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撤離無名小院前，我拾掇物什時，曾在密室里發現了多幅被小心地收在匣中的畫卷。我從來都曉得公子琴棋書畫無一不通，但卻從未瞧見過他除了繪地圖外還曾有過其他的畫作，遂很是好奇地展開瞧了瞧。

        從前，我瞧過公子畫的地圖，那山是山，水是水，城池地形嚴謹寫實地很，但那時我觀畫卷上所繪，才曉得原來公子的畫縱是描摹寫實、連環追憶，亦可以飄逸氤氳，唯美不羈。

        畫上的人，很熟悉，是我認識的；畫上的事，卻很陌生，是我曾不知的。但縱便從前我并不知，觀了這畫后，我亦了解了七八分，更瞧出了這落在筆端的綿綿情意，這墨跡難書的少年心事。

        第一畫：桃花夭夭

        “桃花夭夭，灼灼其華，覆爾酒香，醉我心腸。”

        桃林之中，繁花之下，一玄黑一湘妃，一皺眉一慌張以對。

        “你在這里做什么？”一身黑衣的少年問向在樹上刻字的小女孩。

        “哈，桃林太大了，我怕迷路，留個標記。”小女孩忙用身體堵住樹干，裙下的雙腳隨意將翻上來的土給捋平。

        “這桃林你又不是第一次來。”少年顯然不信。

        “可是每次桃林都不一樣，哈哈，我真是怕迷路。”說著，女孩誠摯地望著少年，雙手拉著他的衣袖，“我現在就迷路了，你趕快帶我出去吧！”

        少年瞟向女孩兒染著塵土的袖角，應是很想說，他看到她在樹下埋了東西，兩個壇子，很熟門熟路地埋的，但這些話被她拽著的衣袖給晃了神。他不由就按著女孩兒的要求做了，唇角染上抹笑意，帶她出了桃林。

        柳飛說，那埋桃花釀的桃樹上刻著“莫白”二字，她離開時，瞧見公子正手撫著上頭的字出神，可是憶及了當年這幕？

        公子說，連姝埋酒的時候被他瞧了個見，算是偷的！竟原來是真話，只是他偷的果然還是他自己的酒，只是他卻沒有深想或許不敢深想，這酒連姝明明要送的人是“莫白”，卻偏生為何埋在了韓府無名小院的桃林之中，還偏生讓他韓天佑給撞了個見。

        第二畫：月下問琴

        “疑有琴聲追馬蹄，難送相思歸故里。”

        月夜之下，后山之中，一匹黑馬一支笛，一個發問一猶疑。

        “有件事好生奇怪！”女孩兒托著下巴疑惑道，“我每次來上京，都會在途徑潢河畔的時候，見到一個拉馬頭琴的老阿布。一次兩次就罷了，但次次如此，風雪無阻的，你說是不是很奇怪？”

        對面的銀面少年默了默，背在身后的手婆娑上執著的碧綠玉笛，沒有言語。

        遠處林中綠光隱現，偏這月下一隅之地靜謐安然，隔絕了危險。不知道公子他彼時可是亦后悔，后悔自己當時什么都沒說，以至于后來便是想告訴她真相，卻也不能了。

        第三畫：暗夜星辰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夜有流光，誤落心房。”

        烏云之下，暗夜之巔，一少年覆假面難掩悲傷，一女孩攜笑容化開惆悵。

        那年，他到后山拜祭自己的娘親，一盤桃子，一支笛，一雙淚眼問天地。生前活得卑微如蟻，死了亦難入族地，便是墳冢碑也不能立，這究竟是何道理？

        那年，她到林中偷偷采藥去救人，一身黑衣，一方鋤，一個不穩掉落地。本以為定屁股開花，誰料到落入懷里，瞧見銀面少年看自己，眼中莫名竟熟悉！

        “咦？你是誰？”

        “這個面具摸起來質量好好哦！”

        “膈臉不膈臉？”

        少年忙放下懷中的小丫頭，退后一步，轉身便走。

        “好巧啊！”

        “這笛子在哭欸，吹出來的曲子好傷心。”

        “啊呀，沒帶帕子，借你的袖子使使。”

        少年一臉嫌棄地推開把鼻涕眼淚往他袖上蹭的丫頭，轉身離開，卻在走了不遠后，發現袖中多了一物，一瓶玉露，嗯，去了面具后，抹在臉上涼涼地挺舒服。

        “在這兒！”

