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葬春光
邊聲說明來意,遞過裝有老參的紅木匣子。
謝璋淡淡道:“侯爺有心了,煩請你代為答謝侯爺好意——”
他的目光很平靜,像是落雨的春夜,像寂寞空庭春欲晚,瞳仁像兩盞飄忽不定的燭火,濃黑的眼睫低垂下來時,好像連燭火里的微光也滅了。
這種人的目光是堅定的、有信念的,同時也是淡漠的,好像下一秒即便赴死也無甚可動容的。
難怪人人怕他。沒有人會不怕一個有信念,貪生,卻不畏死的人。
作為陸長策身邊的親隨,邊聲知曉陸長策與謝璋走動得不算頻繁,私底下卻頗為曖昧。
而謝璋哪怕日理萬機,案牘勞形,倒也屈尊紆貴地多問候了幾句。
直到,話說一半忽有謝府仆人領著一人入內。
邊聲下意識想避讓。
謝璋卻已緩緩蹙起兩道遠山眉,嗓音冷擲,“我待你不薄,你為何要叛我?”
那人打扮看上去竟是個不大不小的官吏!
此刻卻面如死灰,頹喪道:“謝訓之!是我愧對于你,我知事已至此,你絕難容我茍活于世,但我求你……看在昔日情誼的份上饒我一條性命。”
謝璋冷冷道:“不是我不饒你性命,是大晉律不饒你性命!”
那人面色一白,眼中漸有淚光閃動,“我趙駿弘這一生沒求過任何人,也從未以恩情相逼。求你看在你我相識多年,把酒言歡的份上,看在當年你病重,我為你奉藥侍疾一整夜的份上;看在當年我為你擋災的份上,救我一命。”
謝璋微微一頓,面露動容之色,卻還是不置一詞,靜靜相望。
邊聲聽得頭皮幾乎炸開,立刻就明白過來此事與前不久戶部郎中賀從霖貪污案脫不了干系。
謝璋這兩年來一直在核算田畝,正因田畝失額,相差甚巨,眾人這才推出了賀從霖為替罪羊,以受賄權貴詭寄、獻田而不具奏,私吞賑災銀等數罪并列。
當日,朝中的倒謝派,本欲抓住賀從霖與謝璋昔年情誼的把柄,反咬謝璋一口,拉謝璋下臺,沒想到謝璋面對自己這位昔年好友也絕不手軟,撇清干系,秉公執法,以雷霆手段依律斬賀氏滿門。
而眼前此景,不過是前日風波的余震。
這位或許曾作過偽證,算計謝璋不成的給事中見求情不成,終于絕望,冷笑一聲,“好!你兩袖清風!你公正廉潔!魏璦閹豎之流貪污何止今日之數!你不管!你裝聾作啞!無非是你還要巴結著他們穩坐你的相位!”
邊聲被驚得一個寒顫,冷汗鋪了下來,猛然回神,立刻低聲請辭。
謝璋沉聲道:“不急,你且去外間稍作片刻,我還有話勞你轉達。”
窗外分明是春光明媚,邊聲卻如坐針氈,坐立不安。不知過了多久,里間才又喚他入內。
一邁進書房,邊聲就看到了謝璋纖長密繡的眼睫低垂,正在用藥。
將碗中漆黑苦澀的藥汁一飲而盡,謝璋卻并不去碰這顆蜜餞。
他早已習慣了吃苦,苦痛伴隨著他的前半生。案頭擺個蜜餞是他的習慣,非要說個一二三四出來,也只起個心理安慰的作用。
嫌棄藥苦愛吃蜜餞的倒是另有其人。
她離開的時候謝璋也差點兒以為自己挺不過去了,事實證明,他還是活了下來。
正如同陸長策,謝璋曾經以為陸長策那個性子為了姜姜終生不娶也沒什么值得意外的,而他現在又動了春心,亦沒什么可驚訝的。
人的一生還長。
陸長策那外室的傳聞他也聽了不少,卻從來沒記掛在心上過。
喝完藥,謝璋忽沉默了一陣,親手拿出個填漆嵌螺鈿的長方匣,漆面完好如新,顯然珍藏已久。
“聞他得遇良人,此物物歸原主。”
邊聲微微一怔。
難道說侯爺包養外室的事兒都傳到謝璋那兒去了嗎!
那個據說是“外室”的姑娘邊聲也見過。
容貌實在酷肖這位謝大人的表妹衛姜,巧的是名中也帶一個“姜”字,與侯爺之間相處默契,卻恪守男女禮節,點到為止,比起有情人倒不如說是故友更為合適。
本想替自家侯爺解釋兩句,但看謝璋似乎也不怎么感興趣的模樣……
自己多這嘴干什么?便禮數周到地接了過來。
邊聲一走,隨侍謝璋身側的“防風”才挨上前來。
卻看到謝璋垂著眼,隨手往桌上擲了三個銅子兒。
當啷啷。
似在卜卦。
防風微訝:“大人還信這個。”
“不信。”謝璋略看了一眼,淡淡地將銅子兒又攏入衣袖。
防風納悶。
謝璋:“但我需要這個來決定趙駿弘的生死。”
防風心里一突,寒意上涌,百感交集。
你不能說謝璋不近人情,他的確被趙駿弘昔日的情誼說動了,微露動容之色。
你亦不能說他慈悲,因為他將自己無法決定的舊友性命,盡付于自己都不信的卜蓍之間。
一個趙駿弘左右不了大局,他心中已有決斷,便略過不提。
謝璋自小病弱,自認壽數不長,鮮少就早已定奪的事上浪費時間。
防風這才說出自己的來意:“孟大人到訪。”
孟大人指的是兵部侍郎孟甫才,若無意外,等孟靜蕤嫁給謝璋之后,他將是謝璋的岳父。
謝璋眼睫一顫,神情這才微有變化,攏緊狐裘站起身,“隨我去見他,叫他久等了。”
防風應聲跟隨。
外人傳謝璋與孟靜蕤有青梅竹馬之誼,一時羨她得攀高枝,首輔為夫婿,一時又同情她要嫁給個病秧子,一個久竊高位,恐不得善終的權臣。
防風知曉,謝璋的神情變化,并不是因為孟甫才未來岳父的身份,換言之,并不是因為孟靜蕤,他與孟靜蕤之間舉止生疏,不像民間傳言般默契。
雖然已經決定于孟家結親,但這么久的時間里,女兒不見過問,只與這當爹的往來密切。
不知道的還以為謝璋要娶的人是孟甫才。
“娶他還是娶他女兒,差不了多少。”對于防風這些日子以來的嘀咕,謝璋看在眼里,倒也能淡淡地回上一句。
防風目瞪口呆,本不欲再多言,可他卻忽然又看到了謝璋平靜的雙眸。
他確信他從謝璋眼里看到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落寞和遺憾。
眼簾一垂,復又將眼里幽微心思收攏。
他曾對一個人說過錐心之語。
她想嫁他。
而如今這么多年過去,不知名姓,不知容貌,不知年歲,不知家細,無處憑吊,非隔天涯,只隔黃泉。
防風看到,謝璋的眼里倒映出廊外春光明媚,眼底卻好像埋葬了一整個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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