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菡

        洛白從未想過有一日，自己會被魚吞入腹中。

        他站穩身形，看向鯰魚緊閉的牙關，那齒列鋒銳，若是被咬一口，怕是會丟半條命。

        洛白暗忖，這魚看起來腦子不太好，水中小妖又不知他來歷，那只能他自己去尋。

        看向慕遙棋，就見他望著魚腹深處，顯然是跟他想到一處去了。洛白，慕遙棋兩人往魚腹深處走去。

        到底是待在魚的腹中，腳下觸感與地面完全不同，洛白盡量忽視那異樣的感覺。很快，兩人看到了鯰魚精千瘡百孔的心臟。

        難以想象，如此破敗的心臟它仍在跳動，只是很微弱。

        “大限將至。”慕遙棋只看了一眼就移開目光，淡漠道：“茍延殘喘罷了。”

        洛白圍著那心臟，目光忽地一凝，心臟中有東西。取出來一看，是一名女子的尸體。

        女子尸身保存的極好，看起來如同睡著一般。女子眉眼如畫，竟是十分年輕，跟萱兒差不多大的年紀。

        女子身上衣物布料精致華美，透明的紗制衣裙，能清楚的看見兩只玉臂。

        這身打扮像是……

        洛白皺眉，像是勾欄院的妝容和服飾。

        他忽而想到鯰魚精對花魁的執念。是了，定是與這死去的女子有關。

        腥風撲面，鯰魚精忽地現身，他憤怒的瞪著洛白，還有洛白面前的女尸。他看著女子的臉，臉上兇悍的表情忽地一收，再次現出茫然。

        他癡了一般盯著女子的臉，嘴唇顫抖著：“菡……菡……”

        一個名字呼之欲出，他眼含熱淚，忽地抱住頭跪地慘叫，那聲音凄厲刺耳，逼得洛白都皺起眉。

        斑斕的記憶化為泡泡，自心臟噴涌，包圍了洛白和慕遙棋。

        那是被遺忘的記憶。

        洛白伸手點了一個泡泡，鯰魚精的過往就展現在他眼前。

        三百年前，云落河，湖水旁。

        尚不能化形的小鯰魚精被已化形的同伴欺負，郁悶的他來到淺水邊曬太陽。

        忽聽噠噠噠的腳步聲，鯰魚精抬起頭，就見一名女童跑了過來。女童泄憤似的往湖中丟著小石子。

        鯰魚精見她眼眶紅紅，哭的委屈，忍不住鼓起勇氣問：“你也被人欺負了嗎”

        “誰！誰在說話？”女孩嚇了一跳，但見周圍沒有任何的人身影，那聲音卻在響。

        “你別怕，我沒有惡意，就是想跟你聊聊天。”

        “妖怪!”女孩捂著耳朵嚇跑了。

        看著女孩的背影，鯰魚精有點難過。他性情木訥，在水中沒什么朋友，第一次跟人說話，心中緊張又欣喜，沒想到這小女孩怕他。

        他們說的不錯，我果然是討厭鬼。鯰魚精傷心的想。

        不想幾天后，小女孩又回來了。她照例撿了石頭丟進水中，鯰魚精看著她砸，老實的不出聲。

        他不想再把她嚇跑，一個人太寂寞了。他覺得這樣挺好的，他在水下，女孩在湖邊，這樣就好像女孩陪著他，他不會寂寞。

        不想那小女孩往左右看了看，見沒有其他人，便小心地湊到水邊，小聲道：“你在嗎？”

        鯰魚精心臟怦怦直跳，小女孩是在跟自己說話？

        沒有得到回應，女孩有點失落，她起身欲離開，就聽一道弱弱地聲音道：“我在的。”

        女孩驚喜回頭，她問：“你是妖怪嗎？”

        小鯰魚精沉默了一會兒說：“你不害怕嗎？”

        “怕的。”女孩說：“娘說妖怪會吃人的。”

        “那你還……”小鯰魚精想提醒他世人對妖的偏見，又怕嚇跑了這個愿意跟自己說話的人，一時很是糾結。

        女孩偏了偏頭，看著水中自己的倒影，“可是我覺得你不會傷害我。”

        “我不會。”小鯰魚精急急表態，他重復道：“我不會傷害你的。”

