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出于什么緣故，在岸邊的看客們遲遲未散去。

        就算畫舫上已經沒有姑娘在表演了，河邊依舊站著層層人群。他們像是在等待什么。

        鮑媽媽派人去打聽了一番。本想把客人勸散的她，聽聞其中有好幾個晚來的貴公子哥和熟客，便把演出時間給拉長了。

        為了討好這些人，鮑媽媽甚至命人在岸邊生起火盆。借著入夜瞧不清楚，鮑媽媽把那些不算太出眾的姑娘們都邀到了臺上，徹夜笙簫。

        聽著外面喧囂的聲音，在船內的我自然睡不好。

        我便拉著同樣睡不著的小玉湊到火盆邊聊天。

        我們緊靠在了一起，喝著暖茶，跟著眾人一起聽著紅塵之中的靡靡之音。我們時不時點評一兩句，甚至會模仿臺上的唱詞。

        我記不得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

        但在睡熟之前我一直在同小玉說話，就連半夢半醒之間也在向她提問……

        “小玉為什么那么緊張我？”

        “當然是怕你有危險了。”

        “可是我們今天才認識。”

        “我把你從鮑媽媽的手上救回來，怎能再讓你羊入虎口？”

        “哈哈，我喜歡小玉你的性子。”

        “憶兒也不像別的姑娘那樣嬌作，我也喜歡。”

        ……

        冬日的陽光格外的刺目，就算閉著眼也能感覺那強烈的光芒。

        我被這冬陽刺到了眼睛，醒來的時候自己正靠著扶欄，頭磕在了小玉的肩膀上，我們的身上蓋著一件厚厚的大棉衣。

        在我身邊的霍小玉合著眼，呼吸均勻，還在睡夢之中。

        我稍稍坐直了身子，仰起了頭，想要呼吸高處更新鮮的空氣。

        一夜笙簫，那些客人肆意談笑的話語還在耳邊沒有完全散去，空氣里處處都奢靡的氣息，讓人覺得好不自在。

        人間的煙塵之地，就是這番景象嗎？

        怎么和天上酒宴后的場景那般相似。

        ◇

        我昨晚上絮絮叨叨和小玉說了好些事情，也旁敲側擊地問了不少。

        雖知道了一些有關她的情報，卻沒有多少能在記錄的時候用上。

        因為家境貧困，霍小玉十六歲的時候就登臺賣唱了。

        她的嗓音清澈，受到了不少高官貴人的追捧。因其嚴加管教，小玉潔身自好，就算已經在這煙花之地徘徊了兩年，依舊是清白之身。

        霍小玉并非自命不凡。

        她只是在等著一個人，等著那個值得她把一切交付出去的那個人。

        霍小玉和我說起這些的時候，表情和之前有些不大一樣，語氣也柔弱了許多。

        我是仙胎降生，又是被師父帶大，無情無愛無欲無求，并不能理解小玉說這些的心情，只能隱約感受到一種從她心底散發出來的孤獨感。

        我不知道怎樣安慰她，能給予的只是一個不算溫暖的擁抱。

        不管怎樣，這日子還是得一天一天地過。

        鮑媽媽見我和小玉靠得近，把我調到了她的身邊陪伴著。

        這段時間蘇漠就來過一次。

        他停留的時間很短，我還是沒能問清楚上次他沒說完的話是什么。連馬都沒下的蘇漠告訴我，他要離開長安三個月，讓我自己多小心一些。

        而另外一邊，愛慕小玉的俊公子、才書生放眼長安望去也不算少數，卻沒有一個能走進小玉心里。

        我跟在她的身邊小半年，走馬觀花的也算見過了不少的男人。有情的、重義的、博學的、多才的、輕佻的、浮夸的……卻沒有一個是能讓小玉喜歡上的。

        再這樣下去，皇帝不急，我這太監可要急死了。

        霍小玉的桃花要是老來才發枝，我這不還得白等三四十年？我要記錄的可不僅僅是她的愛情故事啊！也沒法一直留在這里盯著她。

        唯一慶幸的是，小玉從不把我當丫鬟看。遇上什么好看的、有趣的、好吃的，她都會拿出來和我一起分享。

        空閑的時候也會教我撫琴唱曲，作詞起舞。

        “為什么這箏琴琵琶你都一學就會，偏偏這舞……”暖春閣后花園里小玉有些苦惱地瞧著我，像是在斟酌的用詞，“憶兒的動作是到位了，為什么就是不好看呢……”

        “那我不學這個就好了！本來也沒有多喜歡。”我立馬停下了所有動作，沖著小玉走了過去。

        我那天上的師父原本就精通音律，我跟了他幾百年，耳濡目染多少也學會了一點。這些樂器自然信手拈來。

        可是舞，還是算了吧……

        我在這方面原本就缺根筋，加上無法投入感情，自然會少些靈氣。

        “可是……”

        “好了好了……有時間說我，還不如說說你。”我用手托著下巴，笑瞇瞇地看著霍小玉，“要表演的曲目可準備好了？”

        “有什么需要準備的，唱來唱去還不就是那么幾首？”小玉戳了一下我的腦袋，“你是不是又從哪里聽來什么小道消息？”

