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棠睜開眼睛時，透過半開的窗戶灑進來的晚霞讓房間里的一切都覆蓋上了火燒般的橘紅色。她盯著軟帳出神，直到一聲“姑娘”的呼喚，才真真切切地回到了現實。

        “啊，碧月？”李青棠坐起身子，頭還有點暈。她抬手扶了下腦袋，才擠出下一句話，“我在哪兒？”

        碧月歪著頭打量了下李青棠，“當然是在您和姑爺的臥室里面啊。您是不是被尸體嚇傻了？”

        “……我沒有。”抬起頭來，視線看到墻上掛著的黑色獵|槍，果然是回來了。“現在是幾時了，碧月？”

        “快到晚飯時間了，姑娘。”

        李青棠走下床，示意碧月為她梳頭。“我睡了那么久？楚玉回來了嗎？”

        “還沒呢。”碧月不緊不慢地挑起李青棠的頭發，熟稔地梳了起來。“倒是小姐您，昏倒的時候臉色差得可怕，回來時可把春桃給嚇了一大跳。現在她跑去藥房給您抓藥了，估計一會兒就會回來。”

        “好吧。”李青棠沒有再說話，只是怔怔地看著鏡中的自己。

        “碧月姐姐，藥買回來了——”房間的門咻地一下被拉開，春桃自外面探頭進來，“誒，少夫人，您醒了呀？”

        “噢，春桃，你晚了一步。”碧月嗤笑一聲，揮手叫春桃進房，“過來給少夫人梳妝。”

        春桃笑著應了句是，就走進來伺候李青棠梳妝打扮。“少夫人，您可算是醒了呀。要知道奴婢早上看到您那副慘白慘白的臉色，可嚇得魂兒都要沒了。唉，要是少夫人真有個什么好歹，奴婢可會傷心死的。”

        “春桃，別老是說什么死不死的。”李青棠溫聲笑道，“聽說你剛才去為我抓了藥？你有心了，晚點告訴我你花了多少錢，我給回兩倍的銀子給你。”

        “奴婢謝少夫人賞！”春桃眼睛一亮。

        “那我呢？”碧月不服，“少夫人，我可是在您昏睡的時候寸步不離地照顧著您呢，我也該拿點賞吧？”

        “嗯，碧月你也辛苦了，有賞。”

        李青棠這句話讓碧月聽著滿意，面上露出了微笑。春桃則是感嘆一聲，“哎，咱們少夫人這么大方，可大爺卻這樣薄情……瞧瞧您進門才多久，就得獨守空房……”

        “春桃，別亂說話。”李青棠急忙打斷，“相公他……也是為了蒼生安定……”

        春桃自知言多，便閉了嘴。可是，她敏銳地捕捉到了李青棠眼底閃過的憂愁，便只能在心中暗自嘆息。

        回想十天前，李青棠嫁過來時是多么風光，張燈結彩，十里紅妝，鑼鼓聲和嗩吶聲響徹天際，送嫁妝的隊伍幾乎貫穿了整個京城，引得不少百姓都圍觀了一路。可誰能想到，沒等到第三日新婦回門，江琰就帶著部隊前往北方去鎮守邊疆了，連帶著李家的大少爺李思鴻也一起離開了京城。可憐的李青棠，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等到夫君和哥哥回京。

        李青棠嘴上沒有抱怨過，是因為有嫁為人婦的自覺，就算夫君不在，也得好好伺候公婆，為夫君把家里的一切打理好，恪守作為妻子的本分。可是現如今，她看著鏡中倒映出了自己的愁容，也忍不住唉聲嘆氣。

        不過，反正她作為女兒也沒有什么選擇的余地。江家世代為武將，到了這一代，江琰雖是庶子，但卻是家中唯一的男丁，且自小就在武藝上展現出了驚人的天賦。他在江老將軍因為斷腿而不得不隱退后，更是代父從軍，帶兵在戰場上殺敵無數，不過二十五歲的年紀就立下不少戰功，京城中提起江琰，誰不夸一句少年英雄。

        按照李家的條件，李青棠嫁給江琰，確實是高攀了。本來江琰聲名在外，婚事也是在三年前父親還在時就定下來的，她理應不該有怨言。

        然而新婚之夜，江琰在揭開她的蓋頭后所說的話，縈繞在她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聽好了，夫人——我按理是該這么稱呼你的。”江琰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麥色的面龐上一條從右眼的眉毛上方一直延伸到嘴角的傷痕顯得他格外可怖。“我就開誠布公地跟你說了，你不是我想娶的人。這不是你的錯，事實上我不想娶任何人，但是我那煩人的老爹念著和你爹的那點交情非得叫我答應不可。”他沒說錯，已故的李老爺跟江老爺子確實有些私交——是在一次宴會上偶然認識的。“你跟我不過是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強行撮合在一起的夫妻而已。”

