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兒？”謝玄墨瞧著池榮嫣跳下馬車，也顧不得手中剛翻開的卷宗，匆忙跟著那倩影往外去。

　　池榮嫣反手便捂住了謝玄墨的嘴，同時轉過身，將食指落在自己唇前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噓……”

　　謝玄墨點點頭，抓著她的手放下。

　　池榮嫣方才所見的那一閃而過的身影是一位小乞兒的，那乞兒裹著不知該稱之為衣服還是破布的條條縷縷，勉強能遮蓋住身上羞于見人的部位，其余被灰黑色塵土包裹著的肌膚就大咧咧暴露在空氣中。

　　“阿爺，”小乞兒剛一出聲，池榮嫣和謝玄墨就瞬間躲到了拐角之中。

　　然，他們此舉倒是有些許的多余，那群露宿街頭、無依無靠之人根本沒什么氣力，只聽見了小乞兒的聲音淺淺轉動了聚在一處、在瘦骨嶙峋的身子的襯托下顯得碩大的頭顱。

　　“阿爺，俺找著些饅頭，你快些吃了吧！”小乞兒從懷中翻出一個布滿霉斑的饅頭，說著就扒開一個身子已經僵勁的，并看不出真實年歲的老者的手，將那饅頭塞了進去。

　　然而，老乞丐的那只手早就沒了握住饅頭的力氣，小乞兒便看著自己好容易從惡狗爪子下搶來的饅頭落在了地上，重新又沾滿了塵土。

　　“阿爺……”小乞兒頓時間有些委屈了，垂在身側的手抬起來抹了一把眼睛，似是倔強道，“阿爺不要生氣，俺以后再也不亂跑了。只是俺今天也是瞧著阿爺你餓狠了，所以……所以才想著去給阿爺找點吃的……阿爺，你別生氣……”

　　旁邊的那些乞丐們不知是因為小乞兒的一番話而深受觸動，還是被小乞兒打攪到了，紛紛抬起了頭，看向小乞兒的眼中滿是他看不懂的悲戚和同情。

　　小乞兒自顧自念叨了好半晌，都沒能得到半點回復，即便是天生愚鈍不知世事的他，也猜到自己的阿爺大概是同之前見過的許多人一樣“死了”。只不過他并不懂什么是死亡，還傻愣愣地拽著老乞丐的手臂搖了搖，又輕聲喊了一句：“阿爺？”

　　一旁同樣是瘦骨嶙峋的老婦人最先看不下去了，張了張嘴，好半天才從干裂的唇齒中找到自己的聲音：“小娃子，你阿爺已經死了。”

　　“死了？”猜想得到了驗證，小乞兒的目光轉到那老夫人身上，“阿爺為什么會死呢？阿爺說，那些人死了，是因為沒有人要他們了，可俺還要阿爺的，阿爺怎么會死呢？”

　　老婦人嘆了口氣，別開臉去不再說話。

　　他們是同一個村子里出來的，這小乞兒連個乳名都么得，便是因為他是在逃荒的路上落得地，他那可憐的娘沒能捱得住分娩時的劇痛，先一步去陪她那短命的夫家了。老乞丐早沒了兒孫，見到小乞兒心生憐憫，便擔起了照顧這小娃娃的擔子。

　　現在……

　　小乞兒興許知道了，自己的阿爺再也不會理他了。他蹲下身子，將自己千辛萬苦得來的饅頭撿起來，抱在胸前，呆愣愣的望著自己已經沒了氣息的阿爺。

　　池榮嫣躲在暗處看著，心中泣血，身側的一雙手死死扣著。

　　“這不是你的錯。”謝玄墨就在她身側，自然第一時間就察覺到了她驟然繃緊了的身子，一雙手覆在池榮嫣的手上，疼惜道，“人各有命，他們遭受如此命運，與你并無關系。”

　　“如何沒有關系？”池榮嫣松開手，猛地轉身對上謝玄墨那雙滿是關切的眸子，“池夢兒能有現在的權勢，不全都是我沒有及時處理的緣故嗎？如果……”

