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楚玉透露的消息是真的。

        圣上就在李青棠醒來前沒幾天下了旨意，召邊疆的江琰和李思鴻等人帶兵回京城。預計回京時間是明年，大概四月份左右。老實說這倒是有點出乎李青棠意料，因為自江琰出發去鎮守邊疆的時候起，她就做好了打算，至少得過個三年才能再見到他。眼下這還不到一年，就說要回來了。

        “這……皇上怎么就……”她張大嘴，一幅不敢置信的樣子。

        江楚玉瞥了她一眼，“你怎么擺出這樣的表情？你不希望哥哥回家嗎？”

        “倒也不是……”李青棠也不知道該怎么說，“只是我原以為守邊疆這種活，怎么說也得在外頭待個幾年的，現在這圣旨來得如此突然，是我沒想到的。”

        “大約是因為皇上想讓哥哥帶隊去迎接護送新的外國使團進京吧。”江楚玉倒還是那副風輕云淡的樣子。

        “使團？”李青棠一怔。

        “嗯，薔薇國，國土就跟黑公牛國相鄰。”

        這個國家李青棠也知道。其實她平日偶爾出去外面買些綺羅粉黛的時候，也會看到貨架上一些進口來的化妝品，其中就有薔薇國產的香水。但是她總體而言還是喜歡本土的產品，因為從小到大就還是喜歡中原風的裝束多一點。不過近來薔薇國進口的香水和脂粉等也確實受到一些京中貴女的歡迎。

        而皇上想讓江琰去為使團接風的心思也不難理解，縱觀京城里的一票武將，江琰是最年輕的將軍，拋開生活習性不談，人長得也確實俊朗非凡，確實很適合去作為護送使團入京的領隊。

        當然他要回京的消息并沒有讓李青棠感到多高興，反而有種很微妙的不安，她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丈夫。

        總不能跟他說喜歡上了他的妹妹吧？

        江楚玉倒沒跟李青棠聊很久，說完這些話后就回了自己的房間，獨留她一個人在床上呆坐著。

        接下來的時光就跟瀑布一樣快地流走。首先李青棠又在房里養了幾天傷，期間李夫人來探望過她，見自己的女兒終于從漫長的昏迷中醒來，直接把平日學的那些禮數都拋卻，一把摟住她哭喊著“苦命孩子”，母女倆抱頭痛哭。李夫人到底沒有因此怪罪江楚玉，讓李青棠暗暗松了口氣。接著等李青棠傷口痊愈后，已經是二月底，李月盈和曹家公子的婚禮正式舉辦。

        妹妹出嫁，李青棠便趕回了娘家送她一程。

        李家的姑娘個個生得都標致，李月盈穿著大紅色繡祥云的衣袍，披著鳳冠霞帔，眉眼間盡是少女的羞澀和期盼，更是顯得她光彩奪目。李青棠一瞬間不知道哪個是天上的太陽，哪個是李月盈本人。

        “四姐姐，我要走了。”李月盈深吸一口氣，對李青棠含淚一笑，戴上了紅蓋頭。

        李青棠也有些哽咽，聽著外面由遠而近的喜樂聲，對妹妹微笑，“快去吧，別誤了吉時。”

        目送著李月盈由自家二哥背上花轎，由曹公子打頭的迎親隊伍將她接走，李青棠沒來由地感到一陣酸澀。她突然回想起自己嫁人的那一天，也是這樣四處張燈結彩，喜氣洋洋，而且規模還要再盛大一點。但不同的是——李月盈出嫁時是帶著對未來的憧憬和滿腔愛意離開的，而李青棠在坐上花轎子的那一刻心里只有迷茫和恐慌。明明是這樣喜慶的氛圍，李青棠卻突然感到悲哀，覺得自己目前為止的人生好像都是個笑話。她到底還是忍住了心里無可救藥的惆悵，目送著花轎子逐漸遠去，直至消失在天際。

        曹李二人的婚宴結束后，大邱步入了三月份。三月初二，是江楚玉的生辰。她不愛熱鬧，平日也因為性格作風的原因在京中沒有多少交心的好友，因而也懶得辦宴慶祝。倒是李青棠想著這一天，私底下趕制了個香囊作為江楚玉的禮物給她送了過去。

