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假劫真痛
谷問柳右腕被生生折斷,以一個奇怪的角度彎著,痛得身上起了一層細汗,臉上卻無半分痛色,過度的折磨反倒令他神情麻木了。
他靜下心神,左手掐訣控制龍羽在殿內飛了一圈,將捆仙索一一割斷,臉色愈發灰敗,又開始吐血。
仙器有靈,可以神魂馭之,谷問柳修為有限,也只能做這么多了。
“師尊,我們可以開始了。”噩夢般的聲音出現在門口,幽熒魔君去而復返,只離開了半盞茶功夫。
眾人都默契地裝作還被綁著,打算找機會出其不意地抓住他,將谷問柳救出來。
林皓玄不知從哪里尋了兩件喜服,步履匆匆地跨過破爛的殿門,卻見谷問柳不住吐血,急忙丟下手里的東西跑過來查看。
他伸手觸碰谷問柳滿臉的血污,又去號他脈相,急切道:“我收了力的,師尊……師尊你怎么樣?”
白發仙君薄唇微閉,側頭將臉貼在他掌心,皮膚冰涼柔軟,眉眼低垂,疲憊而溫軟,是從未有過的柔順姿態。
林皓玄只覺得后腦好似被人打了一悶棍般嗡嗡作響,神情僵硬地將手指貼在對方頸側,他能清楚地感覺到懷中人的生機在不斷流失,脈搏漸跳漸緩,卻看不出原因,也無法阻止。
“你……”他勉強地扯了扯嘴角,沒能笑出來,不由得出言威脅,“你休想騙本座……你答應了我要成親的。”
谷問柳咳嗽兩聲,唇畔又溢出血液,雪白的內衫被浸染得慘不忍睹。他的聲音沙啞得可怕,也平靜得可怕:“皓玄,你先放開為師。”
這情形著實駭人,他吐出的每個字都伴隨著血沫,連一口潔白的貝齒都染上了血色,這么瘦的人,卻好像有流不完的血。
“哦,好……好。”林皓玄慌亂地點頭,解開捆仙索的雙手微微發抖。
鮮紅的繩索落地,谷問柳直起腰將臉埋在他懷中,抬手摟住他,右腕軟軟垂著,只靠胳膊勉強發力。
林皓玄一時猶疑,一時僵硬,雙手抬起又放下,最后還是緊緊摟回去。
“……師尊,你……”他似乎有千言萬語堵在心口,又實在不知從何說起。
谷問柳沒有做聲,只是在雙臂上又加了兩分力道,死死圈著對方。
見此良機,眾人立即悄無聲息地扯開身上的繩索,朝林皓玄后方飛速聚過去。
比他們速度更快的是龍羽。
“噗——”
利刃穿透了兩具交疊相擁的身體!
“……師尊?”林皓玄悶哼,不可置信地瞧著懷中人背部穿出的染血銀鋒,霎時頭腦一片空白,萬念俱灰。
擁抱本是親密無間的姿勢,兩個人卻誰也看不到對方的表情。
谷問柳咬緊牙關一聲不吭,濃重的紅在他胸前暈開,身上的披風也一并洇染出濕痕。
他眨去眼中淚花,茫然地看著殿內眾人,心口劇痛。
“問柳!”
“小五!”
“五師弟!!”
數聲驚呼一并響起,那是平日里對他照顧有加的師父和各位師兄師姐。
“師尊!”
方慕源又哭了,他這個小徒弟從小就愛哭,喜歡纏著他要聽故事。
現在他們沒了家,谷問柳覺得自己罪無可赦。是他沒有聽從師父勸告選了無情道,是他收了林皓玄又對他缺乏關照,是他發現徒弟修魔還覺得可以挽回。
他總是這么固執又這么倒霉,總是差那么一點兒。可世事如何兩全?難道在所有事情發生之前,他就應該殺了林皓玄嗎?