　　如果她當時沒有托大，現在大殷之中能少多少受難之人？

　　謝玄墨張了張嘴，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怎么勸慰自己的小王妃。

　　可是，眼下這般民不聊生的境況再怎么歸根究底都是池夢兒、墨延昭還有那魑魅的錯，如何能繞得到她身上呢？

　　謝玄墨自知遇上池榮嫣之后，多少是有些護短的性子，可即便他從世人的角度去看，池榮嫣也是功多于過的。

　　且不說她曾孤身一人南下，領著飽受蝗災璀璨的百姓們北上，開拓和北境的貿易商道；就是她在南部苦心經營許久，尋找了適合大殷氣候種植的糧食，亦或是鏟除倭寇、振興南部駐守海軍……那一樁樁一件件，哪一個不是讓人欽佩之至的豐功偉績。

　　至于池夢兒一事，當時她也是為了大殷社稷考慮，將江山穩固放在了前頭。

　　謝玄墨數著自家小王妃所作所為，一邊感慨著“巾幗不讓須眉”，自己真和鐘靈兒所說那般“實打實地高攀了”，一邊糾結著該從哪一件事情著手，讓她清晰認知到自己做的一切對大殷百姓來說皆是福祉、恩賜，從未有過“虧欠”一說。

　　然，不等他找到合適的話頭，池榮嫣已經收拾好了自己洶涌的情緒。

　　只聽她定下決心道：“我定要還百姓們一個安居樂業的太平盛世！”

　　此言出口容易，可是真要實現又如何簡單？

　　池榮嫣和謝玄墨都明白這道理，但是池榮嫣敢說，謝玄墨就敢信。

　　“嫣兒說的是，我會一直陪在你左右，與你一同建造一個太平盛世的。”謝玄墨笑道。

　　池榮嫣輕輕扯了扯嘴角，算是告訴面前這全身心都鋪在了自己身上的男子自己并無大礙，隨后從自己隨身空間中取出些吃食丟在距離那群乞丐不遠處的地方。

　　“小娃娃，”池榮嫣朝著還在細心去除著饅頭上沾染著的塵土的小乞兒招了招手，“到姐姐這兒來。”

　　小乞兒聞言，先是瞧了瞧池榮嫣，見她面上愁思濃厚，但面相和藹可親，便放下了心底的防備，很快就被地上擱置著的飯食吸引去了全部注意力，不自覺吞咽了下口水。

　　“乖娃子，到姐姐這兒來。”池榮嫣又一次開口道。

　　小乞兒略有些猶豫不決，他轉頭看了眼一旁抱緊成團的乞丐們，見他們無人理睬自己，又看了看笑容和煦的池榮嫣，最后還是試探著向池榮嫣邁了一小步子。

　　池榮嫣見他有所動作，便也將手邊上的吃食往外推了推，“將這些分給他們吧。”說著，池榮嫣站起身，退開兩步，給小乞兒騰出了足夠讓他感受到心安的距離。

　　見池榮嫣將食物撂下后就離開了，小乞兒再也受不住誘惑，連跑帶爬就撲到了那對吃食前，先是狼吞虎咽抓了一只鮮嫩的饅頭塞進自己嘴里，也顧不上多嚼兩下，就迫不及待地吞咽下去。

　　“慢……”池榮嫣看著他那模樣，心中擔憂，可也不敢上前半步，怕嚇著那孩子，只好在原地苦笑道，“慢點吃吧，不夠的話還有。你記得將這些食物拿去和他們分一分好不好？”

　　小乞兒努力將那饅頭給咽了下去，被塵土掩埋的面上不可抑制地露出些紅暈來，“謝……謝謝……”

　　他記著阿爺說過的話，不要亂跑，遇到好心人要說“謝謝”……

　　池榮嫣聽到這一聲“謝謝”，禁不住又紅了眼眶，她知道百姓們窮困潦倒、流離失所，可她不知道即便如此也還有人心存良善。

　　小乞兒只囫圇咬下了半個饅頭，將剩下半個藏在自己懷中后，便依照池榮嫣的話將地上那些吃食分給了其他乞丐們。

　　食物的香氣勾引著疲憊不已的乞丐們掀開了沉重的眼皮，抬著僵硬、機械的手臂去夠那些食物。

　　混亂之中不乏謙讓有序。

　　池榮嫣同不知合適從角落里走處來的池榮嫣并肩而立，看著乞丐們的舉動皆是心中五味雜陳。

　　“嫣兒，”謝玄墨想著池榮嫣方才的失態，伸手環住了她的肩膀，期望著能給她遞去半點慰藉，“嫣兒，你看，我們還是有希望的不是嗎？”

　　“是啊。”池榮嫣抬手抹了把臉，抑制住了自己即將突破喉嚨的哭腔，“我們只有一次機會了，不論如何都要讓那池夢兒和魑魅付出代價才行。”

