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樓里姹紫嫣紅，美人環肥燕瘦，個個面若桃花，膚如凝脂，鬢似烏云，滿頭珠翠金釵，指如嫩筍輕執羅扇，渾身綾羅綢緞，體態婀娜多姿，縷縷白煙從鎏金獸面香爐上飄出，桌面擺著銀著玉碗，甜瓜鮮果各色美食無所不有，連酒都帶著甜膩膩的脂粉氣。

        兩位仙君坐在桌后，一個冷著臉，氣質清如竹淡似雪，怎么看都不像是個逛青樓的，此刻正掃視著面前排成一排的八個姑娘，目光不沾半點欲望，仿佛下一刻就能掏出個木魚來敲。

        另一個倒是生得劍眉星目，唇角掛笑眉眼溫柔，通身的風流氣，可惜風流的對象不是各位美人，而是身旁目不斜視的仙君，真真是媚眼拋給瞎子看。

        八位姑娘看著這詭異的一幕，發自內心地覺得這里不需要她們。

        谷問柳掃視一圈，沒發現哪一個身上有妖氣，抬手一點，勾勾食指：“你，過來倒酒。”

        “我？”被指到的那個是八人里個子最高的，長著張娃娃臉，微微睜大眼，十分無辜可愛。

        “對，就是你�！�

        “……是�！�

        “師尊！”林皓玄軟著嗓子，“難道我還沒她好看嗎？”

        “噗……嘻嘻……”幾個姑娘忍不住以扇遮面，笑出了聲。

        “好好說話，”谷問柳斥道，“你再好看也是個大男人，如此扭捏作態成何體統！”

        “可師尊喜歡這樣的，”林皓玄瞪了那娃娃臉姑娘一眼，“弟子可以學�！�

        娃娃臉嚇得縮了縮脖子，還是秉持著職業操守道：“公子，需要奴家喂你喝酒嗎？”

        “好�！�

        她一手執著鴛鴦團扇遮住臉，以免直面旁邊那位殺人的目光，一手哆哆嗦嗦地將玉杯湊到谷問柳唇畔。

        酒杯微微抖著濺出幾滴，酒液晶瑩剔透地掛在淡紅薄唇上，欲滴未滴。谷問柳輕輕扶穩她雪白的手腕，垂眸飲盡杯中酒。

        不是這個，她的脈相與常人無異，身上也并無妖氣，哪怕是擦肩而過時沾染上的也沒有。

        繁花樓里的姑娘們平日見的客人大多是些猥瑣浪蕩之輩，今日難得見了這么兩位神仙似的人物，總想多親近一些，嬌聲道：“公子，那我們呢？”

        “你們都過來倒酒。”

        “……師尊！”林皓玄睜大眼睛，委屈中帶著怒氣，終于裝不下去了。

        “叫什么？”谷問柳道，“不會少了你的�！�

        他讓娃娃臉去給林皓玄倒酒，讓出地方給其他人。

        林皓玄一拍桌子，震得瓜果碗碟齊齊一跳：“你別過來，我不喝！”

        娃娃臉如釋重負地站到墻邊，舉起扇子遮著臉，不知是想笑還是想哭。

        七位姑娘輪著給谷問柳喂過酒，他一個個地檢查過去，卻發現每個人的脈相都毫無妖邪之氣。這八人的住處分散在繁花樓各個方向，是谷問柳專程挑的，用以縮小妖邪所在范圍。

        它也太會藏了些，居然一絲妖氣都未曾沾染旁人，越是如此，越有可能來者不善。

        谷問柳心中默念清心訣，閉上眼放出識海靈力，開始檢查整座繁花樓。這是個消耗靈力的笨辦法，但該用時還得用。

        此地人數眾多，空間寬闊，檢查起來頗為費力，他凝著心神將屋子一間間看過去，一直什么都沒有發現。

        正在內心焦躁之時，卻忽而覺得唇上一暖，隨即耳畔傳來幾聲低低的驚呼。

        谷問柳猛然睜眼，對上了映著千種溫柔、萬般深情的異色雙眸。

        他驚怒交加，伸手奮力推開眼前人，旋即卻被對方按住后頸，更用力地壓過來。

        林皓玄一手將搶來的鴛鴦團扇遮在兩人臉旁，一手用力圈著著谷問柳雙臂，閉了眼，不再看對方惱怒的目光，沉醉在來之不易的親密接觸里。

        呼吸濕熱，滿是酒氣。

        繁花樓里的姑娘什么場面沒見過？即使看不到他們的臉也猜得出這兩人在做什么，紛紛捂著嘴擋住嗓子眼里的驚呼。

        觥籌交錯嬌聲笑語的萬丈紅塵被擋在門外，華麗靡亂的絲竹彈唱之音影影綽綽遙不可聞。香爐將門內熏成一個沉悶而旖旎的世界，被胡亂打翻的花釀在空氣里發酵出甜香，令人不飲自醉。