        她接過李青棠為她做的香囊，微微挑眉，對嫂子說了聲“多謝”，就收了起來。簡單的一個動作，卻讓李青棠心里短暫地欣喜了一陣，到底自己的一片心意沒有白費。

        而江老爺子也托人送了大女兒一些小禮品，還讓送禮的人帶句話，說讓她再考慮考慮嫁人的事。

        畢竟江楚玉現在十九了，京中閨秀在她這個年紀還沒出閣的可不多見。而這一次不出意外地依舊遭到了江楚玉無情的拒絕，連帶著李青棠也幫著推掉了不少上門說親的媒婆。無論是出于自己的私心還是為江楚玉考慮，李青棠在這件事上已經決定好要站江楚玉這邊了，不愿再和公公一起催她嫁人。女兒和兒媳站在了同一條線上，江老爺子也終于敗下陣來，不再催促大女兒的婚事，這場父女持續多年的戰斗以江楚玉的勝利告終。

        當然江老爺子和秦氏的關系依舊沒有好轉的跡象，且是題外話。

        時間一晃就來到了六月份，六月二十三。

        這個時節正趕上合歡花開得燦爛——李青棠就是在這一天誕生于世，她的名字“青棠”和乳名“合歡”也正是來源于此。

        她用自己私庫里的銀子請了兩個小姑子去福源酒樓吃飯聽戲，用以慶祝自己十六歲的生日。

        “嫂子啊……”江楚玉瞅著小桌子上滿滿當當地擺著的菜，表情略微妙。

        “怎么？”李青棠正夾了一筷子壽面，動作停頓了一瞬。

        “沒什么，就……你生日卻請我們吃飯？”江楚玉有些搞不懂李青棠的思路，盯著擺在自己面前的紅燒魚，“是不是搞錯了什么。”

        李青棠輕輕笑了一下，“沒事兒啦，其實不過就是借生日為由出來吃頓好的而已。”

        只是想和楚玉一起吃頓飯罷了。她沒有說出自己真實的想法。

        倒是江茗玉像個沒事人一樣拼命地往碗里夾菜，“大姐你在糾結啥呢，難得嫂子請我們姐妹兩個吃飯，你就放開肚皮吃嘛。哎喲這酥炸排骨味道可真好，我得多吃點。”

        “……噢，好吧。”江楚玉勉強接受了這個說法，反正就當是出來蹭一頓飯了。她沉默著把魚香茄子搗爛了和米飯拌在一起，又開口了。“嫂子，一會兒回去后我送你個禮物吧。”

        “嗯？”李青棠驚訝地抬頭，“楚玉居然給我準備了禮物嗎？謝謝你！”

        “也不是什么貴重的東西……罷了，回去再說。”

        回到家后，江楚玉果真把自己之前題的一幅字送給了李青棠。寫的是《淮南子》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那個四字詞——“寧靜致遠”。筆鋒利落，蒼勁有力，乍一看倒不像是出自個女兒家的手筆。李青棠捧著這幅字打量了好半天，才抬起頭對江楚玉感激地一笑，“謝謝你，這字寫得真是極好。”

        “沒什么……我平時得了閑也會練一下字的，嫂子喜歡我可以多送幾幅。”

        “這，這怎么行呢？”李青棠忙搖頭，“我也總不能要太多你的東西，其他字你就自個兒留著吧。”

        光是收到來自江楚玉的禮物，已經叫李青棠驚喜萬分了，她哪里敢要太多。她讓人將那副字裱到了臥室的墻上，盯著它出神。

        江茗玉也將自己珍藏的一雙紅瑪瑙手鐲拿出來給李青棠送了過去，還得意洋洋地說這東西可貴重了，價值比大姐姐送的字畫要高到不知道哪里去。對此，李青棠只是客氣地一笑，謝過江茗玉后，將那副手鐲戴在了手腕上，襯得她皮膚愈發白皙。江茗玉對這個效果很滿意，笑逐顏開，蹦蹦跳跳地回了自己的房間。然而她還是在想著江楚玉發呆。

        同時趙氏也打發人送了壽禮到江家。多是些真金白銀還有京中新興的首飾等。里面還有一封她寫給親女兒的信，在信中跟李青棠說的多是些近來發生在李家內部的事情。其中李夫人還提到因為李思鴻明年隨著江琰回京，她有意為大兒子相看相看，至于李書瑤李書雁這對雙胞胎姐妹，年紀還小暫時不急。想來也是，李家這些年聯姻都是通過嫁女兒實現，九個女兒到現在已經嫁出去了五個，四個兒子倒是都不曾娶妻，正好李思鴻也過了弱冠之年，是該做結婚生子的準備了。