        我抿嘴一笑：“我只是聽說下個月來的人會多一些，那些文人墨客、地主富豪、高官達貴，這一次說不定就有中意的了。應該趁這機會努力一番！”

        “可是憶兒你想上臺？”霍小玉頭一歪，笑容從嘴角洋溢了開來，“要不我去和鮑媽媽說，把這次的機會讓你？”

        “我才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讓小玉努力一番！”

        看著調侃到自己身上，我忙搖了搖頭。那邊的小玉已經樂不可支，根本不聽我解釋。

        我瞧著她先是不滿蹙眉，但很快，心里冒出了另一個主意。

        “小玉，要不這樣可好……”

        ◇

        每月中旬，暖春閣的客人都會比往日多上一些。

        所以那一日和平時不一樣，每位姑娘只有一次上臺的機會，就連這上臺的順序和時間都有規定。

        其他姑娘們都會好好準備表現自己，希望能勾了有錢或者有權客人的魂魄，為后半生找個依靠。

        霍小玉卻總是上臺隨意唱上一曲或舞上一段就回了房，絲毫不顧及鮑媽媽的不滿和樓下客人們愛慕的眼神。

        算算日子，蘇漠也快回長安了。

        要是讓他知道我近距離觀察了霍小玉小半年，依舊毫無所獲，還拖延了其他的記錄，定會嘲笑我好久。

        所以，就算會稍稍干擾霍小玉自己本身的思想，我也得在這天讓她好好表現，讓我有些可以寫進記錄的故事。

        我并沒有出什么高招妙點子，只是發現霍小玉對周圍那些試圖接近她的男子不上心。

        就算有時候面對面彈奏了一曲，她的眼睛不是閉著、就是盯著琴面，雖然她是想找一個能陪伴自己一生的男子，可這也得睜開眼睛，瞧上一眼不是？

        就算一切要靠緣分，也得給個機會讓緣分進門呀！

        我和霍小玉說，月中我會陪她登臺，我負責彈，她負責舞。

        我是想讓她在舞臺上多留點時間，讓她去看看臺下的那些男子，說不準哪一個對她就是真心呢？

        當然，我沒把真實的想法告訴霍小玉，甚至連我擅自換掉了她的曲目，小玉也是在我撥出第一個音時發現的。

        霍小玉開始的時候愣了一下，但聽我哼唱過這首歌的她立馬隨心舞了起來。

        這是兒時師父經常在我耳邊哼唱的歌謠，曲子輕快棉柔。

        這首曲子很長，遠遠超出了鮑媽媽規定的時間。不過看著臺下一個個如同餓狼一般的眼睛，想必鮑媽媽是不會上臺趕人的。

        “啪——”

        我還沒得意一會，人群中突然站起了一個男子。

        他重重一掌拍在了桌面上，五指隨即捏成了拳。他的拳頭微微地顫抖，像是在隱忍著什么。

        這男子一身白衣，沒有束發，發絲披散而下。

        因為滑落到肩頭的長發，坐在舞臺側面的我沒法看清他的容貌。

        我的琴音戛然而止，小玉亦停下了舞動。

        小玉的臉色微微變了變，表情惶恐，像是受到了驚嚇。

        因這個男子的舉動，臺下一片寂靜。

        正當眾人不知發生了什么，那男人抬起頭。

        “那個彈琴的丫頭，這樣好聽的曲子，你怎么能光彈不唱呢？”

        不同他做出的動作，男子的聲音十分溫柔，開口也只問了簡單的問題。

        只是這樣的聲音，有些過分的動聽了。

        男人看向了我。

        “這位客官，是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嗎？”

        站在一邊的鮑媽媽一個恍神回來，連忙訕笑著走上了前，生怕這是個不好惹的主。

        “丫頭？”他沒有理會鮑媽媽，依舊在等著我的回答。

        我剛就準備回答他，整個人卻像是被定了住一般，愣在了原地，

        不知怎么的，他目光直刺心底，一下讓人覺得空落落的。

        “憶兒！他在問你呢！”

        又沉默了一會，鮑媽媽走了過來，重重推了我一下。

        男子的眉頭微微蹙起，他瞧了一眼鮑媽媽，表情不悅。

        “我……這首曲子沒有詞……”

        師父向來只是哼唱這首曲子，我從未聽他唱出詞來。

        我一直覺得就是他隨口哼唱的調子，這樣的曲子哪里會有詞呢……

        “哦？”男子扯動嘴角笑了笑，“那就算是用哼的也好，可以唱給我聽嗎？”

        “是啊！唱出來才有意思啊！”

        “對啊！唱啊！”

        “用唱的！”

        ……

        因男子的舉動，眾人的目光全部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們都跟著起哄。

        形勢似乎有些不對勁……

        為了不搶走霍小玉的風頭我可是一身素衣只窩在邊上低著頭撫琴。

        霍小玉卻只當我是膽子小。

        瞧著這樣的情景，她已經站在了我的面前，似是又準備護短了。

        “我沒事，”我沖著霍小玉笑了笑，雙手重新覆在了琴面上，“只是要麻煩玉兒從頭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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