谷問柳下不了手。
身負魔族血統本非其所愿,被魔劍控制亦非其所想,那年魔物攻入天機山,林皓玄還曾發下守衛蒼生的宏愿。
赤子之心也曾不染塵埃,教他如何能忘?
谷問柳啞聲道:“都別過來!”
幽熒落地,嗡鳴不斷,林皓玄伏在他肩頭,呼吸雜亂,隱隱帶著哭意,似乎終于清醒了。
眉心魔紋消退,異色雙眸如同兩汪星湖,滴落的眼淚滑入谷問柳的衣領,溫熱漸涼,他低啞道:“師尊,……對不起,我只是……”
只是如何,林皓玄卻終究沒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愧疚,哽咽,可惜回頭已無路。
龍羽將魔氣盡數化解,刀身崩開蛛網似的密紋,丹府內的金丹隨之消散,谷問柳感受著神魂的寸寸碎裂,五感逐漸模糊,他的時間不多了。
“是我沒有教好你。”
唯余一聲嘆息,如果當初他沒有招惹這段孽緣,或者對林皓玄更用心一點,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可惜沒有如果,世間靈藥何其多,獨獨不賣后悔藥。
谷問柳從未如此虛弱過,他像一枚精致的葉脈書簽,徒有其形,觸之即碎,再無余力抱著對方,兩只手悄然垂落。
“這是你第一次抱我,”林皓玄的聲音很輕,像是痛極,又像是怕吵醒他,“多謝師尊。”
谷問柳想起當年初見時他曾經說過同樣的話,恍惚間又看見了那雙清澈明亮的鴛鴦眼,忐忑不安的眼神惹人垂憐,拜師茶的香氣仿佛還縈繞在唇齒間。
十年光陰彈指一揮間,昔日的明朗少年如何就變成了如今身負累累血債的殺人惡魔?他們究竟為何非得走到同歸于盡這一步?
谷問柳太累了,無力回應,也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能沉默。
時間好像凝固在了這一刻,他看不清那些驚慌失措的面孔,也聽不見他們的聲音,在這噬人的寂靜中,他靠著他的徒弟、他的仇人,闔上了眼。
倘若要下十八層地獄過刀山火海,那就一起去吧。
……
額頭微涼,臉上也隱隱有絲絲涼意劃過,谷問柳昏昏沉沉地想,原來地獄也會下雨嗎?
“師尊……”是林皓玄的聲音,這孩子果然也死了,還是被他親手所殺,谷問柳心里五味雜陳,可逝去的永遠不能彌補,這一切又有什么意義?
他眼眶酸脹,地獄里的雨也大了起來。
“師尊。”
“……醒醒。”
聲音逐漸清晰起來。
有什么東西在臉上劃過,谷問柳費力地睜開眼,陰沉的天幕映入眼簾,長庚星明,快入夜了。
“師尊感覺如何?”低沉溫柔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
心里一跳,他下意識伸出手狠狠推開身邊人,林皓玄猝不及防被推倒在地,發愣片刻,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谷問柳環顧四周,發現他還在屠宅里,周圍仍舊是白天那一副破敗不堪的景象,只是再無陰森的感覺,唯余荒涼。
……幻境,從進門起他就在幻境里了,一切都是假的。
谷問柳頭疼不已,道:“怎么回事?”
