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早飯后照例去院子的樹下找到公公問安，李青棠方才回到大廳處理起今天的府務來。

        她一只手扶著腦袋，另一只手翻看著下人遞上來的賬本和人事名單等。這些都是在出嫁以前就已經被母親親自指導過不知道多少遍的事務，處理起來還算是得心應手。

        只是今天的李青棠莫名覺得煩躁不已，或許是因為這炎熱的天氣和門外孜孜不倦的蟬鳴？還是……昨夜被江楚玉問的那個問題，讓她感到坐立不安了嗎？寫在紙上那些熟悉的字詞和語句，現在在她眼里竟然一下變得陌生起來，明明每一個字她都認得，可如今拼在一起，卻叫她難以下手料理了。春桃見少夫人似乎有點心不在焉，當她是被熱天攪得煩了心神，便自告奮勇去為李青棠泡些甘草茶拿來以清熱去火。

        碧月在一邊幫著李青棠核對賬目，瞥了一眼自家若有所思的主子，心里暗笑，明明就是還想著昨夜大姑娘問的話，和燥熱的氣候根本沒關系。不過她沒有阻止春桃，因為天氣真的太熱了。

        春桃拿著茶回來的時候，卻忽然聽聞有客人來訪。

        李青棠急忙收好了賬本，“是哪家的客？這幾日也不見有什么帖子過來，來得竟是這樣匆忙。”

        春桃利落地指揮著下人準備待客用的茶點，一邊回答說：“是馮家夫人帶著兩位姑娘，說是來找二姑娘的。”

        “原是她們來了，怎么來前也不通知一句，還不快去叫茗玉出來。”李青棠也匆忙地整理了一下妝容，確認沒有出問題，就趕忙前去迎接客人了。

        “已經有人去喚二姑娘來了，夫人應該也在來的路上。”春桃說。

        話音剛落，就見馮夫人在江府下人的帶領下進了大廳，后面還跟著兩個女孩子。高個兒一些的女孩穿著淡橘色繡金色云紋對襟衫和象牙色百褶裙，步伐輕快活潑；和她一起的相對矮一點的女孩邁的步子也更小，服飾也沒有那么明艷，只穿了藕荷色的衣衫和齊胸襦裙，帶著種溫婉嫻靜的氣質。

        “冒昧帶小女來訪，還望江少夫人海涵。”馮夫人拿出了儀態，一進門，就對李青棠鞠躬行禮，連帶著兩個女孩也在她身后彎下了腰。

        李青棠忙搖頭，伸手就去扶起馮夫人，“哪里的是，馮夫人是長輩，怎么說是我該行禮的，先坐下來喝口茶吧。這二位想必就是馮家的大小姐和二小姐了？”

        “正是。”馮夫人點頭，正準備介紹，那橘色衣裙的少女便搶先開了口。

        “江少奶奶好呀。”她說，“我是馮安樂，之前聽茗玉提到過你，她說大嫂是個難得一見的大美人，今天才見到，果然如此。”

        馮安樂這直白的夸贊叫李青棠有些窘迫，“哪里，蒲柳之姿罷了。”

        “哎呀，姑娘，你本來就很好看，在客人面前還自謙什么？”碧月笑著接話道。

        馮夫人嗔怪地看了女兒一眼，對李青棠賠笑：“這孩子在家里驕縱慣了，還請少夫人別介意。”

        “哪里的事，馮姑娘好心夸贊，怎么就會介意了。”李青棠開解道，順便轉向了那藕色衣裙的少女。“這位應該就是馮二小姐了吧。”

        “正是，來，蘭兒，給江少奶奶問個好。”

        “江少夫人好。”那女孩微微屈身，低下頭，語氣輕柔，“小女子馮芷蘭，請多指教。”

        李青棠伸手虛扶一把，“好了好了，不必如此客氣，你我以姐妹相稱即可。”

        招待母女三人坐下來后，又是那標志性的清脆鈴鐺聲和輕盈的腳步聲，江茗玉帶著一陣風飛奔進了客廳。在她身后，秦氏緩慢地走向眾人。李青棠起身迎接，卻見江茗玉看都不看她一眼，直接就飛撲著一把抱住了馮安樂，“阿樂！你怎么突然就來了？唉，我好想你哦。”

        秦氏也道：“馮夫人要來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一句？前陣子茗丫頭才在馮家……”

