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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屋敷//05


屋敷//05

        得到富江那句敷衍的“喜歡”回答之后,無慘沉斂著心緒,垂下眼瞼為她念信。

        “擅越此神垣,犯禁罪孽深。只為情所鐘,今我不惜身……”

        無慘的聲音無比輕柔,恰似戀人間的私語,他從信上抬起眼眸時的神情好似多么情深款款,可富江卻只問他這是什么意思。

        她臉上滿是不明所以的疑惑,根本聽不懂無慘文縐縐地在說些什么。

        真是的,就不能簡單直白點么。

        無慘對她投以含帶著復雜深意的凝視:“你真的不明白么?”

        這說就像是她必須得明白一樣,富江忍住了朝對方翻白眼的沖動,但厭煩的情緒還是露出來了。

        她那好看的細眉蹙成了不悅的形狀。

        對于一貫喜形于色、將情緒擺在臉上的富江來說,這已經是相當克制而含蓄的反應。至少她沒有再朝無慘發火。

        富江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是公卿貴族家的姬君,可她實際上是不存在半分學識的。

        她既不懂漢字,也不懂和歌,雖然有著一張漂亮臉蛋,腦袋里卻空空蕩蕩的。如果真的想討富江的歡心,直接送她華美的衣服和漂亮的首飾反而更容易使她高興。

        無慘想要靠示好來緩和他們之間的關系,只可惜他送錯了禮物。

        在富江看來,信和花都是廉價的東西,這種隨處可見的、毫無價值的東西,無論蘊含著怎樣的心意,都無法令她心生半分動容。

        她將這些想要跟她談情說愛的男人都叫作窮鬼、吝嗇鬼。

        富江只喜愛那些美麗的、昂貴的東西。譬如絲綢,譬如珍珠。

        富江目光幽幽地看著無慘,此時的無慘也已經完全肯定富江根本就不識字了。

        他念出來的內容跟信上寫的完全不一樣,而富江卻沒有發現。

        無慘當然不可能給富江寫這種詩,他絕對不會將這種可能變成把柄的東西送到富江手里。

        可她居然連聽都聽不懂。

        一陣鄙夷的情緒從無慘的心底里彌漫出來,正如季節交替時悄無聲息推進的寒流,傷人卻又不易被察覺。

        如果對方不是富江而是他人,一定會被無慘刻薄的嘲笑貶低到無地自容。

        可她就是能輕易讓無慘淪落至此的富江。

        無慘鄙夷對方的同時又要維持著表面上的溫情款款,避免再次惹怒對方。

        他已經在富江手里吃過一吃虧了,吃虧總是最能叫人長記性的。

        這種教訓沒必要再來一次了。富江和無慘所見的任何人都不一樣,想用對付其他人的手段來對付她是不可能的。

        人的內心都有弱點,而這些弱點就是無慘用以操控他人的線。

        不過他抓不住富江的這條線,她就像是一條危險的而狡猾的毒蛇,毫不顧忌地露出自己的毒牙,男人和女人都被她美麗的外表蒙蔽了雙眼,唯有無慘看穿了她的本質,時刻膽戰心驚地提防著對方什么時候會咬自己一口。

        那對無慘而言是致命的。

        與富江虛與委蛇的無慘,旁敲側擊地暗示她應該讓產屋敷彥哉去請陰陽師來府邸中進行祓禊的儀式,以避免前幾天那不明不白死掉的侍女化作不甘的怨靈。

        過去的無慘并不相信神佛,是富江改變了他對這些事物的看法。

        無慘并不害怕侍女會變成怨鬼來找他報仇,他害怕的是富江。

        這是無慘頭一次害怕除了“死亡”以外的事物。

        沒有人能在親眼見到富江那驚人的美貌后依舊無動于衷。

        譬如無慘,他曾經也以為自己可以純粹地厭惡著對方。

        可到最后卻是一邊鄙棄著對方,一邊又克制不住地注視著她。

        尤其富江還在他面前說著“我對彥哉大人只有感激之情”“我從來都沒有對其他人有過這種心情”“在見到無慘的那一刻,我才意識到自己真正的心意”之類的話。

        無慘告訴自己,她說的都是謊話,她只是在用這種方式來讓別人順從自己,相信了她的人都是些蠢貨。

        但是富江對無慘說,她說的每一句都是真話。

        “無慘,你要相信我。”