　　謝玄墨跟著附和道：“是啊，我們步步為營就是為了有一日能將他們一網打盡，如今池夢兒左膀右臂都被砍斷，你我還愁不能將他們一舉制服不成？”

　　池榮嫣聞言，卻是皺眉搖了搖頭。

　　“若是從前，池夢兒興許還會估計天下人的意見，可是她既然向惠太妃動了手，便是不再被世俗輿論所禁錮了。”池榮嫣望著皇宮的方向，眼底浸著冷意，“朝堂之上再沒了傾向他們的人，可還有魑魅在，他想要控制些什么人也是輕輕松松的。”

　　池榮嫣所說的情況，謝玄墨也并非不曾想到，但是眼下局勢已經是險峻萬分了，如果真如他們所想的一般，他們本就不多的勝算將會再少一分。

　　“怎么了？”察覺到謝玄墨詭異的沉默，池榮嫣便猜到他擔憂何事，捏了捏他寬大的手掌，輕聲問道。

　　謝玄墨猛地回過神，對上自家小王妃胸有成竹的模樣，頓時明白自己以為那點勝算也只是自以為的，面前這有睥睨天下之勢的小王妃恐怕完全是勝券在握。

　　他輕笑一聲，反手將池榮嫣的手包裹其中，“沒什么要緊的事兒，我怕說出來惹你笑話。”

　　池榮嫣早知道面前這人早就不是昔日朝堂上執掌千萬人生死不眨眼的攝政王，根本就是個粘人的小奶狗。故而，對此也已經是司空見慣，笑著順著他的話道：“你所擔憂事情，又何嘗不是我所思慮的呢？只不過我更清楚，人之所以為人是有著超乎其他物種的奇特之處，而這樣的特點，是魑魅不能據為己用的。”

　　“人，無虎狼之利，獅象之力，卻能逐狼捕虎，束獅縛象，無他，智慧耳。”

　　池榮嫣忘了自己在何時，又是從哪一本書中瞥到過這么一句話，卻是一直記到了今日。

　　二人在暗處看著乞丐們分了那些吃食，又轉去街道上，尋了一家老板模樣憨厚老實的鋪子，留了些銀兩，請他幫忙照看著那些乞丐們。

　　“倒也不需要好吃好喝供著，只需要他們能勉強維持著性命，撐過這難關就好。”池榮嫣是這般同那樸實的老夫婦說的。

　　幸而，那對老夫婦本就是心善的人，力所能及之下也對那些乞丐們多有照顧。可說到底他們做的也不過是勉強能維持生計的小本生意，乞丐們的數量也不在少數，他們就是散盡家財也幫不到什么大忙。

　　如今，他們得了池榮嫣資助，自然是萬分感激。

　　“夫人真是好心腸啊！”婦人家目光落在池榮嫣身上，眼中滿是感激之情，“奴家是個粗人，只能代他們一同謝過夫人了，也謝謝夫人信任我們，竟然將這般要緊事交給了我們。”

　　何嘗不是要緊事兒了？池榮嫣交與他們的，足足五十兩白銀。現在這樣亂世之下，這些銀子足夠他們家中過上兩輩子衣食無憂的生活了。

　　池榮嫣只莞爾，“有勞兩位了。我們夫妻二人還有他事在身，不若如此，我們定然會留下來好生安置了他們的……”

　　“如今這般境況，怎么樣算安置呢？”婦人家沒來得及開口制止，那老漢兒先一口氣把話說全了，“你們和俺家婆子一樣都是心善的，可自己如何能過活都還是個問題哩！”

　　池榮嫣聞言，先是一怔，眼底有一瞬間被霧色席卷。

　　婦人家在自家老漢兒說完這些話后，連忙“呸”了兩聲，一雙手也不輕不重地砸向他背部，“可就你長了一張嘴了！”

　　說著，婦人家轉頭用帶著歉意的語氣道：“二位善人，真是對不住啊！我家這當家的就是嘴上沒個準頭，但是他自個兒啊也最是心善的……”

　　“您不必如此，”池榮嫣扯了扯嘴角，幾次無果之下終于放棄了那比哭還難看兩分的笑，索性放松了神情，“天下大亂，我們又何嘗不知呢？只不過我們相信再不久的未來，總該是有好日子的。”

　　婦人家神情向往，轉頭看向了人影疏落處：“愿如夫人您所言那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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