        “相公……”李青棠害怕地往后縮了一下，“你到底想說什么？”

        “婚后我不會跟你同床。我可不是什么專一的男人，你也不是我喜歡的那種類型。”江琰說，“我會延續婚前的習慣，大部分時間我都會呆在兵營里，晚上可能會去找幾個火辣的女人玩玩。啊，當然，因為我自己就是這樣的人，我不會用那什么三從四德，夫為妻綱的準則要求你，要是你覺得無聊寂寞了想去找小倌爽爽我不會攔你。別給我添亂就好。哦順便一提三天后我就要帶兵去守邊疆了，你大哥也會一起，到時候回門我就不跟你一起去了。就這樣。我要睡了。”

        他以閃電般的速度在地上打了地鋪，迎躺下前還不放心地囑咐了一句：“對了，我房間墻上掛著那個黑漆漆的玩意兒別碰，那是我幾年前在西域帶回來的獵|槍。”

        說完，他就一頭躺在地上，幾乎是秒睡，留下李青棠坐在床上，風中凌亂。

        對于李青棠來說，婚后聽到唯一稱得上好消息的就是，李思鴻在隨江琰離開前被提拔為了副將，而這或許是出于姻親關系，誰知道呢？總之在江琰離開前他確實連和李青棠同床共枕都沒有過，第三天回娘家的路上碧月抱怨了一路。雖說李青棠很快就阻止了碧月亂說話，但她真心感激這位從小陪自己長大的婢女，可以替她說出那些她說不出口的話語。

        江琰離開后，李青棠安分守己地在江家生活著，伺候公婆，照顧兩個未出閣的小姑子。可惜江家其他人都和江琰差不多，自顧自地做著自己的事，和她極少有交流。一直陪伴在她身側的唯有隨她陪嫁過來的碧月，還有江夫人做主分配到她身邊的春桃了。

        李青棠不可避免地懷念起出閣前的日子。作為家里的嫡長女，錦衣玉食地長大，從小都沒怎么吃過苦頭。雖說因著父親在沾花惹草這事上的熱衷，母親不得不和后院的鶯鶯燕燕明爭暗斗多年直到父親被一場病帶走，可李青棠跟剩下的十二個兄弟姐妹——有嫡有庶，關系都不錯。母親雖恨極了父親一房房地納妾，但對于庶子庶女也是很寬和的，沒有外頭那些話本里寫的那種大戶人家苛待庶出的嫡母那般惡毒。

        今天早上，發現江楚玉一身男裝打扮去醉花樓查案時，李青棠的震驚不亞于被人當頭一棒敲到腦袋上。然而與她相對應的碧月對查案展現出了極高的興致，央求著江楚玉帶她們去長長見識。對此，江楚玉給出的答復是：“也不是不行，別給我添麻煩。”

        就這樣李青棠糊里糊涂地就換上了輕便的服裝，和碧月二人跟著去了。在她看來，謀殺案真不是她這種從小長在深閨的女子應該插手的，她對江楚玉的行為感到驚奇，也并不認可。然而，這卻是一個作為嫂子跟小姑子拉進距離的機會，因而她才愿意跟著。

        結果在看到死狀凄慘的尸體后背當場嚇昏了過去。人丟大了。

        胡思亂想之際，碧月和春桃已經聯手給李青棠綰了發髻，上了妝。鏡子里的人仿佛被月光沐浴過，耀眼得好似四月在山頂驕傲地盛開的桃花。李青棠笑了笑，“你們的手法越來越嫻熟了。”

        “少夫人本就生了副仙姿玉貌，咱們做的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春桃說。

        “就你會說。”李青棠站起來，“我也該去跟公公婆婆請安了，走吧，兩位。”

        “是。”

        房門打開的瞬間，一陣叮叮當當的鈴鐺聲，混雜著咚咚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傳入了三人的耳朵里。

        穿著紅色留仙裙的少女猛地停下腳步，抬起頭來望著李青棠，一雙大眼睛閃著光芒。“嫂子！你醒啦！”

        “啊，茗玉。”李青棠看著眼前打扮得明艷的女孩兒，微微一笑，“穿成這樣，是去哪里呀？”

        江茗玉笑嘻嘻地在原地轉了個圈，裙擺飛揚起來，掀起一陣風，腰帶上的鈴鐺也隨之發出清脆的聲響。“馮家前些天遞了帖子給我，說是阿樂上次斗舞大會輸了不服氣，要再比一比呢。我這些天可一直在練舞，這次我也肯定不會輸的！”

