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一時間屋子里沒有人說話,只聽見寫字時的沙沙聲,我沉默了片刻,忽然察覺到一個奇怪的地方:“方才先生說……如今要找到加蘭族人幾乎無望……”我假定他們不知曉加蘭鶴之和哥哥的所在,問出了我的疑問:“我聽聞,莫寅公子的母親亦是來自加蘭一族。”倘若紅芙姐姐所言為真,要找到解毒的秘方有什么難的?
四周明顯沉默了下來,我看不明白這沉默究竟為何,遂厚起臉皮繼續試探道:“難道莫寅公子的母親如今不在白家?亦或是茉兒人微言輕,不方便麻煩那位夫人?”
小心翼翼問出口,發現果真觸到了禁忌。
那梁先生又裝聾作啞,寫著自己的藥方。我轉頭看向白景楓,白景楓亦是半天不吱聲。直被我看得不耐煩了,才道:“她不方便。”
“不方便?”我疑惑地重復了一句。
是殘疾了不方便?殘疾了也不至于給不出一個藥方啊。難道是走遠了?她既已嫁給了白莊主,能走多遠去?還是說……她已經死了?
看著白景楓和梁淮之臉上的神色,我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看起來……好像真的已經死了,我萬不該隨便問的。
這一日最終還是以重新寫了個藥方子罷休,只新加了幾味藥,據說是白景楓過去帶上山的,也不知有用沒用。我倒是不怕這個,只有個地方一直覺得奇怪。忍了半天,起身要走時,終于忍不住問道:“我只是有些好奇,那加蘭一族究竟發生了什么,才會所剩無人?難不成就沒人知道?”
一言落地,又是該死的沉默,梁淮之再次看向了白景楓。
真是奇怪了,這靈山的大夫,怎處處看白景楓的臉色。誰知白景楓冷冰冰道:“你問那么多干嘛。”說罷喝了口茶,似是沖梁先生點了點頭。
我不明所以,回頭才見那梁淮之嘆息一聲,道:“若非為了解毒,哪里有人愿意提起那樁遙遠的往事?早在多年前,加蘭一族便遭遇了滅族之禍,幾乎無人幸存,這是江湖中無人不知的事情。只是這下手之人——”
“下手之人是誰?”我忙不迭問道。
梁淮之嘆息一聲,道:“這件事亦是江湖皆知的,下手之人不是旁人,正是三公子的父親,白莊主所為。”說完后,他搖著頭,繼續為我抓藥去了。
我瞪大了眼睛,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反應。
原來梁先生頻頻看他,是為了斟酌是否該說。
我飛快瞥了一眼白景楓,他眼中也有些動容,我猜想,他大抵知道一些,卻又知之不詳。我再顧不得許多,問道:“可方才三公子分明說,加蘭一族乃是莫寅公子母族,白莊主怎會……”
梁淮之搖頭一嘆,道:“若非是娶了族中之人,向他泄露了祖傳毒藥的解法,旁人又怎能闖入加蘭一族呢?”也就是說,是白莫寅的母親,背叛了加蘭一族?那個女人為了自己的夫君,拋棄了姓氏和家族,做了屠殺者的幫兇?加蘭鶴之也是幫兇之一?
“可是……他為什么要這么做?”我問道,“他與加蘭一族無冤無仇,還娶了族內的女子,說起來算是有姻親關系,何至于使出這等手段?”
“老夫聽聞,是為了把二公子帶回來。”梁淮之的回答讓我我又是一驚。
白景楓竟難得的開口向我解釋道:“聽聞加蘭一族有血脈不可外傳的規矩,我二哥留著加蘭一族的血,因此自小就被送到了苗疆撫養。父親一直想將二哥接回來,想了許多法子,亦多次前去交涉,始終未果。”
我點點頭,原來是為了搶那位聞名天下的二公子,這位風華絕代的人物,該不會與我也有親戚關系吧?想到這里,我越發想把一切弄清楚了。見白景楓繼續說道:“直到二哥十二歲那年,父親才下定決心,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強行把二哥接回來。許是那些人誓死不從,最終……”
“那你二哥他……不會怪你爹爹嘛?畢竟那也是他的親人啊,還是陪伴了他十二年的親人,如今鬧成這般境地,心里如何過意得去?”我試著站在白莫寅的角度去想象這件事,發現無論如何也很難接受和釋懷。
“二哥的心思,旁人如何知曉。”白景楓語氣平淡的道,“況且,他一心修行,極少在意世俗之事。”
他的嘴上說得淡淡的,我可分明從白景楓的表情和眼神里,看出了一絲落寞,也許,那位聞名天下的莫寅公子之所以久久不歸家,也與這些恩怨有關。開口向他索要加蘭一族的東西,便好似在提醒這一樁陳年舊事,難怪白景楓不愿意拿這件事去打擾他的二哥。
解毒的事情到加蘭一族這里止步,我再無法詢問分毫,只能試著去服用梁先生配的藥,祈禱自己能多支撐一些時日,多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中途梁淮之多次明里暗里告訴我,要解決此事最好還是拿到漢譯本的加蘭密毒方子,我自然只能表示無能為力,以及昔日偶然相遇后,與加蘭鶴之再無交集,不知生死。白景楓知曉這些后,勸我道:“你還不明白么,那老家伙就是想要利用你拿到解毒的秘方,未必沒有法子治好你。”
我道:“你在說什么,那日還敲我頭,讓我叫先生,嫌我不夠尊重他來著。如今開口閉口老家伙?”
