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前世今生
天雷不停從翻滾的云層中直擊而下,幽熒劍所在之處已經被擊出一個深坑,那一團魔氣聚成的黑影不斷地試圖回到劍中,又不斷地被迫現身,仿佛誤入了一條被堵死的路,只能調頭面對跟在身后的惡犬。
試劍峰下一片狼藉,花樹傾倒,枝葉滿地,到處都是魔蛇尸體,眾修士死傷慘重,哭聲四起,噪雜不堪。
一聲比一聲更響的驚雷在不遠處炸開,照得這個昏暗的地方光影閃爍,晃得人難以直視。
谷問柳卻如同失聰了一般,呆愣愣地看著對面的人,試圖用停滯的頭腦去理解什么叫“我贏了!
他眼尾曳出薄紅,雙眸逐漸溢滿淚水,蒼白的薄唇張張合合,最終顫聲道:“……你說什么?”
每一個對真相的猜測都是凌遲,一刀刀地割在心上。
林皓玄抓住他握刀的手,紅著眼圈道:“對不起,師尊,我一直都在騙你!
“你……騙我,”谷問柳茫然失措地順著他的話重復,點了點頭肯定道,“你騙我,都是假的!
這一定都是假的,是他頭腦昏沉的一場大夢,明日醒來,他們依舊是霧隱峰上完整的一家人,林皓玄會跟在他身后問他要不要吃東西,墨白會生氣地抱怨孔南卿又戲弄她,方慕源會拉著靈芝揚言要放狗給師姐報仇。
可是,他這一顆冰雪消融的心要往何處安放?
雷電轟鳴中,師徒二人卻終于有了可以和平相處的靜謐時光。
林皓玄嘴角不斷有血液流出,胸口的傷處洇開大片濕痕,在深色的衣物上卻并不顯眼,如同他所做的一切,不知在暗處是怎樣的驚心動魄,表面上不露一點痕跡。
谷問柳猛地放開了握著刀柄的手,如同那是燒紅的烙鐵一般令他不適,令他痛恨,令他從指尖疼到心底。
他像個罪人一樣跪在地上,將無力支撐身體的林皓玄摟入懷中,抖著手試圖為他止住不斷流出的鮮血。
林皓玄努力地故作輕松,含笑道:“師尊,還記得羅浮山附近那家消失的仙門嗎?魔界真正的魔尊叫做陵游,他從那家仙門手中找到了叫做萬枯陣的邪陣,依此做出了萬魔陣,可以通過消耗修士靈力來增強他的力量。”
萬枯陣……
萬魔陣……
谷問柳已經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卻依舊含著微薄的希望,道:“那你……”
你說你贏了,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死?是不是我還可以讓你平安活著?
是不是我總算可以救下一個人,可以打破這延續幾百年的詛咒?
哪怕我們以后再也不能見面,哪怕我替你去死,只要你能留在這個世上,只要我的努力沒有白費。
谷問柳墜入一片深不見底的絕望之中,只有一點細細的絲線釣著,即便釣鉤上的餌是毒藥,他也毫不猶豫地張口吞下。
他知道萬枯陣是什么東西,更知道如何做才是對的,正因為知道,所以才會絕望。
可在這絕望中,他又近乎偏執地相信林皓玄確實如同旁人說的一樣無所不能,一定會有別的辦法,一定可以活下來。
林皓玄抬起手擦去他下頜上的一滴淚:“我是仙魔混血,不受天道壓制,可以隨意進出魔界,是最好的陣眼,陵游要通過幽熒劍占據我的身體從結界中逃出來,只有用仙器殺了我才能阻止他實現計劃,師尊,你沒有做錯,不要難過!
最后的希望就被這么幾句話打破了,而這個將死之人還在擔心他難過。
谷問柳覺得自己像個笑話,一股憤怒在心里油然而生:“你為什么不早說?!我是你師父,我應該保護你……”
他與帝君定下賭約要親自消磨這孩子的戾氣,要為他爭出一條生路。
如今仔細想來,林皓玄身上那莫須有的戾氣從未真正存在過,好好的一個人卻獨自悶不吭聲地為自己選了一條死路。
人人都在說什么天道,難道天道就當真不會出錯嗎?
“早說有什么用?讓我看著你想盡辦法替我去死?”林皓玄眨了眨眼,眼淚滑過臉頰,“師尊,當初我們一起被陵游擄到羅浮山,你靈脈寸斷一瞬白頭,你不知道我當時有多害怕!
他笑了笑:“好在,他答應留你一條命,只要我和幽熒劍結契就可以救你,從那一刻起,我就沒有回頭路了!
“你救我?”谷問柳想起他破損得不正常的靈脈,驀地心慌起來,“你……”
林皓玄肯定了他的猜測:“我用自己的靈脈修補好了你的靈脈,可惜我修為太差,沒能做到完美!
他用手指在谷問柳臉上擦過,卻擦不掉越來越多的淚水,于是安慰道:“反正我的靈脈是保不住的,這樣也沒什么!