        單論力氣，谷問柳是敵不過林皓玄的，他死命掙扎著要撤開，身后的手卻壓得越來越緊。

        啪的一聲脆響，鴛鴦團扇落地，緋色的扇墜流蘇纏作一團，無端靡艷。

        谷問柳感覺腰間多了一道束縛，勒得他動彈不得，周圍響起倒抽涼氣的聲音。雙頰熱燙起來，比喝了烈酒還要灼熱，他的太陽穴隱隱脹痛著，酒意順著經脈游走全身，毫不停歇。

        他想怒罵這個欺師滅祖的畜生，卻被對方乘機掠奪了本就所剩無幾的空氣，胸腔間的氣息越來越沉重。

        窒息感油然而生，頭暈目眩，他眼底不由滲出淚水，纖密的長睫濕漉漉地黏成幾縷。在后頸揉捏的大手長著劍繭，磨得人皮膚生疼。

        谷問柳想起自己在幻境里被捏暈的時刻，想起變成尸山血海的天機宗，想起兩人不死不休的結局，心底戰栗，涌上一陣悲意。

        林皓玄細密地啃噬著他的唇，急切而憐惜，幾乎要把懷里的人連皮帶骨都吞入腹中，恨不得將對方融進自己的血肉里再不分開。

        他的神情甚至帶著一點瘋狂與悲壯，仿佛這是余生唯一能嘗到的一口甜了。

        漸漸地，懷里的掙扎力道變小。

        他睜開眼，近在咫尺的鳳眸泛著紅，濃重的悲傷難以掩飾。

        林皓玄松了勁。

        下一瞬，劇痛襲來。

        “都給我滾出去！”

        姑娘們尖叫著滿臉驚慌地跑走了，娃娃臉在門口遲疑一下，還是放棄來拿自己的扇子，也出去了。

        林皓玄捂著心口：“一個吻而已，師尊也太兇了些。”

        “我是你師父！”谷問柳用手背粗暴地擦過殷紅的唇瓣，“你究竟要執迷不悟到幾時？”

        “哦？不是師徒就可以？”

        “……這不是一回事！”

        “那要怎么做，你才能接受我呢？”林皓玄請教道，“我的好師尊？”

        谷問柳下意識抿唇，又被唇上詭異的腫脹感刺了一下，眼睫微微一顫，道：“為師到底有哪點值得你這般鬼迷心竅自毀前程？”

        林皓玄語調溫柔繾綣：“……有很多……很多，師尊是天上的謫仙，為何不能渡我？”

        他看著眼前的仙君，目光的焦點卻仿佛穿透時空落在一個虛幻的影子上，滿是懷念。

        有一瞬間，谷問柳覺得那雙鴛鴦眼要流下淚來，可是很快的，那一點兒不可辨明的淚意就消失了，他面對的還是那個面目扭曲的、癡心畸戀的徒弟。

        “你看清楚，”他冷漠道，“我從來都不是你想象中的什么謫仙�！�

        “谷問柳！”林皓玄道，“我就這么讓你覺得惡心嗎？惡心到寧可自輕自賤！那你先前又何必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他的表情猙獰而鬼魅，妖異繁復的魔紋自領口而上，爬了半張臉。

        谷問柳悚然：“林皓玄，你清醒一點！不要被它控制心神！”

        “誰都控制不了我，區區一把劍而已。”林皓玄冷笑，“師尊，你永遠白璧無瑕高高在上，我寡廉鮮恥欺師滅祖，可那又如何！”

        他的聲音忽地放輕了：“別人可以喂你碰你，只有本座要遵守什么狗屁的天道人倫，既然如此，本座就讓你好好看看，看你的天道人倫價值幾何！”

        “靜心！”谷問柳再也聽不下去他的瘋言瘋語，一道靈力攜著浮光打到面目猙獰的魔君身上，如泥牛入海，消失無蹤。

        “別白費力氣，”林皓玄嘲道，“本座早就回不了頭了�！�

        “你閉嘴！”谷問柳召出龍羽，逼向對面，林皓玄拔劍相迎，一刀一劍糾纏相抵，分毫不可動。

        門外傳來小心翼翼的敲門聲，老鴇子的聲音諂媚里帶著焦急：“二位客官有什么話好說，何必動怒呢？”