白景楓輕哼一聲,沒理會我。
那天回去的路上,林少禎一副什么都不曾發生的模樣,同我介紹了許多林家風景,我一開始興致缺缺,聽到后來還真來了興致,連問了他好些事情,連山下有哪些好完的地方,哪些好吃的鋪子都問了一遍,這林少主倒也是個好脾氣,竟一樣一樣說得清楚明白,有聲有色的,倒是個不錯的人。跟著林少禎的丫頭在身后安安靜靜的,我卻總不自覺回頭,每每發現她笑吟吟看著我,似是有什么新鮮話兒也想跟我說似的。倒是白景楓一改往日,顯得沉默了許多。
待林少禎走后,我問他:“你今天怎的了?”
他一直不在我身上的眼神終于轉了回來,黑漆漆的眼睛看著我,平靜地道:“什么怎么了?”
我哼了一聲,道:“你跟你二哥關系不好?”
他這下子不大樂意了,道:“瞎說什么,我與二哥情同手足。”
我忍不住笑了:“哈哈,你這是什么話,你們本就是親生的手足兄弟。景楓少爺的書都讀到哪兒去啦?”
他沉默了片刻,竟說起了自己的事情:“少時,家中曾請了不少名師教我讀書和練武。但我卻只愛跟著二哥學,無論騎馬射箭還是棋藝,都跟著二哥學了不少,他可以算是我的師父。”
我原本還與他說笑,興許是這夜色過于就靜謐,云端的月過于明亮,眼前人的面容過于寂寥,他說起少時,我竟怦然心動,腦中闖入了十三歲時,初見他的樣子——白景楓原本是那樣的桀驁不馴,帶著恣意和鋒利,便似一柄無鞘之劍。
“這樣乖戾難馴的性子,也不知究竟是誰縱容出來的?”這是我在山下時偶聽李玉蘭如此諷刺過。
當時我暗暗想著,若真是刻意縱容,究竟是他那個傳言中心狠手辣的霸主父親,還是他那個武學高深風采卓然的二哥?我曾經理所當然的以為是前者,如今看來,怕恰恰是后者了。
“這些是跟著你二哥學的?你爹呢,他沒教過你?”
白景楓道:“父親嚴厲,又一向繁忙,哪有時間親自教我這些。”
我點點頭,又道:“他沒教過你,那有沒有教過你二哥?”
白景楓沉默了一下,我分明看到他臉上一閃而過的失落,他是個不愛隱藏情緒的人。我忙道:“你不想說也沒關系。”
想來我又錯估了他,他坦白地道:“這有什么不能說的。二哥天分驚人,父親自然很是喜歡二哥,勝過我們其他幾個兄妹太多,但二哥他……”
“是因為加蘭一族的事情?他懷恨在心,不能釋懷?”我小心問道,心想也許這個人未必真就偏愛白莫寅,只是心存愧疚罷了。就像哥哥對我,我常常覺得,他對我的不加束縛便是想要補償什么,也許是想補償我這個妹妹,也許是想借我來補償爹娘,也許……是想補償慘死的族人。是以,我以自己的經歷嘗試解釋道:“興許你爹只是想補償他。”
白景楓難得的沉默了下來,我們一前一后進了一座亭子,他坐定,沒一會兒竟有下人過來,他叫人拿了酒來,說是突然想喝酒,我道:“你難道要我陪你喝酒?”
他搖搖頭:“梁淮之說你不能喝。”
我坐到他對面,趴在桌上望著他,“那你叫我眼巴巴看你喝酒?”
他于是又叫人再拿了小姑娘喜歡吃的蜜餞兒來,我這才說道:“算你有點兒良心。”
靈山一入夜,常常顯得靜謐,甚至與我那清冷的大明若宮一般無二,我前些日子住多了客棧,以為漢地大多吵鬧,后來才知,顯赫人家是大有不同的,譬如這林耀山莊,只因林夫人喜歡清靜,一入夜就聽不見什么聲響,那些個來來去去的下人,走路都沒聲兒,有時候倒也怪嚇人的。
這也讓我忍不住揣測,林夫人如此講究,是否極難相處?
