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桃林公子

        我乘著馬車帶著密信，自遼南京趕往上京皇城，悄悄回到無名小院時，已是八月初八。

        聽喜眉那丫頭說，公子和柳飛在位于桃林中的“竹苑”里品茶，遂尋了去。

        昔日絢爛俏麗的桃林花海，如今枝丫低垂滿樹碩果，一簇簇、一掛掛、紅嘟嘟、羞答答，散發著誘人的芳香，好不喜人。而桃林深處，一片靜謐，青陰掩映下，一竹屋悄然而立，打桃林外看去，是絕無可能察覺到此處的。這里便是“竹苑”。

        我行到“竹苑”處，倒是果真瞧見了院中烹茶的一應物什皆在，亦看到了桌上擺著的一盤鮮嫩多汁的桃子和一套白瓷茶具，卻獨獨沒有瞧見公子和柳飛二人。

        人去了哪兒？

        我按動了位于“竹苑”石桌下的機括，立時風鈴般的脆響響徹了整片桃林。若是公子在，約莫會前來吧！

        果然，不過片刻的功夫，桃林中便有了動靜，我聞聲望去，正瞧見柳飛抱著兩個粘著泥土的酒壇子往我這兒來。

        “你這是去干什么了？挖酒？”

        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柳飛，瞧她周身上下干凈地很，愈發納悶了。這酒是何時埋的？怎么柳飛挖酒身上竟不染一絲塵土？當真奇怪！且這酒壇子中隱隱冒出股似曾相識的香氣，讓我不由喜上眉梢，目光灼灼地朝酒壇子看去。

        “是挖酒不假。不過，挖酒的人不是我，是公子。所以，你可不要妄想將這酒給據為己有了！”

        柳飛將抱著的兩個酒壇子小心地擱在了石桌上，應是瞧見了我眼中明晃晃地覬覦之意，遂提醒地直截了當，很不客氣。

        “公子不是不能飲酒嗎？他挖酒做什么？”

        柳飛沉吟片刻，目光轉向那片桃林，緩緩道，“約莫是一時興起，誰又知道呢！”

        “一時興起？我瞧著未必吧！”

        我笑得別有深意，這該是怎樣的興致，竟能勞動公子親自去挖這兩壇子酒。對此，我表示十分好奇。

        柳飛聞言亦皺了皺眉，似乎又往桃林處瞧了數眼。

        “喂，柳飛，趁著公子還沒來，你且說說看公子如何來得興致，興許我知道其中緣由呢！”我拿起桌上的桃子啃了起來，嘴上不忘贊嘆道，“今年這桃子長勢可真好，汁水也甘甜，不賣了都可惜了！”

        “你也覺得這桃子該賣？”柳飛盯著桌上的那盤桃子出神，撫了撫額，“公子他，方才決定讓我去賣桃。”

        賣桃？

        我覺得我一定錯過了什么，遂纏著柳飛將這前因后果講述了一遭。

        原來，在我來之前，公子確然是在“竹苑”屋外的石桌旁飲茶。

        是時，柳飛輕搖蒲扇在一側煮茶。茶鼎上一縷白煙繚繞糾纏，和著淡淡茶香彌漫，讓這桃林幽處的竹屋不禁愈發靜謐安然。公子一襲白衫正坐在石凳上品茗，白瓷杯蓋碰茶碗，端的是優雅端方成自然。

        一旁的柳飛扇著蒲扇，瞧著少年的背影忽而發起呆來，目光沒有焦距地落在石桌上那一盤嬌嫩欲滴的新桃上，不知是否是近來她的錯覺，總覺得公子的身影，在這桃林秋風中竟愈發顯得瘦削單薄起來。

        “想吃桃？”

        少年不知何時放了茶碗，側身向侍女柳飛看去。

        柳飛聞言一驚，緩過神來，不知憶起了什么，忙搖頭。

        “才不吃，早膩了。”

        少年見狀，也不說什么，自盤里取出一個白里透紅、晶瑩圓潤的桃子，若有所思道，“今年這桃瞧著甚是香甜，倒可以賣幾兩錢。”

        “公子您在說笑吧？您又不缺這點兒錢，而且這有傷顏面。”

        柳飛搖扇蒲扇的手一頓，想起那個屢屢翻墻入院的丫頭好像有一次也說過賣桃的話，神色不禁暗了暗，嘴巴撅得老高。

        “現在是不缺，但馬上就要缺了，有備無患。”

        少年放下桃子，續道，“你今日便去皇城和漢城各租間位置好的鋪面，趁著時候，將林里的桃子摘了拿去賣。”

        “真要賣？”