“你哭了?”林皓玄沒有回答,反而像發現什么稀奇東西一樣,又湊近來看。
誰哭了?他皺眉躲開湊過來的人,伸手在臉上一摸,沾了一手冰涼濕意。
……他怎么會哭?谷問柳隱約想起夢中經歷,心頭略微酸楚,但那些情緒就像隔著厚重的霧霾,能感知到,卻再也掀不起什么波瀾。
當著徒弟的面流眼淚,他頓覺威嚴掃地,干咳一聲,從地上站起身,撣去衣裳上的塵土。
站起來才發現自己方才靠在一塊形狀奇特的大石頭上,那石頭觸之溫涼,看起來像個軟枕,通身未雕花紋,材質的確是石頭沒錯。
沒人靠著,那石頭“哎喲”一聲,縮小變了個石貓形狀,精致小巧栩栩如生,如同真正的貓一般舔舐自己的爪子,然后又“呸”地吐出舔進嘴里的泥。
谷問柳:……
“你自己說吧。”林皓玄朝那石貓道。
石貓在他手里吃了苦頭,嚇得直縮脖子:“仙君恕罪,小怪有眼不識泰山,沖撞了您。”
林皓玄漫不經心地抬起手整理護腕,狀似和善地提醒它:“大聲點。”
石貓“哇”地哭了,抽噎著交代了事情真相。
原來這里的主人姓屠,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散修,受天資所限修為低微,幾十年前壽元已盡仙逝了,留下這處宅院。石貓本是這院中一塊供他打坐用的頑石,受靈氣開化修成了石怪,因為舍不得離開,就專門在宅院里布下幻境用來嚇唬闖入者,天長日久,這里就成了無人敢入的“鬼宅”。
“我從來沒有害過人啊!我只是嚇嚇他們而已……”石頭是沒有眼淚的,它全程都在真情實感地干嚎。
堂堂金丹仙修竟然陰溝里翻船被一個小怪拖入幻境,谷問柳第一次感受到了重傷的后遺癥。
他皺眉道:“昨日是否有兩人來過此處?”
“是,那兩個人念叨著要找寶貝。”石怪十分生氣,“我呸!我就是這里最大的寶貝,他們居然想偷我!”
“……其中一人今日午時吐血而亡,也和你沒關系?”
“沒有沒有!我只想嚇退他們,從不傷人性命!”
林皓玄突然道:“你可知他們是做什么的?”
“不清楚,”石怪想了想,“但他們身上帶著劍,……哦,對了,其中一人嘴角有傷。”
“你可以滾了。”
石怪一聽這話,急忙縮成一團滾走了。谷問柳還沒問完,轉頭怒視放走嫌犯的人。
“別生氣呀,師尊。”林皓玄笑道,“我已經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那你說兇手是誰?”
“是他自己。”
驟然大悲大喜,谷問柳心情非常差:“有話直說,打什么啞謎?”
“說是肯定會說的,不過……”林皓玄好奇道,“師尊在幻境中究竟看到了什么?弟子還從未見你哭過呢。”
當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谷問柳看見他就想起幻境里天機宗的慘狀,雖然明知不是他所為,依舊難免心有芥蒂,偏偏對方還不識趣,總往人眼前湊。
“不說算了。”他直接御劍飛到半空中,反正不是邪物害人,那就和修士無關了。
這劍只是把普通靈劍,名喚拂溪,是谷問柳平日用來趕路的。天已經完全黑了,御劍也沒那么引人注目,他一直飛到城東才停下。
今日恰逢夜市,街頭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令人目不暇接,整條街燈火通明,完全沒有屬于夜晚的倦意,劃拳喝酒的男子、嬉戲打鬧的孩童,還有談笑風生的女子隨處可見,街邊小攤更是賣什么的都有。
這里雖然吵鬧卻充滿煙火氣息,谷問柳走在人群里,總算感覺從尸山血海的地獄回到了人間。
他生得容貌俊俏又滿頭白發,十分惹眼,俗話說燈下看美人,暖色燭火的照映下,他身上的疏離冷淡消弭于無形,引得過路人頻頻回頭。
有個膽子大的妙齡女子竟直接將繡帕拋到了他懷里,笑著輕輕推了同伴一把,隨后美目顧盼流轉含羞帶怯,期待他的回應。
谷問柳一時無語,又不能將人家的心意隨手扔到地上,在路旁找了棵樹,將繡帕疊好放在枝頭。
女子失望地取回自己的帕子,目送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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