白景楓自顧自倒了酒來喝,一口入了喉嚨,才道:“她有什么難相處的,一個不愛說話的大嬸罷了。”
我道:“那你娘呢?也是個不愛說話的大嬸?”
他這才有一絲被冒犯到,說:“我娘端莊持重,且膽色非凡,是個女中豪杰。”
我才不信,反駁道:“那是你親娘,你才覺得她這般好,旁人未必如此覺得。”
白景楓道:“我何須說假話,她本就很厲害,江湖人都知道,我娘當初為了嫁給我爹,單身騎馬上浮山來,不需八抬大轎,也不要三媒六聘,只求自己喜歡便來了。”說到這里,他放下酒杯,雙眼看向我,“我娘才不懼外人如何說,如何看,只要自己想要的便去奪來,她就是那般女中豪杰,豈是尋常女子能比的。”
我瞪大了眼睛,問道:“她原是這樣的人物?那可真是太了不起了。我瞧著你這不顧旁人非議的性子,也與她差不多,難不成是跟你娘學的?”
他一開始聽到我的吹捧還很是高興,聽到后面又開始不樂意了,道:“我是男子,如何與女子相比。”
這話說的,我更不樂意了,道:“你這是瞧不起女子?”
他奇怪地看著我:“我為何瞧不起女子?我娘是女子,我妹妹也是女子,你也是女子,我何時瞧不起女子了?”
“那你方才這樣說。”我撅起嘴,指出他的錯處。
“男女本就不同,我為何不能那樣說了?”白景楓堅持不懈。
我默默哦了一聲,也不再去細究,又繼續問他:“那莫寅公子的母親呢?”
白景楓不大樂意地道:“你老問她做什么?”
也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對那位夫人的態度很古怪,卻又說不上來時哪里古怪。我只好道:“不能問她嗎?她是你爹的老婆,又是加蘭族的后人,還是那位莫寅公子的母親,我對她很是好奇,想知道她是個什么樣的人,經歷了什么,而且——”我頓了頓,眸光發亮,“而且她還有可能幫我解毒來著。”
這次白景楓倒也沒拒絕回答,說道:“我不了解她。”月光下,他的面容清俊又柔和。
我驚訝道:“你沒見過她?”
他白了我一眼:“我當然見過她。”
“見過幾次?”
他終于懶得理會我,自顧自喝起酒來。
我看了他一會兒,始終弄不明白他為何對這個姨娘如此避而不談,難不成真的已經死了?不甘心地問道:“她真的不能幫我?”
白景楓微微抬起下巴,大喇喇看了我一眼,干脆地道:“她幫不了你。”
我哦了一聲,忽然沒了追問下去的勁兒。
這靈山旁的不說,靈氣倒還是有那么幾分的,入了夜聽不起蛐蛐兒叫,卻能聽見偶見的鳥鳴聲,清脆卻不刺耳。有那么一會兒,兩人都沒說話,頭頂一輪彎月,他喝酒,我吃蜜餞兒,哪怕是三個月前,我也想象不出今日這般景象,我真的見到了他,認識了他。他的容貌和當年并無太多變化,只是安靜相對時,少了當初的那分戾氣和冷意。
該如何去描述呢,他在我心中的印象并未改變,甚至更加具體起來,真實,熱烈,驕傲,勇敢,這都是我向往的。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他更像個孩子,譬如現在,他喝了兩口酒,瞧見我吃得香,便又搶了我的蜜餞兒來吃,我沖他瞪眼睛,他道:“你現在是一點兒不怕我了?”
我道:“我什么時候怕你了?”
“那以前我跟你說話,你緊張什么?我……我……什……什么……”他說著,開始模仿我支支吾吾的樣子,完了笑嘻嘻地看著我,眼睛明亮漆黑,令人怦然心動。
“你再說!”我趁他不注意,立馬手中的酒搶走了。
他才停下,不再逗我,說道:“再坐會兒,就回去了。”
我點點頭。似是有人經過,他聞聲便側臉往旁邊看過去,我卻忽然沉浸在這安靜的一刻。皎皎月光,英俊少年,我看著他的側臉,只覺熟悉又陌生,親近又遙遠,忽然忍不住問道:“你到底記不記得?”
他回過頭來,看向我道:“記得什么?”
樹影婆娑間,他的眉眼愈發清晰明朗,不似曾經那個渾濁的夜。
我張了張嘴,又閉上。算了,他不記得,我又何必故意去說呢,也不是什么美好的記憶。
只是,他究竟要何時才知曉,我十三歲那年,就上過他的馬背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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