        女孩笑著嗯了一聲。

        之后，女孩經常到水邊來，女孩也問過小鯰魚精是什么妖，小鯰魚精支支吾吾的不肯說，女孩也就不再問了。

        有一天，女孩在湖邊踢毽子，村子里有男孩過來使壞，搶了女孩的毽子，女孩身材瘦弱，哪里是那些男孩子的對手，被欺負的直哭。

        那群男孩興奮不已，卻見數道水球砸來，砸的他們吱哇亂跳。

        “妖怪，有妖怪，快跑啊！”男孩子們嚇得屁滾尿流。

        看著男孩們狼狽的樣子，女孩兒破涕為笑，沖水面說：“謝謝你。”

        小鯰魚精有些不好意思：“不……不用謝。”

        女孩拿回了自己的毽子，不小心毽子掉入水中，小鯰魚精就用水柱將毽子送到岸邊，女孩說：“你喜歡嗎，送給你。”

        小鯰魚精自然是喜歡的，這是他魚生收到的第一件禮物，他視為珍寶，找了蚌箱小心的收藏起來。之后女孩給他的每一樣東西他都珍藏起來。

        小鯰魚精陪伴女孩走過一個又一個春秋，他們春日賞花，夏季捉螢火蟲，冬日看雪。女孩從懵懂女童成長為靚麗女子。

        洛白聽見鯰魚精喚女子菡。

        菡，蓮花，難怪云落村的河中開滿了蓮花。

        某一天，菡來到湖邊，她眼眶微紅，有些失落。她說今年是災年，鬧旱災，糧食失收，很多人家都吃不上飯。她叫鯰魚精躲好，別被人抓了吃了。

        鯰魚精嗯了聲，之后兩人都沉默下來。

        許久，菡忽然說：“我想見你一面。”

        鯰魚精的心臟怦怦直跳，他其實早就能化形了，可是他不敢，也不能。

        他樣貌丑陋，哪里敢在心愛的人面前現身。

        鯰魚精沉默不語，菡忽而笑了下：“沒事，我回去了，再見。”

        看著菡的背影，鯰魚精小聲說：“再見。”

        之后幾天，鯰魚精都沒見女孩再來，他以為她生他的氣了，終于鼓起勇氣上岸，

        卻得知女孩被賣了。

        他不懂賣的意思，只聽村子里的那些人說：“那可是天香樓，去了那里吃香的喝辣的，可比我們這挨餓強多了。”

        “呵呵，林老二家好福氣，生出這么個漂亮女兒，以后可是不愁吃穿了。”

        ……

        鯰魚精聽不懂他們說的天香樓，卻能聽出來這些人言語間沒有羨慕，多是鄙夷。

        鯰魚精被那惡意刺激的后退，他不知道天香樓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們口中的鎮子是哪里，他自出生就待在這個小村莊的湖中，哪里也沒有去過。

        凡人提起妖怪都懼怕不已，其實很多妖怪也懼怕凡人，比如鯰魚精。他怕，可他必須去那些人口中的天香樓，他得去找他的女孩。

        幾經輾轉，鯰魚精好不容易找到地方，恰好趕上花魁選舉。他擠在人群里，在那里，他看見了女孩。

        她是那樣美，所有人都為她的美傾倒。

        菡最終被選為花魁，城中權勢最大的權貴買了她。

        菡自知反抗不得，又加家人無情，天大地大竟無她容身之地。菡已存了死志，從天香樓頂決絕躍下，鯰魚精的眼被她的血染紅。

        天香樓前圍滿了人，鯰魚精沖到最前，卻又止步。菡唇邊嗆血，卻笑看著他：“你來了。”她一眼就認出了他。

        他樣貌丑陋，已手遮面，畏縮不敢看她的眼：“我很丑。”

        “怎么會。”女孩聲音虛弱且溫柔，她掙扎抬手描摹他的眉眼：“不丑的，我的阿庸……不丑的。”

        女子的手臂垂落，再無氣息。

        大雨伴隨驚雷滾落，鯰魚精分不清臉上是雨是淚，可是阿娘分明說過，妖是不會流淚的。他擁著菡的尸身，覺得自己的心臟像是在被啃食、嘶啞，他不懂，只覺得自己也要死了。

        那花了重金的權貴尚未來得及一親芳澤，匆匆趕到樓頂，卻只來得及拉住女子一片衣袖。他怒極，喝道：“給我拿下！”