        富江柔軟的手撫摸著他的臉龐,她的嘴唇像是花瓣一樣拂過他的面頰。

        焦慮、煩躁、矛盾的情緒攪動著無慘的頭腦,

        這種變化已經不是他能夠掌控的了,他必須得做點什么才行。

        “富江……”

        “嗯?”

        富江柔軟的唇線延展出漂亮的弧度,當她開口跟無慘說話的時候,便如同微風拂開舒緩的弧度。

        她挽著無慘的手臂,倚靠在他的肩膀上,雖然富江總說他的肩膀靠著不舒服,但是每次見面的時候,她都會黏黏膩膩地靠過來。

        無慘盡可能地忽略掉心底的異樣,以保持平靜的口吻:“請陰陽師過來祓禊的事,你已經跟父親大人說過了么?”

        無人知曉他的心正以怎樣的起伏跳動——仿若擂鼓。

        這是無慘頭一次意識到原來自己也有心,他此前總是覺得胸腔里空空蕩蕩的,直到富江把名為“愛戀”的種子放了進來。

        那株名為愛戀的植物正汲取著無慘的理智作為養分,它開出來的花,散發出蠱惑無慘匍匐在富江腳下的氣息。

        “當然。”

        富江又一次展露出那種得意的笑來,這是一種屬于支配者的笑容。

        無慘為她的笑容而目眩神迷。

        產屋敷彥哉更甚,富江一向他提起這件事,對方就誠惶誠恐地去辦了。據說他去請的還是現今平安京內聲名鵲起的大陰陽師安倍晴明。

        所有人都知道安倍晴明難以被請動。

        “那就好。”

        無慘對富江露出虛假的笑顏。他的偽裝就快要支撐不下去了。

        蝴蝶被蛛網纏住,無論如何也是逃脫不了的,它的結局只會是被蜘蛛撕成碎片。

        無慘的心底里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地叫囂。

        它在命令著無慘,命令他順從于富江。

        不做點什么的話,那個聲音是不會安靜下來的。

        無慘盯著富江那張美麗的臉龐,他的手指在微微地顫動著。

        他想起了那種奪走他人生命時的感覺。

        -

        安倍晴明說好要來產屋敷家的那天忽然下起了雨,黑壓壓的烏云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雨滴在屋檐上匯聚成銀色的雨線,下墜時濺起的水霧打濕了檐廊的地板。

        房間里富江又在發脾氣了,因為她覺得今天的食物很難吃。

        她難以理解為什么貴族們的飲食也這么寒酸,分量小是一回事,關鍵還難以入口。

        富江剛送進嘴巴里就吐了出來,她生氣地沖著侍女大叫起來:“好難吃!給我滾回去重做!”

        侍女癡迷地望著她的臉向她道歉,毫無怨言地將它們端走了。

        產屋敷彥哉領著安倍晴明進來的時候,侍女已經不見身影,富江獨自一人坐在雨霧前,她轉過身來的時刻,勾魂奪魄的美麗清晰地呈現在安倍晴明眼中。

        這份美貌甚至令人心生悚然。

        “富江!”