        林皓玄定定看著豎在二人之間的刀劍，道：“好漂亮的刀，師尊還是第一次對弟子拔刀，打算清理門戶了么？”

        絕不能讓別人看到他的樣子！

        谷問柳將靈力灌注刀身，直接帶著對方撞破窗戶飛了出去！

        “咯——”

        劍身出現一絲裂紋，極細，極顯眼，林皓玄臉色一變，蹙眉，噴出一口鮮血。

        血點細碎，濺在谷問柳的青色衣衫上，分外扎眼，他急忙收回刀：“你怎么樣？”

        “何必這么假惺惺的？”林皓玄打開他探過去的手，“說什么我與旁人不同，不過托詞而已。

        “不，確實不同，”他忽而改了主意，冷笑道，“在師尊心里，弟子永遠是排在其他人、其他事之后的。弟子居然還曾經奢望過只要好好修煉，聽師尊的話，就會得到師尊的偏愛，像師弟師妹毫不費力就能得到的一樣�！�

        谷問柳只覺得茫然：“我不是……”

        “師尊，”林皓玄隨手抹去唇角的血，“你到底有幾分是為了我？”

        谷問柳向來只做自己認為該做的事，從來都不曾仔細想過究竟是為何而做，如今面對這樣的質問竟然無從思考，只覺得自己大概是真的讓徒弟傷心了。

        “……阻止你修魔，”谷問柳張了張嘴，艱難道，“與其他的事……并不沖突�！�

        ……不沖突嗎？他甚至不敢仔細聽自己心底的聲音。

        只要到了無法控制的那一天，無論再怎么不舍，谷問柳都會毫不猶豫地對他動手。

        沒辦法，這是責任。他從來都是個無情之人，從來不能理解那些莫名其妙的、飛蛾撲火的愛意，林皓玄這份不可見光的感情一開始就注定要胎死腹中，不會有任何結果。

        “我明白了，”他點點頭，“師尊，既然不能愛，那就恨吧�！�

        谷問柳生出不詳的預感：“你要做什么？！”

        “師尊，”林皓玄親熱地喚他，“你怨我恨我殺我，都無所謂，我要你永遠把我看在眼里掛在心上，要你時時刻刻想起自己教出一個禍世魔頭，我要你記得，你的無情道就是個笑話！”

        眼神越來越甜蜜，話中的惡意越來越深，恍惚間他的面容逐漸與幻境中的魔君重疊。

        谷問柳不知道該做什么表情，好像怎樣都是錯的，他從未想過這孩子對他的執念會這么深。

        當時林皓玄愿意撤去結界任由他離開羅浮山，他便想當然地以為自己在林皓玄心里沒那么重要，所謂的非分之想也不過是叛逆之言，根源還是在當年的冤案上。只是如今看來，林皓玄的執念并非復仇，竟是落在了他身上。

        但他不能回應，也不可能回應。對方再怎么執著都無異于緣木求魚、望梅止渴、水中撈月，所思所想，所念所得，皆為虛妄。

        “……你要聽話，”他只能徒勞地說著，“你聽話……師父才能救你……把劍給我�！�

        “把劍給你，然后讓你滅了我嗎？師尊，你總是這樣若即若離，一次次地給我希望，又一次次地親手捏碎這點希望！”

        林皓玄握緊手中劍：“我不會再指望你回頭了，既然注定你不會選我，倒不如讓其他選擇消失，總有一天你會愿意的。”

        “皓玄，師父會救你的，你相信我……”拿到幽熒劍，就能控制他，就能……

        就能怎樣？谷問柳無法細想，他只知道若是任由林皓玄造下殺孽，事情就再無回旋之地了。

        林皓玄露出一個怪異的笑，看向他身后：“著火了，你不去救火嗎？”

        “什么？”谷問柳聽到身后傳來此起彼伏的尖叫，聞到木材布料燃燒的焦糊味道，急忙回過頭去看。

        剛才被他們撞破的那個窗戶里正冒出滾滾濃煙，底下有人忙著往里潑水救火，可是太慢了，這樣下去整座樓都會化為灰燼。

        “仙君，你是救火還是救我呢？”

        語調甜膩，惡意十足。

        “……”谷問柳攥緊拳頭：“你不要逼我！”

        一陣風卷著魔氣刮過，當啷一聲,林皓玄消失了，他的劍躺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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