        鯰魚精哪里肯依，他仰天長嘯，竟是露出妖相，圍上來的凡人驚懼后退。

        不想恰有不明原委的修者經過，以為是妖怪害人，沖那鯰魚精喝道：“妖物，還不速速放人。”

        鯰魚精不明白，自己只是想一直陪在菡身邊，為什么這么難。現在菡不在了，這些人還想將她從他身邊奪走。

        他的心底忽然生出無盡恨意。鯰魚精展露原形，巨大的尾巴一甩，朝那修者砸去。

        修者面沉如霜，劍氣如虹。

        鯰魚精化形不久，自然不是身經百戰的修者的對手。那修者欲搶走菡的尸身，鯰魚精渾身仿若潑血也不愿撒手。最后他只能將菡的尸身吞吃下去。

        那修者見這妖物如此冥頑不靈，再不手下留情。

        鯰魚精被打重傷，沉入水中一睡就是百年。百年之后他醒來，殘念變為邪魔，他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他開始尋找，開始復仇。

        可他發現自己忘了心愛人的樣子。

        他病了。

        泡沫碎裂，洛白感到心臟悶痛，他知道那是屬于鯰魚精的感情。

        他明白了為何水中小妖認不得鯰魚精。這些小妖都以為多年前老實的鯰魚精死了。

        醒來的鯰魚精再不復少時模樣，是以沒有人認得出來。

        他又想，難怪那些女子和柳萱兒會激怒鯰魚精，他的愛人一眼就認出了他，菡不畏懼他，不嫌棄他丑陋。

        鯰魚精自地上爬起來，顫著腳走到洛白跟前，他跪倒在地，鼓足了勇氣才握住菡的手，他將額頭抵在菡冰冷的手背上，眼淚簌簌往下掉。

        “我知道她已經死了。”鯰魚精聲音嘶啞，不知是說給洛白他們聽的，還是說給自己：“我就是想，再見她一面。”

        腳下巨大的身軀消失不見，鯰魚精跪在地上，半摟著女子，泣不成聲。淡綠色的妖靈自鯰魚精體內溢出，四處飛散。

        多年執迷，一朝清醒，這些年為了復仇，鯰魚精妖力耗盡，只是撐著最后一口氣，如今已是強弩之末。

        他倒在女子尸身旁，鯰魚精眼神渙散：“菡，菡……”

        慕遙棋不耐這樣的場面，他面無表情，手指搭在劍上，卻沒動。忽見身旁的洛白動了。

        “這里太無趣。”洛白彎腰伸手，溫聲說：“跟我走吧。”

        “你……是誰？”鯰魚精問。

        “阿庸。”洛白嘆息般的喚出這個名字。

        鯰魚精淚如雨下，這是菡為他取的名字，只有菡一個人會這么叫他。

        他神識渙散，眼前只有模糊的虛影，恍惚間卻像是看見菡在沖他笑，他也揚起笑臉，奮力伸出手：“菡……”

        鯰魚精的魚鰭放到洛白掌心，交握一處。

        他含笑而終。

        鯰魚精和女子的尸骨一起消失了，鯰魚精的妖靈飄散四方，美麗的景致倒像是夏夜飛舞的螢火蟲。

        洛白站在原地，拭了拭手，沉默良久，呼出一口氣，一轉身就見慕遙棋看著他的眼神亮的蜇人，仿佛下一刻就能將他吞吃一般。

        洛白暗道莫非他發現了什么？

        然而待他在看過去，就見那少年已恢復了平日里偽裝出來的淡漠模樣。

        “走吧。”慕遙棋率先啟步。

        待出了水，行至落腳的客棧前，慕遙棋忽地停下腳步，落后他數步的洛白也只好停下。

        就聽那少年道：“多此一舉。”

        洛白知他說的是自己假冒菡的舉動，他道：“仙君年幼，不識人間情愛，得你懂了，便會明白我今日所為。”

        慕遙棋忽地轉頭，目光盯住他：“如此說，你有心愛之人？”

        洛白自然是沒有的，在他原本的世界，他一門心思撲在學業上，穿到這里后，兢兢業業養閨女，更是沒時間戀愛。但這種時候怎么能說實話，于是他嘴唇一彎，眼底流露出甜蜜的模樣：“自然。”

        慕遙棋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不知為何，洛白覺得他的眼神莫名有點陰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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