谷問柳流著淚竭力為他止血,卻還是只能看著懷中人臉上漸漸浮起死氣,唯有一雙鴛鴦眼溫柔如舊,深情不變。
于是鳳眸失去光彩黯淡下來,如同清雋的月光蒙上了陰翳。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倘若林皓玄的靈脈還在,就不會被折磨得那么痛苦,還要忍著痛苦在他面前演戲。
他頭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無能,痛恨自己的漠不關心,讓這個孩子獨自承受這種不堪的命運。
不遠處的天雷聲聲怒吼著直沖而下,魔尊陵游無處藏身,終于從濃重的魔氣中顯出原形,同天道降下的懲罰搏斗起來。
他毫無形象,像個瘋子一樣罵道:“賊老天!老子憑什么要怕你?你護著這群螻蟻又有什么用?人間不過是另一個魔界而已,人人都自私!容不下任何一個異類!老子遲早要將這里變成地獄!世不容魔!那就人人都成魔!”
陵游言行瘋癲,然而俊美的容貌和那雙深湖一樣的藍眸卻足以看出他和林皓玄之間的血脈相連。
谷問柳怔然:“他……”
“他和蘭姑娘生下了炎楓,炎楓又和林書塵生下了我!绷逐┬ひ羯硢,“大概從蘭姑娘離世后他就瘋了,想盡辦法要復仇,我又恰好出生了,大概這就是命吧,總是差一點!
差一點他就可以和追了這么久的心上人在一起,哪怕一輩子都不挑明心思,一輩子都只能做師徒,總好過違背心意地想盡辦法去惹師尊生氣,惹師尊與自己刀劍相向,惹師尊傷心落淚。
明明是這么好的人,卻總是厄運纏身,不得自由。
林皓玄靠在谷問柳懷中,看著他倉惶失措地試圖留下自己的命,向來古井無波的人變得急切到近乎瘋癲,傷心到幾乎暈厥,俊秀如月的容顏一片慘白,清澈如水的瑞鳳眼不斷溢出淚珠,眼尾眼眶俱染薄紅,薄唇緊閉,仿佛只要一開口便會痛哭出聲。
“本來是不想告訴你的,可我終究不甘心!被毓夥嫡盏臅r刻已過,林皓玄每一次呼吸都覺得像無數的沙子在鼻腔中劃過,彌漫著一股血腥氣。
他輕輕擦去谷問柳臉頰上的淚痕,溫柔地低聲道:“景疏哥哥,我不疼的,別哭了!
林皓玄的聲音低得一陣風就能吹散,卻不亞于一道驚雷在谷問柳的腦海中炸開。
“你說什么?”他哽咽著驚疑道,“柏玹……玹兒……是你嗎?”
“對不起啊,我也是……被喚醒魔血后才……想起來的……”林皓玄連苦笑的力氣都沒有,只能斷斷續續地道歉。
當年的小質子年幼夭折,魂魄卻不愿意去投胎,執著地跟在柳景疏身后,一點點地修煉,即將成為鬼修之時卻看到年少的將軍被獨自扔在帳中等死,只能耗盡修為救了他,錯過了相見的機會。
他是一只孤零零的野鬼,憑著那一點不甘心的執念留在人間,從懵懂幼子到明確心意,最后眼睜睜地看著心上人在冰天雪地中自戕,連接住他的尸體都做不到,只能看著他含恨而終。
幸好,柳景疏飛升了,他卻也永遠見不到了,昏昏沉沉地在世間游蕩百年,最后莫名其妙地托生到一個魔族腹中,結下這一段孽緣。
谷問柳彎下脊背與林皓玄額頭相抵,泣不成聲道:“我以為……我什么都沒了……”
淚眼朦朧里,谷問柳看見了數百年前在他懷中奄奄一息的柏玹,他那時年歲尚小,露出缺了一顆乳牙的笑容,說話還漏風:“景疏哥哥,別哭了,我不疼的!
醫官侍女急匆匆鬧哄哄地在殿內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最后滿滿跪倒一地,華麗的皇宮如同一只食人的龐然怪物,扭曲著每一張吞進它肚子里的面孔。
年少的三皇子柳景疏滿目空寂,幾乎凝固成了一座石像,懷中小小的柔軟身軀逐漸變得冰冷僵硬。
隆冬新雪紛紛揚揚,宮燈照徹長夜,有家不能回的小質子最終在異國他鄉沒了呼吸,死后依舊不得安寧。
谷問柳淚如雨下。
時隔數百年,他依舊救不了懷中之人,依舊要雙手沾血去達成所謂的自由。
他終于明白當日酒后那一場前世舊夢從何而來。
那不是夢,那是屬于柏玹的記憶,是孤魂野鬼轉世亦難磨滅的記憶。
凡夫俗子尚可祈求來世,魔族孽種卻再無相見之日了。
林皓玄口鼻中溢出鮮血,虛弱道:“師尊……我真的很……開心……”
很開心還能見到你,很開心能做你的弟子,很開心你也喜歡我,更開心的是,我沒有成為你的阻礙,你可以渡過情劫,終有一日會重新飛升,成為真正的神仙,得到自由。
天雷最后一次朝魔尊陵游劈下,天際飛來一道金光籠罩在他身上,將他和幽熒劍一起封印在一個非金非玉的匣子中。
匣上浮光流轉,咒文遍布,金光中隱隱現出人影,一股無比強大的威壓出現在眾修士識海中,逼得他們不敢抬頭直視。
金光中卻傳來一道與氣氛不符的青年聲音。
這聲音的主人訝異道:“懸珠,你還真把這魔種給教好了?”
谷問柳依舊與林皓玄額頭相抵,卻再也感覺不到他的任何氣息。
那些喜悅的、生氣的、哀傷的思緒都隨著停滯的呼吸消失了,只留下一個無情的空殼。
許久之后,他終于在一片寂靜中回答道:“他本來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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