        原來如此……原來這就是你一直在房間里唱歌跳舞的原因嗎？！李青棠想起這幾天江茗玉房間里傳來的吵得她難以安睡的歌聲，在心里吶喊著。面上她卻沒說什么，只微笑地回道：“是嗎，那茗玉可要加油。你的舞跳得那么好，肯定能贏的。”

        “嗯！”江茗玉猛地點頭，“我可是從小跳到大的，絕對能拔得頭籌！嫂子，我先走啦，晚點見。”

        “晚點見，玩得開心哦。”

        目送著江茗玉離去的背影，李青棠微微嘆了口氣，“真好啊。”她喃喃著。

        “是嗎？”碧月托著腮，嗤笑一聲，“江二小姐整天這樣吵吵鬧鬧的，聒噪得很，老將軍也不管管。”

        “畢竟是家里小女兒，總會嬌寵一些嘛。”李青棠說，沒有看到一邊春桃欲言又止的神色，而是兀自想著江茗玉。她不是李家長女，但卻是第一個嫡女，既是一路順遂地長大，也是被嚴格管教著的。她在母親的教養下熟讀詩書，女四書也都倒背如流了，一直恪守女德成長著。歌舞等才藝她并非沒有學，但母親總說唱歌跳舞不是她一個大家閨秀的正事，因此也不甚精通。如今看江茗玉像這樣想跳就跳想唱就唱的做派，倒是有些羨慕。

        更別說，對江楚玉了。身為一介女流，卻能那樣鎮靜自若地出入可怖的兇殺現場，查看著尸體，行動有條不紊，李青棠雖對此舉談不上贊同，但敬佩也是真的。江家果真是非同凡響的存在啊……教出的子女各個都如此……與眾不同。要是江琰能別那么輕浮就好了，李青棠不禁想。

        李青棠走出房屋，來到花園，果真見江老爺子正在那棵高大的楓樹下，坐在輪椅上看書。如今年過六十的老將軍身形依舊健碩挺拔，歲月在他的臉上留下了一道道刻痕，更襯得他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場。倘若不是幾年前的那場戰事讓他落下了殘疾，可能如今率領千軍萬馬，威風凜凜的將軍依舊是他吧。

        “兒媳見過公公。”李青棠柔聲說著，給江老爺子行禮，一言一行都標志得可以被寫進女則中。

        江老爺子轉頭看了她一眼，只點了點頭，目光便轉回了書上。

        “呃。”李青棠猶豫了一下下，便小聲問：“不知婆婆如今在何處？”

        老將軍眉頭微蹙，“在房間里。”他說，“你不用去找她了，她不會理你的。”

        李青棠不禁望向不遠處的窗。窗口被堵得嚴嚴實實，只能隱約透過糊在上門的那層紙，看到里面穿針引線的婦人的剪影。“這樣真的好嗎？”李青棠說，“我作為兒媳不去給婆婆請安……”

        “都傍晚了，沒那個必要。”江老爺子頭也不抬地回答。“沒別的事就退下吧。”

        “……是。”李青棠抿了下嘴唇，帶著兩位婢女離開了。

        “我早就想說了，這江老將軍和江夫人……”碧月壓低了她的聲音，“好像真的沒什么情分在。”

        “畢竟是續弦，在所難免的嘛。”春桃嘆了口氣，“當年大夫人去了的時候奴婢還小，可也記得，當時老爺整個人都憔悴了。”

        這不是什么秘密。江老爺子和原配夫人謝氏情深義重，奈何謝氏身體不好，進門多年無子，江老爺子迫于父母壓力只能抬了個平民女子為妾，生下了江琰——那位妾室后來據說是犯了些錯誤被打發走了，且是后話。待到謝氏好不容易懷了孕，生江楚玉時卻遭遇血崩，甚至連自己的親女兒都來不及看一眼就魂歸蒼穹了。

        謝氏一走，江老爺子雖傷心，可依舊沒能敵過彼時還在世的江老太君的意思，娶了如今的夫人秦氏進門做續弦。然而據說秦氏生了江茗玉后，江老爺子就再也沒有和她同過房，導致秦氏心灰意冷，只整日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做刺繡聊以度日。

        李青棠真心為江老爺，謝氏和秦氏感到可惜。但是，作為兒媳的她似乎不方便說太多，也只能在心里默默感嘆一句造化弄人。

        “啊。”春桃突然叫了一聲，指向門外。一輛馬車正緩緩地朝江家大院駛來。“大姑娘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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