        產屋敷彥哉緊張兮兮地跑到她面前來,問她怎么一個人在這里,仆從們都跑到哪里去了。

        “萬一你淋到雨了怎么辦?萬一你生病了……萬一……”

        一句話反反復復地說上好多遍之后,人就會顯得神神叨叨的。產屋敷彥哉反反復復地說著擔心她的話,得到的卻是她厭煩的皺眉。

        以各種理由打發走了仆從們的富江沒什么好脾氣地瞥了一眼產屋敷彥哉,她的余光瞥見了他身后的安倍晴明。

        這位在平安京中聲名鵲起的大陰陽師有著一副女子般白皙美麗的面容,他是身形瘦削的青年,穿著白色的狩衣,立烏帽下的黑發如同鴉羽般柔順。

        富江臉上那股不耐煩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擺出了一副柔弱而寧靜的神情,視線則完全落在了安倍晴明的身上。

        產屋敷彥哉看見她的目光就像是凌晨的曦光穿透夜幕那樣倏忽間亮了起來,她正直勾勾地盯著安倍晴明看。

        如果不是產屋敷彥哉絆住了她,阻止她靠近安倍晴明,恐怕富江已經自然地挽上對方的手臂了。

        “想必這位便是晴明大人吧?”

        她表面上是在問產屋敷彥哉,可實際上都沒有看他一眼。

        安倍晴明的唇邊帶著似有若無的笑容,神情平靜,產屋敷彥哉從富江的語氣里聽出了問題,他幾乎是惡狠狠地瞪著安倍晴明。

        產屋敷彥哉的臉色已經憔悴到是人都能看出異樣了,雙頰凹陷、眼下一圈青黑,眼睛卻睜得極大,里面布滿了血絲。

        他深陷于富江的魔性魅力之中。

        愛上富江的人無一例外會被她摧毀神智,變成眼睛里只有富江的瘋子。

        當產屋敷彥哉盯著富江看的時候,無論嘴巴里說著多么擔憂她的話,眼神里都只有古怪的狂熱。

        然而富江卻好似看不出來這股異樣,她還在興致勃勃地嘗試著同安倍晴明搭話。

        產屋敷彥哉急急忙忙地向安倍晴明介紹富江,但他其實也只知道富江的名字是“富江”,其他的事情,他就一概不知了。

        富江皺著眉頭不耐煩地瞥了他一眼,視線轉向安倍晴明時,才換成微笑的神情。

        “我的名字是川上富江。”

        在這個時代,只有貴族才被允許擁有姓氏,因為富江從來就沒有告訴過產屋敷彥哉自己的全名,所以他還一直以為對方的名字就叫“富江”。

        “是我說錯話了……對不起、對不起!富江,你別生我的氣……”產屋敷彥哉慌張到連話都說不通順了。

        關于富江的傳聞,安倍晴明近來也聽聞了一些。據說她有著妖異的美貌,能令所有見過她的人為之傾心。

        平安京中想要親眼目睹這份美貌的公卿貴族數不勝數。

        望著如此怪異的場景,這位大陰陽師依舊保持著他那氣質疏離的安靜與微笑。

        他的目光落入細密的雨霧,黑潮般的烏云已經逐漸散開了,微弱的曦光從云層的縫隙間滲出來。

        安倍晴明輕聲道:“雨快要停了,盡快進行祓禊的儀式吧。”

        按理來說祓禊的時候富江是不該在場的,但她執意要跟過去,產屋敷彥哉露出一丁點為難的神情,她的臉色就陰沉下來了。

        觸及到這種表情的產屋敷彥哉就像是被針刺到一樣發出恐懼的怪聲:“不要討厭我!富江!”

        富江嫌惡地甩開他的手,隨便找了個理由打算支開對方。

        “接待晴明大人的事,就交由我來做好了。”她對安倍晴明露出信手拈來的微笑。

        這種根本就不合禮數的決定,從富江的嘴巴里說出來,卻像是理所應當一樣。

        安倍晴明又一次恢復了他的安靜,產屋敷彥哉則根本不敢對富江說出半個反對的字眼。

        他狠狠地盯著安倍晴明,咬牙切齒的樣子就像是在看仇人似的,但富江一句“你怎么還不趕緊去”又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他的腿。

        產屋敷彥哉滿心不甘地走開了。

        “太好了,晴明大人。煩人的家伙都走開了,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了。”

        富江自然而然地抬起了自己的手,如同藤蔓一般柔軟地挽上安倍晴明的手臂。

        她的側臉貼著晴明的肩膀,抬起白皙的眼瞼注視著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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