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已同身旁人交談完畢，起身告辭，徑直往大廳外走去。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阿漁覺得他走得有點快。

        她提起裙裾，追上去。

        郵輪下午就在新港口停駐，這次停留時間較久，明天才發船。

        今夜，海邊有奇景，不少人都下船或是趴在船舷邊看熱鬧去了。現在正是人潮最擁擠時，即便順流而下也充滿阻難。

        她追著那個人影而去。

        她踩著高跟鞋跑起來，跑得那樣快，擠入流動的人海，一直往前。

        過安檢時有踩踏事故，一片混亂，天賜時機，她毫無阻攔就跑出去了。

        不知不覺，她跑上了廊橋，跑上了階梯，跑過了長長的船與陸地的距離，那片她最為熟悉的海就這樣被拋在了身后。七年，她踏上陸地了。

        正是浮游生物頻繁出現的時節，近期海灘總有“藍眼淚”現象——夜里，海水中的微生物在浪潮拍涌中呈現出絕美的藍色熒光。整個海岸線都被勾勒出藍色的曲線，曲線時時變換，像是千萬幅油畫暈染了沙礫。

        視野中央，男人與一個女人同行。

        阿漁認得出來，他身旁是女明星。

        成橙跟著他，走上僻靜的沿海步行道，身后還跟著助理和經紀人。他身側僅一個下屬。

        “向生——”她喊。

        道路下方不遠處，潮水從沙灘褪去，會殘留星星點點的“小藍粒”，就像星星全都變作深藍色墜落在海灘上。美得比科幻電影還震撼。

        “向生……”

        未得回應，她跑得更快，一路撞上偶爾迎面來的行人。

        女明星的腳步放慢了，回頭看一眼。但男人沒有反應。

        在路邊停車的地方，阿漁追上了人，直接拉過男人的胳膊：“你……”

        男人回過頭。

        神色有些訝異，他打量她片刻。

        他有著黑亮的雙瞳，三庭五眼好比例，這是一種英氣干凈的面相，唯有下巴與下顎線的明晰線條帶著冷銳感。

        阿漁紅著眼，望他：“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

        對方平靜的臉上沒什么情緒，深邃雙眼在泛起輕微詫異后，恢復波瀾不驚，“……小姐，你是不是認錯人？”

        嗓音熟悉一如七年前，只是多了一點暗啞的、粗糲的感覺。

        阿漁渾身僵住，愣了愣：

        “你不記得我？”

        旁邊，成橙抱著雙臂，倚靠車門，美艷的臉上面色冰冷。

        男人輕輕挪開她的手，“小姐你大概搞錯了，我名叫周遠，熟人都稱我周老板……”他說著，見對方鼻頭變紅，一怔，不覺把聲音放緩，“或者，我們以前打過交道？抱歉，你叫什么名？”

        整個視界都泛起白花花的麻團，她感覺血往頭頂上涌，沖破那白花花的糜爛的視野。

        阿漁心頭一股怒火。

        她注視他片刻，好不容易才扯出一個冷笑：“我以為你死了！你知不知七年來，我活著的希望就只是……”

        話到嘴邊，被她忍住。

        “小姐，你大概是醉酒了。”

        男人耐心而客氣地聽她說完，壓了壓帽檐，瞥見不遠處的黑暗中人影閃動，轉身便要上車。

        阿漁很少爆發情緒，哪怕是在多年前的少女年紀，但她此刻忍不住哽咽，垂手站在原地道：“你知道七年是多長的時間嗎……”

        男人打開車門。

        “你不記得我名字？”她忽然后退一步，眼中布滿血絲，“我曾經有兩個名字，你一個也不記得，是嗎？”

        她站在道路邊緣，身后是狹窄的海灘。藍色海岸線在她腰際位置。

        他站在車門邊，“你……”

        “你回答我，是不是！”

        男人垂手，嘴角牽起一絲無奈，“這位小姐，你真的喝多了。”

        “既然我是你無關緊要的人，那現在我轉身走掉，你也不會追上來，對嗎？”

        ——轉身？

        進車后座的動作頓住，他蹙起眉，視線從她泛紅的雙眼移開，挪到她肩膀后一片茫茫的藍，漸漸聚焦，看清那是一片海。

        他呼吸收緊。

        阿漁轉身，下了沙灘，趔趔趄趄奔向深藍色去。

        腳踩上浪花，裙角濕了。

        高跟鞋掉落，赤腳踩過粘膩而骯臟的沙灘，每一步都很艱難，才終至水邊。因腳在水中行走，撥動了藍眼淚，一霎間，那些藍點迸發出晶瑩的高光，暗流涌動。附近有游客在彎腰專心摸藍眼淚，感受星河般的藍光從指縫流淌滑落，不斷發出驚喜的尖叫。但她此刻只想埋藏在藍得發黑的深水里去。

        冷白路燈將男人一身黑衣黑帽襯得更暗，他僵硬地站在原地，宛如一尊雕塑。

        他的神情冷淡，身體姿勢卻有變動，旁邊女人即刻抓住了他的手腕。

        成橙低聲提醒：“不要……”

        他甩開手，追上去。

        海水淹沒膝蓋時，阿漁被抓住胳膊，身子扳回去了。她盯著暗光下那張半是陰影的臉，顫聲道：“怎么，你害怕？你怕什么？不會有危險，沒人比我更了解這片海！”

        她要走，被他的手臂用力一扯，受慣性撲到他懷中。

        這片海的潮聲消失了。

        她閉眼，才沉醉片刻，對方就松開了她，同她對視半晌，退一步，嗓音平靜、溫柔而動聽：

        “小姐，我叫人送你回去。”

        她盯著他，認為他應該吻她。

        結果只是放開了她。

        藍色海岸瑟瑟蜷縮，化出夜間最美麗也最孤寂的曲線。這一晚，阿漁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船上的。1997年，張學友早已出了《吻別》，而她已失去當年夜街吻別的人。同樣在無人的路上，獨自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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