        馮夫人笑著打斷道：“江夫人這話倒是叫我不好意思了，是阿樂這孩子想念她好閨蜜了，說什么也想讓我帶她過來見見呢。女兒家的，哪里有什么深仇大恨，上次那事蘭兒也說不怪茗丫頭，在家中好容易養好了病，想來江府跟茗丫頭賠不是呢。”

        這次江茗玉倒睜大了眼睛，“我怎么不記得阿蘭你有做錯什么，哪里就來給我賠不是了呀？”

        馮芷蘭不好意思地一笑，“上次要不是我在水邊看書的話，也不會撞到了茗姐姐，更不會害得你被關禁閉了。說起來還是因為我。”

        “哎喲，這怎么能怪你呢，我的好妹妹。”馮安樂忙說，“也是姐姐房里的下人沒看好鸚鵡嚇到了你，才導致了后面這一連竄的事情。唉，阿茗，說起來也是我該給你道聲歉，要是早知道那鸚鵡會突然沖撞妹妹，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帶你們去院里踢毽子的。”

        江茗玉噗嗤一聲笑出來，“哎呀，這算什么事，誰能料到你養的鸚鵡會沖過來，難不成因為這件意外我們就不是朋友了不成？”

        “是呀，”李青棠也道，“這事兒說來也不是什么大事，朋友之間把話說開了就好。”

        “也是馮夫人和令媛寬宏大量。”秦氏幽幽地嘆了口氣，“茗丫頭這孩子一天到晚就是喜歡胡鬧，叫我們不省心，也得虧她不像她大哥那樣是個男孩兒，否則我看她非得把將軍府的屋頂都給掀了不可。”

        一聽母親這話，江茗玉又不樂意了，“你又在這兒說我了，娘？就會在外人跟前貶低我！”

        氣氛一時間變得又尷尬起來，還是馮夫人趕緊打圓場，“好了好了，咱們兩個就讓小輩們自己玩去吧。真要怪起來，我也有責任，也是我前來討說法才叫茗丫頭挨了罰。蘭兒自己都說沒事，這事兒就這樣揭過好了。”

        李青棠在一旁附和著連連點頭，就怕秦氏和江茗玉母女倆一個不過意就又吵起來。好在秦氏最終沒有說什么，只留在了客廳跟馮夫人閑談，打發了李青棠以及江茗玉帶馮家姐妹去花園玩。

        在花園里的涼亭坐下，丫鬟便送了冰鎮醪糟湯過來給她們解暑。只吃了幾口，江茗玉便坐不住了，站起來就要炫耀她這些天在房間里自學的西域舞步。在馮安樂饒有興致的捧場之下，她便三步并兩步地跳下涼亭，直接在瓷磚鋪就的小路上舞了起來。這是李青棠第一次見江茗玉跳舞，雖然沒有配樂，但她的腳踏在地上發出的踩踏聲卻帶出了錯落有致的節奏，飛揚的裙擺帶起陣陣微風，在旋轉間，身姿仿佛一只高傲肆意的火烈鳥，熱烈而又狂放。

        舞畢，李青棠不自覺地拍手。只聽馮安樂贊道：“這舞實在是別具一格。”

        江茗玉咧著嘴，拿起自己的那碗醪糟就是一大口，“可不是嘛，這是黑公牛國那邊傳來的舞，肯定特別。”

        黑公牛國，李青棠突然想起謀殺案的受害者堂費爾南多·阿維拉·巴列斯特來。進而她想到了江楚玉。江楚玉，楚玉……她在心中搖搖頭，按下奇怪的心跳，繼續做出溫柔的微笑聽著三人的談話。

        馮安樂的眼睛里閃著憧憬的光芒，“外邦的舞實在是和咱們大邱的不同，各有特色，唉，要是可以出去見識見識就好咯。”

        “是呀，唉，只可惜出國一趟要安排的事還不少。”江茗玉說，“大哥當時出國玩的時候我還小啦，不過我也記得他辦理相關的事宜前后也跑了好多趟，但是他回來時帶著好多外邦的東西，我現在房里還有個洋人造的海盜船模型，簡直霸氣側漏。”

        馮芷蘭抿著嘴一笑，“畢竟是去別的國家玩，要走的流程肯定更多些。”