        趙氏一直都沒閑著，跟李家交好的那些世家辦宴她一個都沒有錯過。也就是在近期，她在一場壽宴上結識了衛國公府蕭家的當家主母。雖然衛國公世襲到如今，早已沒了實權，當家老爺不過在兵部掛了個虛職，但只要國公頭銜還存在一天，蕭家就還會保持著國公府的排場，府里幾個閨秀也都是嚴格教養過的。兩家夫人閑聊一番，一拍即合，可以說是相見恨晚，這些日子也免不了私底下小聚幾場。趙氏在信中提到，她前去衛國公府作客時曾見過那里的二姑娘，閨名喚作錦姝，年紀和李青棠差不多大，性子也沉穩大氣，于是生了讓李家和蕭家結為親家的打算。

        看完信的李青棠感到心緒復雜。想著大哥的婚事有了著落，替大哥感到高興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思緒又被惆悵所纏繞。

        她恍然想起小時候趙氏曾跟她說過一些自己出閣前的生活。趙氏小的時候也是個小才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作起詩詞文章來甚至不輸家中兄弟。可后來長大了，漸漸地也收了心，專注于做些在她的家長看來才是女兒家該做的事，比如針線女紅，管家算賬等等。到自己嫁了人生了孩子，趙氏的生活更是放在了教養兒女和管理后院妾室上，饒是李青棠記性好，也不記得什么時候見趙氏寫詩作詞過。直到如今看趙氏給李青棠寄來的信，里面甚至都沒提多少她自己這些天的生活，重心都放在兒女的婚事上，就連趙氏提到她跟國公夫人結識，內容也多是關于覺得國公府姑娘跟自家兒子很相配云云。

        對了，說起來母親的閨名是什么來著……？哦想起來了，好像是單名一個臻字吧。李青棠悄悄松了口氣，幸好，她還沒忘。這也怪不得李青棠，父親走得早，而記憶中父親對母親永遠都是以“夫人”稱呼，倒沒見過他喚過母親的名字。外出赴宴作客，趙氏也是被人以“李夫人”相稱，而不是她的本名趙臻，頂多加一個“趙氏”這也的稱呼。她沒有名字了——而她自己也不在意這件事。

        如今李青棠倒是在意起來了。她想自己或許哪一天也不再是“李青棠”了，轉而會變成“江少夫人”，乃至“江夫人”——已經有人這樣子叫她了，日后她和她的姐妹們，也都會在漫長的時間洪流中變為一個個“李氏”，“誰誰誰的夫人”，如果她們的子女或兄弟有出息，那么她們會成為“誰誰誰的母親”，“誰誰誰的姐妹”——唯獨她們的名字不會為世人銘記。

        她越來越能理解江楚玉的決定了。她承認她是羨慕江楚玉的，因為她知道江楚玉不會讓自己變成“江氏”，不會丟失自己的名字。江楚玉為自己而活，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

        光陰在這樣若有若無的憂傷中隨著一陣陣風流逝。李長慧早在五月的時候就生下了她的第五個孩子，又一個女兒，不過李青棠直到七月盛夏才抽空去探望了長姐。因為妹妹要來探望，李長慧早就進行了一番精心的梳妝打扮，然而掩蓋不了臉上的憔悴和虛弱。姐妹倆說著一些體己話時，李長慧突然痛哭失聲，原是她在生二女兒的時候遇到了一些困難——沒有明說是什么，但這跟她早年過于頻繁的生育給身體埋下的隱患有關。總而言之，雖然最終母女平安，大夫卻說李長慧至少三年內都不宜再度生子。

        雖然大夫給的建議很中肯，但卻招致了公公婆婆的不滿。因著李長慧的丈夫是家中獨子，所以公婆難免想多抱幾個孫子，于是就算李長慧前五年生了三個兒子，他們依舊覺得不夠。因此李長慧的二女兒出生第二天，他們就做主送了兩個丫鬟到她丈夫房里。

        李青棠簡直目瞪口呆，“你這公公婆婆也太……太……”她想了想，又問：“你夫君他怎么說？”

        “他自然說父親母親的意思他沒法反對……”李長慧抹著淚說，“只是到現在，他跟那兩個丫頭打得火熱，可憐的二姑娘，他都沒抱過幾次……”

        可是這又能怎么樣呢？到底還是想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李青棠也只能陪著姐姐哭了一場，末了勸姐姐說去跟丈夫溝通一下，也是目前這個階段她能想到最好的辦法了。

        ——然后時間的齒輪繼續轉動。經過炎熱的夏天，涼爽的秋天再到萬物凋零的冬天，接著迎來的是熱鬧的除夕夜和新年。待到冰雪消融，春暖花開之時——江琰小將軍，終于到了他帶兵回來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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