        向七煦看過去，前方，是整個場子里唯一的年輕女孩，黏住所有如狼般的視線。他莫名不太想在這里拖延時間——

        “你好，小姐。”他上身前傾，雙肘撐在桌沿上，學她用疏離的語氣打招呼，聲音淡得毫無情緒，“showhand，怎么樣？”

        “隨意。”

        綠色賭桌那頭，白裙少女淺笑，“不過，不管玩什么，我要先洗牌。”

        阿東立刻插話：“阿漁你什么意思，想check一下牌？你認為我和向生會合伙騙你？”

        阿漁不接話，直接拿起紙牌，就開始洗起來。若非親眼所見，在場觀眾還以為，夸張花式洗牌只是電影里用特效加工過才有的場面。誰知現實中還真存在，動動指尖，白花花的牌浪在眼前涌出各種姿態。隔著五尺，風起云涌，紙牌在她的巧指間紛繁變幻。

        結束，紙牌經過百分百地打亂順序，整齊疊成方塊拍桌上。

        阿東給男荷官使眼色，“你還杵在這里干什么，趕緊洗牌發牌，讓兩位一較高下。”——這個阿漁，每次都不信任他的場子。

        兩邊底牌發完。

        阿漁不敢用養父教給她的那些技巧，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草花k——她的底牌。

        黑桃3——他的底牌。

        阿漁的呼吸放松下來。賭注早就確定，省去了投注環節，但進度仍是很慢。她頓了會兒，才翻第二張牌，方塊a。

        對面，向七煦一動不動注視她的臉，香煙已燃到盡頭。

        他掐滅了煙，懶懶翻過第二張牌，黑桃8。

        阿漁忍不住揚起嘴角，抬眸，一雙烏亮的瞳仁輕輕轉一下。于是，接下來翻牌快了些，男荷官依次發來兩張牌都是不同花色的k：紅桃k、方塊k，阿東在旁邊連連鼓掌。

        此時，向七煦所有的牌是：黑桃3、黑桃k、黑桃5、黑桃j。

        很明顯，她需要另外三張a之一。

        難得，阿漁額頭出了一點薄汗。怎么回事？牌好像不太對。她算出來應該是自己摸到黑桃9的……

        “不翻嗎？那我開牌先。”他坐直，用很輕柔的動作將那張底牌掀開：黑桃a。

        阿漁一個猛抬頭，劉海隨著動作輕微晃動，伴著眼底波瀾微漾。看見他一臉平靜的樣子，她緊閉雙唇，將目光撤回到自己的最后一張牌上，伸手，挑起紙牌一角。

        現在，還剩下的可能是紅桃a、草花8、草花6三張牌。

        她希望自己沒有記錯順序……

        三分之一的概率。

        “易同學你動作好慢，干脆一點！今晚這場輸贏都不虧，怕什么！”阿東叫起來。

        向七煦剛要接過手下的煙，新點一支，注意到滿場都已經是各類人吐出的煙霧，罩出白茫茫一片，便收了手，沒點煙。

        他微微挑起一側眉梢，“易小姐，你看起來擔心過多。搞不好，不是黑桃a，卻是紅桃a什么的？”

        ——這人還故意說這句話。

        阿東又湊過來催她：“封頂一百萬而已，人家的注已經放好，你跟到底也不過一百萬，都不敢□□？”

        阿漁瞄他一眼，再緩緩挪開自己的拇指，漸漸地，先看見紅桃的一點點圖案……

        她長舒一口氣，抿嘴，朝對面純純一笑：“當然allin（全押）。”

        她翻開底牌，與此同時，也翻開了那最后一張定勝負的牌，“嘩”，拍在綠桌上。

        全場一片哄然。

        向七煦頓一下，失笑搖搖頭，“真是可惜，差一點。”

        阿漁環顧四周，在眾人嬉笑的眼神中察覺到異樣，低頭——紅桃9！

        她慌忙站起來。

        她輸了，把兩個人的底牌猜反——或者說，也有可能是，他在她眼皮子底下換了牌。

        阿東趕快弓著腰湊到向七煦旁邊憤憤道：“嘁，那個四十多歲的窮婆算是不走運，還不起錢，女兒也輸錢。只好讓她們緩一周，七天內還我錢，否則拿命抵。總不能麻煩向老板幫這對不相識的母女墊……”

        他陰陽怪氣地說完，仔細觀察著向七煦臉色。旁邊，阿j當即掏出槍來指著阿東——“離遠一點”，一句話嚇得人馬上后退幾步。

        向七煦沒講話，玩味地打量阿漁。

        荷官洗牌時，她已記下全部牌的順序。這樣的記憶力、心算效率簡直罕見。明明能發財，偏偏生活過這么狼狽？果然像她說的，討厭賭。看她阿媽那副樣子，也能理解原因了。

        “支票。”他招招手，阿j立刻遞上支票，他三兩下簽了名。

        阿東五官都要笑飛，接過來對著燈光仔細看，“向老板這是借給阿漁的？好大方，果然大富豪！想必你也是已經看到阿漁的過人之處，她其實很厲害的，只是肯定比不上你……不如收人做徒弟，以后……”

        向七煦盯著阿漁，話卻是對著阿東說的：“不是借，是替她還。你們一筆勾銷。”

        阿東一愣，連連點頭，答“是是是”，轉身對混混們指揮道：“快放人！讓那窮賭婆給阿漁帶走。”

        一張支票到手，阿東歡天喜地叫爹喊娘。一百萬本是訛人訛出的數字，起初威脅阿漁來這里，也不過是想找借口收服她到場子里做事——這女孩子擰巴得很，有好賭技偏偏不混賭，多浪費！

        “阿漁！”女人身上的繩索解開后，整個人摔到地上，慘兮兮地爬過來，“好女兒，阿媽以后再也不賭！”

        阿漁看著腳邊的女人，連一個信任的眼神都懶得給，眼底一片死寂。

        她要走了。

        向七煦雙眼盯著桌面，頭也不抬，輕聲一句：“我送你。”

        他起身，對阿j示意先把地上的女人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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