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就在江楚玉外出查案的這天——順嘉十八年八月十六日的早晨,由江琰率領的軍隊也一早就開始行軍,繼續著往北部邊疆的旅途。
行軍的路程總是漫長又疲憊的。此時雖說剛過中秋,但天氣還比較炎熱,浩浩蕩蕩的軍隊緩慢行走在延綿不絕的山路上,山脈跟騎馬行走在它上面的一群人一樣顯得無精打采。尤其是帶頭的江琰,他幾乎每隔一小會兒就要打一個哈欠,顛簸的路途直叫他覺得昏昏欲睡。
“將軍,打起精神來。”
與江琰乃至一大幫軍士形成鮮明對比,李思鴻騎馬跟在江琰身側,始終目光炯炯,雙眼直視著前方。
“可是我真的沒有睡夠——”江琰說著又打了個大哈欠,百無聊賴地用頭蹭了下馬的脖子。
李思鴻依舊看著前路,“您作為將領應當給軍隊樹立好榜樣。如果您沒有睡夠,那就早點睡。還有別喝那么多酒。”
“哎呀,生活都那么苦了,晚上玩得盡興點,多喝些酒有什么問題。”江琰挺直了身體,拉著韁繩讓身下的馬往右拐了個彎,“再說昨天是中秋節!中秋節耶,難道就不能盡情玩一玩?!”
“……說是這么說,可也不是您喝醉了硬要拉著我和您一起跳舞的理由。”李思鴻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江琰轉過頭來,笑嘻嘻地看著自己的手下兼大舅哥,“觀海老弟你就是太古板啦,我昨晚跳的那可是西洋來的舞步,如今在京中的權貴里也蠻受歡迎的。你瞧昨天晚上大家不也看得挺開心的嗎?”
“問題不是出在這里,將軍。您非要我跳女步,拉著我和您轉了好幾個圈,最后還叫我用腿勾住您的腰,這才是問題所在。”
感受到李思鴻語氣里的咬牙切齒,江琰反而笑得更開心了,“因為這就是那支舞最后的動作嘛!”
“可那是女步。”
“那又怎樣?如果你覺得這是對你的侮辱,那下次換你跳男步,我跳女步,到時候我用我粗壯的大腿勾住你同樣粗壯的腰,怎么樣?”
“原來您還想著有下次的嗎?”李思鴻回想著昨天晚上一眾士兵的起哄,手上就爆起了青筋。
“我還恨不得能每天晚上都這么玩呢。”江琰毫不在意。
李思鴻沉默了一下,“……將軍,希望您不要忘記,如今您既是帶領我們前進的將領,也是我的妹婿。”
“我記得啊。”提到婚事,江琰就十分不耐,“怎么了,你莫不是覺得我對你妹妹一點都不珍惜吧?比如說,中秋之夜——啊哈,團圓之夜!我沒掛念著她就算了,還在跟你跳過舞以后頭也不回地跑去找賬里的歌女廝混在一起?簡直是荒淫無度,對吧~?”
“我該說您有自知之明呢,還是該為您的恬不知恥感到憤怒呢?”李思鴻的語調一冷,眼神里也閃過一絲厲色。
江琰卻是哈哈大笑起來,“你以為我為什么會向皇上自主請纓去鎮守邊疆?”
“將軍!”李思鴻霎時又驚又怒。
“你還好意思說我無恥,在明知道我對你妹完全沒有一點心思的情況下,還放任你爹在臨死前叫媒婆跟我和你妹訂了婚的你又怎么說?”江琰的眼中也浮現出了怒色,卻是笑了出來。
“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斷然沒有違背的道理。”
“可你爹現在已經是個死人了,當初作為當家的你完全有那個能力越過你娘把我和你妹的婚約取消,但你沒有。”江琰反擊得毫不留情,“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別為自己辯解了,觀海,我比你還大五歲。你不過就是想得到我的重視,想抱緊將軍府這條大腿罷了。”
“……”
李思鴻一瞬間被噎住。
“哈哈,你也好,我那老爹也好……一個個的都想控制我,我當初還以為跑到邊疆去可以遠離那些家長里短的瑣事,結果看來我錯得離譜。”江琰自嘲地笑了出來。
然后他沉默了下來,連帶著李思鴻也一言不發。后方的士兵們因為將軍和副將吵架而稍微起了些議論,然而在二人都閉嘴后,議論聲也隨之消失。