        柳飛停了手中扇著的蒲扇，一臉錯愕。

        少年瞥了眼詫異的柳飛，沒有回答，反而溫聲問道，“聽聞自打北府宰相蕭繼先夫婦回了趟宮，已快到知天命年紀的蕭宰忽而就忙了起來，你可知為何？”

        柳飛眉頭一皺，肅穆道，“暗人回稟說蕭宰在暗中調撥籌措糧草棉衣等軍需物什，需求數目似乎不少，像是要準備打一場硬仗。我們埋在商鋪、牧場及各部落里的暗人正伺機而動，準備介入其中，在物資里動動手腳。”

        少年不贊同地搖了搖頭，接著道，“素聞蕭宰出身富貴，卻生活簡樸，籌措軍資自是再合適不過。只是同等的貨物，這價怕是會壓得極低。你此時巧謀著介入，豈不是上趕著給人送錢，還會平白引人猜忌。倒不如靜觀其變，抑或禍水東引，將我們的貨打散賣給蕭宰心儀的商鋪。屆時若是出了什么事，也只需隔岸關火。”

        “可飛兒又怎知蕭宰心儀哪些商鋪？”

        “所以讓你將這些桃摘了拿去賣。”

        少年見柳飛一臉困惑，望著桃林某處，忽地話鋒一轉，“近來闖林的人有些多。”

        柳飛聞言面色不是很好看，顯然在為自己近日的失職而羞愧。

        “這些人天天盯著這里著實令人心煩。你出去賣賣桃，分散下注意力。”

        “所以呢？我還得去賣桃？這么多！”柳飛望著一望無際的桃海，嘆了口氣，“公子，我摘不完。”

        “不是有闖進來的人嗎？”少年打了打茶末，呷了口茶，隨口道，“總歸是要放的，不用就是浪費。”

        “哈！那敢情好！可，這賣桃確能賣出情報嗎？”

        “我傳你本生意經。”

        少年擱了白瓷茶碗，煞有介事地沖柳飛吩咐了起來。

        “其一，物以稀為貴，一桃一兩銀。”

        “一桃一兩銀？公子你咋不去搶呢？”

        聞言少年不知想起了什么，白如面的臉上難得漾起柔和的笑。

        “不是，這么賣能賣出去嗎？”

        一旁驚得站起身的柳飛察覺到自己的失儀，努努嘴解釋道。

        “韓丞府上的桃自是要比旁的貴些，不然豈不折了大丞相的面子！而且，盯著這里的人自會去買，只怕會供不應求。”少年不在意道。

        “好吧，那二呢？”

        柳飛點點頭，虔誠問道。

        “其二嘛，買一送一，購桃贈木盒。將被毀的桃樹做成木盒，尺寸大小什么的隨意，只需在盒底隱蔽處留個標記。對了，留什么標記好呢？”少年懶散地想著。

        “留咱們的暗語？”

        “不妥。這標記又不是給咱們的人看的，留在上面多費事，還是刻《心經》吧！二百六十個字，一盒一字。”

        少年給自己倒了杯茶，忽地想到什么，放下茶杯，站了起來，向桃林一處走去。

        一旁的柳飛忙跟上，還不忘調侃道，“公子您近日有點閑啊，這樣耍人玩”

        “是有點閑。”

        少年腳下不停，在桃林里左繞右走，似在找些什么。

        “那我通知咱們的人到時不必來購，以免露出馬腳。”

        “該買還是要買，韓丞的面子怎能不給？更何況這么稀奇的事旁人都關注你不關注，反而讓人生疑。”

        說話的功夫，少年已站在一排圍墻前。只見他退后九步，伸手將一棵桃樹的杈枝轉了轉，面前忽而豁然開朗，竟又是一片桃林。

        見狀，二人步入桃林，重又交談起來。

        “蕭宰向來謹慎，軍資一事事關重大，他如今必在觀望眾商鋪和部落。若是瞧見這么一出，當會對購桃多的商鋪起疑，那么這些鋪子再行介入便困難重重。我們是要介入，但要注意度，屆時縱是敗露了，也要能安然抽身。”少年說著，沉了沉聲。

        “飛兒曉得，公子放心。蕭宰心儀的鋪子里不會都是我們的鋪子，但我們選的鋪子一定會成為蕭宰心儀的鋪子。”

        “嗯，柳飛，帶花鏟了嗎？”

        少年隨意應了聲，站在一棵不顯眼的桃樹下向身邊的柳飛詢問道。

        花鏟？自是沒帶的。

        柳飛立刻回轉過來，忙告退去取。臨走之際，她回頭望了眼公子，只見他繞著那棵桃樹轉了一圈，右手不由摸向了樹干。柳飛隱約瞧見，那樹干上頭似乎刻著兩個小字“莫白”。

        莫白？這是什么意思？

        待她柳飛穿越桃林帶著花鏟返回時，正看到一身白衣纖塵不染的公子此刻蹲在地上，像個玩泥巴的孩子般在扒土玩，頓時如遭雷擊。

        “公子，您趕快起來，我來挖吧！”