        “可不是嘛。”馮安樂喝下碗里最后的一點甜酒，便叫下人再給她打一碗來，“不過如果出得去的話，我可是一定要走陸路去的。誰知道海上會不會遇到什么暴風雨啊，海盜打劫這些，要遇上了，我可不會游泳呢。”

        從馮安樂手上接過碗的碧月聽罷，也笑了，“可別以為走陸路就容易了。”

        李青棠見自家婢女又擅自接話，正想出聲提醒，就聽馮芷蘭點頭贊同，“對，走陸路的話，先不提那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找到水的荒漠，還有隨時都可能來襲的風暴。姐姐你知道駱駝怎么騎嗎？”

        “哎呀，我不知道，但可以學的嘛。”馮安樂一幅滿不在乎的樣子，“我瞧著駱駝和馬啊騾子啊一樣都是用四只腳走路的，應該差別不大吧，我可以很快就學會。”

        “我看倒是未必，馬走路的時候前后兩邊的腳是錯開的，但駱駝是同一側的兩只腳同時邁開來走路，光是這個就會造成很大的區別。”馮芷蘭認真地回答。

        “還有這等事？我之前倒是不曾聽聞，馮二姑娘這話倒是叫我長了見識。”碧月驚嘆道。

        馮芷蘭搖頭，“也就是從書上看來賣弄下學識罷了。”

        “誒，你可別這么說，阿蘭，我倒是還挺佩服你能靜下心讀那么多書，如果叫我坐下讀書，肯定翻個幾頁就忍不住去跳舞啦。”江茗玉手撐著臉頰，“駱駝呀……我只知道它們背上有兩個像小山一樣的隆起，挺可愛的。”

        “那是，誒，說起來，咱們要不過段時間等天氣涼些去爬個山？”馮安樂唐突地轉移了話題。

        江茗玉便奇怪道：“你怎么突然說這個了？噢……不過，去爬山嗎？好啊！到時候嫂子也一起去吧？山上的寺廟有很好吃的齋飯，嫂子也知道吧？”

        “呃……到時候？看情況吧……”李青棠也被這話題的轉移速度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感覺自己完全跟不上她們的思路，甚至在江茗玉叫她以前，她就開始思考起自己為什么要在這里了。

        “嗯，也可以順便去寺廟上個香什么的。”馮安樂托著腮，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起爬山的感覺有多么爽多么快活云云。

        也好，找個時間去為江琰祈福，愿相公平安歸來。李青棠也在默默地盤算著，還有也該去供奉一下父親的牌位了。

        此時忽然聽聞馮安樂哀嘆了一聲：“唉，說到這個，前些天母親才去為我求了姻緣簽來。”

        “對喔，阿樂你還有半年左右就該及笄了吧。”江茗玉說。

        “嗯，所以母親最近也有為我相看。”馮安樂撇嘴，“當然她可舍不得把我這么早就嫁出去，至少也得找個我也滿意的才成。啊呀……對不起。”她突然飛快地看了一眼李青棠，才捂住了嘴。

        李青棠懵了一瞬，反應過來時，心中已經扎上了又一根刺。

        “沒事，妹妹。你們說你們的就好。”盡管心里不舒坦，她表面上仍是擺出一幅溫和的姿態。

        見李青棠好像不介意，馮安樂便繼續說了下去。“只可惜我總歸是要嫁出去的。等我一朝嫁了人，咱們幾個可沒法像現在這樣經常來往咯。”

        江茗玉便打趣道：“你可以跟你母親抗婚的嘛，就像我大姐那樣。我跟你們說，大姐這人平時看著冷靜，父親想嫁了她出去，她就立馬變了臉，那氣勢，嘖嘖，要不是父親及時松了口，恐怕將軍府都要被她拆了，我看著都覺得害怕。”

        “楚姐姐確實厲害，懂得好多，還能去查案。”提到江楚玉，馮安樂的眼中便添了幾分向往。“只可惜我怕是沒法像她那樣鬧了，母親雖疼我，但她發起火來我可就要遭殃了，哈哈。”

        李青棠在一邊聽著，一顆心上下撲騰。因著昨天的事，光是聽見江楚玉三個字，都叫她覺得一陣緊張。想著江楚玉那毫無波瀾的眼神，冷冽如霜凍的氣場，還有她生氣時那完全不給面子的質問，李青棠便感到渾身上下的血液都被燒開了，在她皮膚底下的血管中不停地翻滾起來，甚至讓她的骨頭都覺得一陣瘙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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