        “今天笛子沒來嗎？我帶帕子了。嗯，還有桃花釀、小板凳。”

        “欸？你咋不吹了？”

        少年拿笛子的手都送到嘴邊了，又將笛子收回了袖里，瞥了眼坐在小板凳上小口抿著桃花釀，等著自己吹笛子的小丫頭，有些想發笑。當是看戲哪，準備倒是挺齊全。

        “喝嗎？我自己釀的，可好喝了。”

        少年伸出手，正準備去拿她手里的小酒壇，這丫頭忽地自地上跳了起來，退后一步，摟著酒壇，面上浮起了不自在的紅暈。

        “這個我喝過了，待我再釀些便送你，嗯，桃花釀和果子酒，都送你！”

        “也就一年半載的，很快的。”

        少年拂袖，走了。

        “找誰呢？”

        少年聞聲扶額，他以為這聒噪的丫頭今夜不在這兒，還是大意了。

        “我們去山下玩兒吧！今日上元節，漢城可熱鬧了，我帶你吃遍大街小巷。”

        說著，女孩兒吹了口哨，一匹黑色的馬駒自林間歡快地跑了出來。

        “欸？咋不上馬？哦，你不會騎呀！小黑，這兒，來，臥倒。”

        “你別怕，我會騎的，你摟緊我。”

        少年瞧著對面一本正經的小丫頭，想了想，慢悠悠地上了馬。

        “要走嘍！”小丫頭翻身上馬，竟很有些飄逸瀟灑。

        “我沒騙你吧，我馬術很好的。”鞍上身前坐著的小丫頭邊熟稔地御馬，邊自夸起來。

        “上次我說送你桃花釀和果子酒是一定會送的。”小丫頭想了想，不好意思道，“那天的酒被人給偷換了，真不是我舍不得。”

        “要不，我先送你本馬術書權當賠禮道歉。”

        少年瞧著女孩隨手自鞍冊袋子里取出一本破舊書籍轉身塞到自己手里，本要拒絕，偏瞧見前頭林中道間橫穿出道狼影，恐黑馬受了驚嚇，這丫頭控它不住，不禁伸手急急去拉韁繩。

        誰料，不待自己控馬，握韁繩的小胖手便已不慌不忙地扯了韁繩，穩穩地御馬一個凌空飛，躍了過去，甚至還小心避開了夜間探頭的樹杈。

        “好可怕啊！這林子里竟然有狼。欸？你不會也害怕狼吧？”小丫頭瞧著握著自己小胖手的白皙大手有些汗涔涔，不禁用自己另一只手拍了拍胸膛，傲嬌地保證道，“放心，放心，我保護你！”

        少年覺得自己的臉有些掛不住了，他何時竟到了需要被一個比他小七歲的小丫頭保護的地步，若不是不能出聲，他倒是想問問她，怎么她就覺得他需要被保護？他明明是被她的御馬行為給嚇得好不好？好吧，這書雖是破爛不堪，效果倒還不錯，既是你主動給的，不收下白不收下。

        想著，少年將右手拿著的書揣入懷中，竟忘了收回握著小胖手的左手。

        “男女授受不親呦！大哥哥，你是不是覺得我的手很滑啊？”小丫頭調侃道。

        嗯，手感是不錯。少年抿唇一笑，收回了左手。

        “看，這是我給你準備的假面，比戴著面具可舒服多了，保管是誰都認不出來！”

        “欸？我幫你戴不成嗎？”

        少年接過面皮，避開趁他不備欲揭下銀白面具的小胖手，一個飛身便隱到了林里。

        “走啦走啦，今天我請客，保管你吃個夠！”

        少年瞧了眼炫耀自己鼓囊囊荷包的小丫頭，笑了笑，沒有說話。這點錢，想要吃遍漢城大街小巷的美食，簡直十足的托大。

        不過瞧著她在前頭歡快地跑，將各式各樣的小零食往嘴里送，他倒也不干涉，就默默跟著，偶爾接過幾塊她稱贊的美食嘗嘗鮮，順帶估摸下她荷包何時會癟下，倒是愜意自在地不像話。

        “那個，你身上帶錢了嗎？”