        一個閃身，柳飛就到了少年面前，急聲制止。

        少年聞言并沒有起身，而是伸出右手，不慌不忙道，“把花鏟給我，站到一邊去，擋著光了。”

        柳飛忙遞了花鏟，向旁移了一步，納悶道，“公子，這里埋的是什么？”

        “不知道，”少年皺了皺眉，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可能是一壇子桃花釀、一壇子果子酒。”

        “您這不是知道嗎？”

        柳飛嘀咕了句，望著蹲著的少年，復又提醒道，“公子，您的白衣都弄臟了，我來吧！”

        “不礙的，難得今日想動動。”

        少年萬般仔細地用花鏟挖土，生怕用勁大了碰碎了下面埋著的物什。

        柳飛覺得她的公子此時不是在鏟土，更像是在作畫，還不是一般的畫，竟還出奇地富有美感。但瞧著這進度緩慢的，估計還得好大一會兒，遂決定一邊問問賣桃的事兒一邊欣賞這歲月靜好。

        “公子這賣桃的生意經您說了兩條，可還有其他？”

        “哦，有的。”

        少年手上動作不停，像是想起來剛剛沒有交代完，遂淡淡道，“最后一條，和氣生財，不要區別對待，可明白？”

        “這又是為何？干脆對我們想打壓的商鋪好些，讓他們窩里斗豈不是更妙？”柳飛挑了挑眉頭，也蹲了下來。

        “那不過是逞一時之快，待他們反應過來，豈不暴露了我們的實力？讓對手看不清、摸不透才更有趣。”

        少年說著，抬頭看了眼一旁嚴肅的柳飛，“到時賣桃的話，讓喜眉去露露臉，她比你喜慶，能招財。”

        “她確實很喜慶，像那鋪子里的金蟾蜍，估摸著能掙個萬二把銀子回來。”

        柳飛聞言，尬笑了起來。

        “嗯，別都拿走了，留個一千，我要捐。”少年聞言也笑出聲來，忽而又想到什么，笑容滯了滯，問道，“前院里的人還沒有回來吧？到時摘一盤桃子送去。”

        “是，”柳飛隨意應道，轉而問，“夫人那里？”

        “你不必管，我自會去摘。”

        少年面上一沉，眼底閃過一絲悲戚，復又全身心投入到鏟土大業中。

        沒用多大功夫，便見少年挖土的手頓了下，一聲嘆息隨之響起。

        “果然不知道埋深點！”

        只見他放下花鏟，轉而開始用手扒。

        隨著那修長的手扒土，土里的東西慢慢顯露出它原本的輪廓來，先是兩塊封壇的紅布，然后是兩個瓦罐小壇，完好無損，倒是沒有辜負少年的一番功夫。

        “這是何人埋的？倒是怪會找地方，這桃林的機關月月都變，這壇子酒竟然沒有被損壞！”

        柳飛望著挖出來的有些年月的兩個酒壇子贊道，說完就忽地想起一人。

        “不會是連姝那丫頭吧？”

        想起那個屢屢闖入桃林的連姝，柳飛遂心中氣就不打一處來。每次她闖得倒暢快，累得她次次都得變換機括，偌大一個桃林，她都記不住自己變了多少次，竟然沒發現這里還藏了兩壇子酒，貌似時間還很久的樣子。

        “在機括上，她有未更幫助，自是比你有長進，你倒不必難過。”少年將挖出來的兩壇子酒遞給柳飛，安慰了句。

        柳飛約莫是想到了當年她自個兒隨未更學機括的場景來，遂面上浮現苦笑。公子向來溫潤如玉、智謀無雙，偏生這嘴安慰起人來一言難盡卻還無從反駁。

        再觀身旁對柳飛腹誹全無察覺的少年，他本欲用花鏟將土給填平，卻在坑里瞧見了一物。少年挖出來一看，是個別致的小瓷瓶，用紅布小心封著口，似乎裝著什么貴重的物什。少年見狀，將瓷瓶收好，遂又向下刨了刨，見再沒有什么這方將土給填平。

        “走吧！”

        少年拍拍白衣上粘著的塵土，拾起花鏟，依舊云淡風輕一派悠然，這便要和抱著兩壇子酒的柳飛出林去。

        恰此時，林中響起了一聲短促的風鈴聲。

        “先去竹苑。”

        少年眉頭皺了皺，示意柳飛先走。故而，我這才瞧見了先一步到來的柳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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