軍隊依舊繼續前行著。如今能聽到的聲音,只有馬匹走在山路上的踩踏聲,偶爾吹起的風帶來的風聲,以及時不時從山谷之間傳來的鳥鳴聲了。
時不時會有一兩只黑色的烏鴉從林間飛過。江琰看著它們經過他頭頂的天空,回想起多年前他在那位于海的另一端的大陸上的旅途。那時候他坐在尖頂教堂的彩色玻璃窗外,把手中的面包掰成一顆顆碎屑,灑在地面來喂食廣場上聚集在他身邊的鴿子。是了,那個時候——天際線還能看見彩虹,是完美的圓弧,他也還不到二十歲,父親的腿腳都還靈活著,也沒有給他定親。
“……所以小將軍在前往西域旅游之前,還自學過外語啊。”李青棠在燈下翻看著那封面上印著燙金花體洋文的書,它厚得就像一塊磚頭,連連感嘆。
“畢竟外國也不是人人都能說一口流利的中原文的。”春桃笑著解釋道,“若是要出去玩,哪怕只會幾句常用的外語也比什么都不會強。”
李青棠點點頭,“也是……”
她不是沒有接觸過外文,但是她會的外文也不過是西域大陸上最為通用的語言中最為基礎的幾個詞罷了。如果叫李青棠跟一個外國人說話,能不能打好招呼都不好說。如今光是看著書上這陌生的名詞和繁瑣的語法,她的頭就已經開始疼了,“我不是學外語的料,還是相公厲害。”
“您也不必妄自菲薄了,少夫人。”春桃說,“學語言最忌的就是心浮氣躁,從最簡單的字母和詞匯慢慢學起,先掌握好基礎,再慢慢深入。”
李青棠揉了揉脖子,“也對,學什么不是這樣。”
又略略看了幾頁,廚房就把燉好的燕窩送到了房間里。碧月端著燕窩進來,把燉盅放到李青棠身邊,“姑娘,燕窩好了。”
“好,碧月。”李青棠對婢女笑了笑,“等我看完這一頁。”
碧月應了聲是,隨即問道:“姑娘,你什么時候對外語起了興趣?”
李青棠一怔,“其實我也說不上感興趣,只是聽說相公幾年前曾去外邦旅游,也是學過些外語的,就想著拿來看看,也好等他回來時,和他有些話可以聊。”
春桃嘆道:“少夫人對少爺可真是上心呀。”
“畢竟他再怎么說也是我相公。”李青棠笑著答了,心里卻泛起一陣酸來。
用過了燕窩后時間不早了,李青棠便叫廚房的人來收了餐具,在春桃碧月二人的服侍下更衣就寢。
一夜無夢,然而在第二天早上,房間外的騷動叫李青棠驚醒了過來。
“碧月,發生什么事了?”她揉著眼睛坐起,散亂的頭發順著她的脖頸垂直胸前。
“剛剛江二小姐回來了,”碧月答道,“和馮家夫人一起。似乎二小姐在馮家惹了什么事,現在馮夫人正吵著要江夫人給個說法呢。”
聞言,李青棠大吃一驚,匆匆忙忙梳了頭發,隨意披上了外套,就叫碧月領著她跑去了大廳。
江茗玉依舊穿著昨日前去馮家赴約的那身紅色衣裙,一幅滿不在乎的神色。大廳內除去她還有一臉憔悴又陰沉的秦氏,面上一如既往地冷漠的江楚玉,還有另外一位穿著打扮得華貴的婦人,大約就是馮家夫人了,府內的各路小廝仆役,丫鬟婆子等也前來圍觀湊熱鬧。李青棠來到大廳時,迎面撞上了由下人推著過來的江老爺,略行了個禮,便提著裙子走了進去。然而此時沒有人注意她,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了馮,江兩家的夫人以及江茗玉身上。
“茗玉。”秦氏開口了,“還不趕快給馮夫人認錯?”
“我做錯什么了呀?!”江茗玉不服,“明明就是她沒長眼沖過來在先的,也是她先撞到了我,怎么反倒變成了我的錯?”
“你!”馮夫人怒不可遏,“還好意思說,蘭兒這孩子一向安靜老實,怎么就會朝你沖過去?你才是不長眼的,明明知道蘭兒在水邊讀書還非要跑到那里踢毽子。”
“那你為什么不去怪阿樂?!明明是她提議去院子里踢毽子在先的,那只嚇到阿蘭的鸚鵡也是她養的。阿蘭還是她親妹妹,要論,也是她這個做姐姐的該負責任吧!”江茗玉的聲音拔高了些。
李青棠被這二人的對峙弄得有些混亂,不由得扯了一下江楚玉的袖子,小聲問:“發生什么了?”