        茶攤上坐著的少年飲了口酥油茶，用碗遮住自己憋笑的臉頰，放下碗時一臉詫異望向她，收了本想自袖中取出的一錠銀子，等著看她如何化解這尷尬。

        “我荷包里沒錢了，得想個法子掙點錢付了這兩碗茶。要不我先把你押這里？”

        少年瞥了眼對面的小丫頭，面色一沉，不知想到了什么，冷漠地看著他。

        “那，只能委屈你一下。”小女孩兒一臉狡黠。

        少年恍惚覺得這丫頭方才許是故意坑他，委屈他一下才是她真實的想法，果然下一秒事實便證明了他的判斷對的有多么離譜。

        “來，你就站在這兒。嗯，對，就是這兒。跟著我說，這位娘子，來杯酥油茶解解乏。”

        少年一襲白衣站在茶攤前，面無表情地瞧著面前好似一本正經實則憋滿笑意的小丫頭，不開口。

        “哦，對了，怎么給忘了，你不會說話來著。”小丫頭撓了撓頭，“這樣，你負責站著就成，我來說，咱們掙到了茶錢就走。”

        掙到茶錢就走？好吧，權且一信。但，這是否有些夸張了些？這街市上、茶棚前，突然擠滿這許多豆蔻女子，圍著他一雙雙眼冒精光，究竟是個什么狀況？

        遠遠地，他還瞧見因街市嚴重擁堵，把負責上京治安管理的警巡使都招了來，若是不意被抓入了警巡院，那就大大不妙了。想著，少年忙一把拉過還在旁邊樂不可支數錢的小丫頭，縱身一躍，飛上屋檐，跑了。

        “哎呀，我的錢撒了！”

        少年不顧小丫頭的抱怨，一把將她抱在懷里，飛回了系黑馬的地方。想到方才街市上的場面，不由揣測是自己戴的這個假面惹的禍，剛想揭下，又想到這丫頭還在這兒，遂止了手，指著自己的臉看向那丫頭。

        “哇，今夜好開心，下次我再帶你去吃好吃的！”

        小丫頭徑自開心地自言自語，待抬頭瞧著對面陰沉的指著自己臉的少年，仿若心有靈犀，一下便曉得了對方的心意，小心翼翼地笑道。

        “哦，我是依著一個人的面相給你做的假面，平日聽人說他玉樹芝蘭、貌比潘安，才高八斗又氣度不凡，本以為是夸大之詞，一直想尋個機會試試，但他總也不出院，沒曾想今日你戴上他的假面只往那兒一站，竟是這等場面，果然很招女孩子喜歡耶！大哥哥，我也好喜歡你！你看我們掙了好多錢。”

        少年穿著的白衫在夜風中凌亂，他隱隱猜到了自己戴的是誰的假面了。所以，他這次是把他自己給坑了。真是丟人啊！

        “大哥哥，你是不是要往北城去，一起吧？”

        少年瞧著已騎上黑馬向他伸出手的小丫頭，愣了愣，沒有說話，翻身上馬，不露聲色，生怕一點的異樣便讓她察覺到自己的身份。他忽然覺得這丫頭似乎比他從前以為的還要聰明些，但也要憊懶些，才多久便一股腦就把剛剛的疑問都拋到了腦后。

        “哎呀呀，小黑一定是馱兩個人太累了，怎么跑得這么慢！”

        明明是你吃多了。少年心中喟嘆。

        “這有好多錢啊！你說下次我照著未更哥哥的臉做個面皮會不會也很受歡迎呢？”

        有苦同受，好主意。

        聽了一路小丫頭的叨叨，少年終于瞥見了北皇城高聳的門樓，一個閃身便沒入黑夜中不見。他得趕快回去了，這丫頭估摸著不一會兒就會回府。

        但他萬沒想到，在小院里先迎來的不是那丫頭，而是飛奔而至，一臉賊兮兮跑來確認消息真偽的我。

        沒錯，這幅畫卷最后的青衣侍女便是我，時隔多年，我仍清晰地記得那夜的場面，著實有趣地緊啊！

        “公子，你今夜跑去南漢城賣酥油茶了？據說生意很好哪，大街小巷可是當真擠滿了各式各樣的美女？哎呀，您說這難得的場面咋能不叫上阿螢呢！”

        “嗬，當我沒說。”

        我瞧著公子放了茶杯，面色不善地看過來，忙不迭跑了。

        沒想到這事離譜成這樣，竟是真的，我怕是在做夢吧？嘖嘖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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