“不好說,現在雙方各執一詞,誰也不肯讓步。”江楚玉也是皺著眉頭,仔細聽著江茗玉和馮夫人的話。
在雙方你一言我一語的對質——或者說到后來變成了對罵,李青棠終于整理出了大概的事情經過,一時間哭笑不得。
江茗玉跟馮家大姑娘馮安樂交好,每次前往馮家,總是會在那兒留宿,這是前提。昨夜跟馮安樂及其他幾家閨秀一起跳過舞后,眾人都意猶未盡,馮安樂于是提議大家前往院子里踢毽子玩兒。雖然馮家二姑娘馮芷蘭正在院子的水池邊看書作畫,眾人卻依舊在那兒玩了起來。
其實院子不算小,一開始她們踢她們的毽子,馮芷蘭自顧自地看她的書,倒也相安無事。問題是,那個時候又有仆人帶著馮安樂飼養的白鸚鵡來院子里散步,結果鸚鵡看到幾人踢毽子就突然亢奮了起來,直接大叫著沖出籠子,啪啪拍著翅膀就朝那邊沖刺了過去。馮芷蘭本來就有點怕姐姐養的這只鳥,看到它飛過來就被狠狠嚇了一跳,站起來就要離開,沒想到剛好跟江茗玉撞了個滿懷,結果噗通一聲就掉下了水池。
馮芷蘭身子嬌弱,雖然很快就被救了上來,可到底受了驚,當天晚上就發起了高熱。江茗玉在發現馮芷蘭落水后,第一反應不是去叫人幫忙,而是一邊喊著不關我事一邊沖進了為自己準備的客房,閉門不出。馮夫人一開始出于擔心女兒的緣故沒有心思追究江茗玉的責任,等馮芷蘭安頓好了,便因為江茗玉的所作所為大發雷霆,這才有早上揪著她回到江府,找秦氏討要說法的事情發生。其實這事要追究起來,江茗玉實際上沒什么責任要負,但她的行為很明顯觸怒了馮夫人,就連李青棠聽著,也覺得她做得不妥。
想到這兒,李青棠便略微斟酌了一下,方對著江茗玉道:“茗玉呀,你還是對馮夫人道個歉吧。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你畢竟撞到了人家,還第一時間想的是給自己開脫,這就有些……”
“關你屁事,大嫂!”江茗玉想不到李青棠一個旁聽者都在指責她,便紅了眼眶,“我都說了要怪就怪阿樂好了,是馮夫人自己手心手背都是肉,舍不得怪自己親女兒,才把責任都推到我這個外人身上。”
“江夫人你聽聽,這是一個人能說得出來的話嗎?”馮夫人臉色鐵青,“我有說過阿樂沒有責任嗎?我氣的是她看到蘭兒被撞下水,不去關心,只想著撇清關系的行為。真不知道將軍府是怎么教女兒的,連關心下別人都不會。”
這話叫江老將軍的臉上也有些掛不住了,“好了茗玉,這事有你做得不妥的地方,你快道歉。”
“我就不道歉,你能拿我怎樣!”
江茗玉這牛一樣犟的脾氣,叫現場就連來圍觀的一眾下人都小聲議論了起來。
這時候,秦氏突然抬起手,伴隨著“啪”的一聲響,現場瞬間安靜。
江茗玉驚愕地捂著自己右半邊的臉,沒等她說什么,秦氏就怒吼道:“一天天的凈會給我添麻煩!”
話音剛落,又是一聲響亮的“啪”,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這次換作秦氏捂住了自己半邊臉,愕然地望著眼前的親生女兒。“打我是吧?”江茗玉怒吼,“別以為你生了我我就不敢打你!”
這展開實在太過詭異,就像是在人群中丟入一刻炸彈,由下人組成的圍觀群眾中掀起了軒然大波;就連馮夫人也一時間忘了憤怒,目瞪口呆地看著這突如其來的鬧劇。李青棠已經被震驚地說不出話來。雖然她沒被李夫人打過,但也是被訓斥過的。每次母親生氣,為人子女的她只有默默忍受的份,哪怕還一句嘴,在家里都會被視為違逆長輩,是要被罰抄經文的。而江茗玉倒好,直接上手打了她親娘,這對于李青棠來說實在是太過顛覆。
眼看著秦氏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揚起手就要打回去,江楚玉及時上前一步,拉開了江茗玉。江茗玉被姐姐拉著,卻還是哭喊道:“大姐姐你放開我,我今天就要跟她打個痛快,早知道會遇到這種事,還不如一開始就別把我生下來……”
“楚玉你放開她,我今天就要打死這個四處惹麻煩的逆女……”秦氏也站起身,一步步走向江楚玉。
江老爺被現場的吵鬧弄得頭疼不已,如今也實在忍無可忍了,大吼一聲:“停!”
最終,江茗玉被關進祠堂罰跪,出來后還要被禁止出門一個月。至于馮夫人那兒,江老爺做主送了好些名貴的藥材和珠寶作為賠禮,此事才算是結束。
聽著祠堂里傳來的“放我出去”的哭喊聲,李青棠覺得心被人搓成長條后擰成了個難以解開的死結。
“姑娘,江大小姐的馬車已經備好了。”一旁的碧月出聲提醒,她這才回過神來。
“好,咱們走吧。”
離開前,李青棠忍不住又朝祠堂的方向看了一眼,心情復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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