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吧。”

　　鐘靈兒原先也只是隨口說說，順帶恐嚇那墨延昭兩下，終究是有醫德在身，不會真對自己的患者下死手。

　　“既然能說話了，咱們就直接進入正題吧，總把你留在這九王府里也不是什么長久之策。”池榮嫣又丟了一只冰袋到墨延昭懷里，一雙清澈得足以讓所有骯臟的心思都無從遁形的眸子也靜靜映照著他。

　　“王妃請問。”

　　墨延昭不知為何，又想起此前那一場“大夢”。他不知今夕何夕，心底隱約有個聲音也也不停的告訴他不要去問，但眼下看池榮嫣那架勢，大有他不將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全盤托出，就能頃刻間要了他小命，他也只能……

　　池榮嫣拖過來一把椅子，在臥鋪對面悠然坐下。“你對自己這幾年的所作所為都記得多少？”

　　“這幾年？”墨延昭一頓，他知道自己渾渾噩噩有些時日，卻不知道自己受控的時間竟然已經長到需要年來做單位了。

　　他不由得苦笑一聲，身子又往床鋪里邊挪動了幾分，“竟然已經這么久了么？我只知道在最開始察覺到身不由己的時候曾想過向旁人求救，可在他們眼中我僅僅是不堪家中皇子妃所擾……這些年，于我而言就像是大夢一場，那許多事情我好似知道，又全無映像。”

　　池榮嫣對這答案顯然分外不滿，她眉心微微堆了起來，“那我就先問一問，你可記得曾經侍奉左右的小太監，似乎叫……飾德？”

　　“記得。”提到飾德，墨延昭只覺得周身血液都凝固了一瞬。他清楚的記著自己對謝玄墨心生記恨的感覺。

　　他羨慕九皇叔能有那樣好的出身，羨慕他一個已經塵埃落定的邊塞皇子能得到父皇的青睞和恩寵，更羨慕他有傲視群雄的實力，不需要和他一樣，整日里都惶恐萬分，常常要為自己能否繼續活下去而擔憂……著一些羨慕，他從未隱藏過。

　　可他不知道，那樣純粹的羨慕，為何會有一日扭曲成嫉妒，甚至厭恨……

　　“在那之前你就開始了你的這一場‘大夢’了？”池榮嫣翹起了二郎腿，手肘頂著右膝，手背撐著自己的腮幫子。

　　“是。”

　　“那可真夠慘的。”鐘靈兒在一旁聽著，忍不住唏噓道。

　　“既然這樣，你現在清醒了，可能分得清對與錯了？”池榮嫣笑著問道。“不，我該問你現在可能分得清善與惡了？”

　　墨延昭一愣，充滿以獲得眼睛瞪到了極致。

　　“自從池夢兒借著你的名義垂簾聽政、掌控朝局之后，這大殷內外都不曾安生過。你若是有空可以出了京城看一看，如今就是京城周邊上的村落，其中百姓都難有暖衣飽食，更不說再偏遠一些的地方了。”

　　“當然，現在就是京城中的百姓也都難得安生，你今日應該也瞧見了那些被池夢兒劫掠的良家少女吧？她們何其無辜，卻要被送給圖錄那樣窮兇極惡之徒。”

　　只是今日下午才親眼見過的事情，墨延昭自然記得清楚。可他清楚自己幾斤幾兩，他曾經能受制于池夢兒，日后又如何能脫離了她的掌控呢？

　　若是他想著那日子能好過些，最好的法子就是當這片刻的清明從未有過，他即便是再不服藥了，也該繼續裝做被控制著的神志不清的樣子。

　　“我……”

　　墨延昭剛開口，就被鐘靈兒一臉嫌棄得打斷了，“你一個大男人，婆婆媽媽、磨磨唧唧的像什么樣子？池姐姐就是問了你兩句話，那些無辜女子的遭遇你記得不記得。”

　　“記得。”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點了點頭。

　　“那不就完了，”鐘靈兒想著她這個暴脾氣撐死了也就是能在逢春館中翻一翻瑣碎的文書，對上墨延昭就只有被氣死的份兒了。“池姐姐，依我看這五皇子畏畏縮縮的根本受不了重用，實在不行咱們另尋他人吧！”

　　“五皇子覺得呢？”池榮嫣倒是無所謂牽制住池夢兒和魑魅的人是誰，左右不過多費些功夫罷了，所以毫不猶豫就將這棘手的問題丟給了墨延昭。

　　不出意外，墨延昭又是支支吾吾，好半晌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完了。”鐘靈兒一驚，似乎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難道是那藥的副作用發作了？雖然典籍上從沒有記載有什么不可取之處，但是民間早有傳聞，那藥最是傷腦子……五皇子這樣，總不能是因為被控制了太久，傷了腦神經？！”

　　那應該也是不至于的……

　　池榮嫣想說的話還來不及說出口，墨延昭就先把頭埋了下去。

　　“如果會有這樣的想法，是最好不過了吧？我就是個傻子，起不到任何作用，都別為難我了……”墨延昭這么想著。

　　“抬頭。”池榮嫣先是給鐘靈兒遞去一個眼神，示意她沒什么事兒就別再開口了，隨后才轉向了墨延昭。

　　“是！”墨延昭一驚，連忙把頭抬了起來，連帶著腰背都挺直了，一副乖寶寶的姿態。

　　池榮嫣見他這樣，又是長嘆了一口氣，“你怎么舒服怎么坐著就好，只是看著我。別怕！”

　　“是……”

　　墨延昭唯唯諾諾的模樣讓池榮嫣再多訓斥的話都堵在了嗓子里，就是一旁的鐘靈兒也生出幾分同情。她們不知道，一個皇子到底該經歷了什么樣的折磨，才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我與王爺此行回京，是聽到池夢兒劫持了惠太妃的消息。”池榮嫣抿了抿唇，找到一個合適的開端，“從西南邊境入京，一路上我們見到的場景著實讓人心寒。你九皇叔的封地雖然遠在大殷邊境，地界之中土壤貧瘠，但是數萬九王軍將士皆是與民同樂，除卻與敵軍交戰之時，其余時間都不分四季，只問當地百姓是否農耕，一律陪同。”

　　“故而，自西南邊境時，百姓尚且能吃飽穿暖，生活算得上富裕。然而，過了門廊，我們能看見的就是一片荒蕪。你在京城之中只知道呈到桌案上的文書中記著一個接一個的數字，卻不知道落在地上的是一條接著一條鮮活的生命……青壯年勞動力的缺失，讓本就因為飽受天災人禍摧殘的百姓們更加難以維持生計，他們的生活只會每況愈下，根本看不到未來。”

　　“華容還算富庶，街道上尚且能有攤販出沒，可更多的是扎堆蜷縮在各個巷子口的乞兒。他們身上傷痕累累，不知道跋涉多久才到了這勉強能夠容身的地方，可他們并不能在這經濟蕭條的大背景下找到一個活命的活計，不過三五的孩童就得為了活下去從那些酒樓飯店丟棄的殘羹剩飯中尋找吃食，或者學著偷搶。”

　　池榮嫣十分平靜地敘述完這一切，一雙眸子凝在墨延昭身上，不想錯過他面上一點表情。

　　墨延昭也沒有讓謝玄墨失望了，臉上糾結的神情一點點加深。

　　“行了，”池榮嫣見自己目的已經達到了，起身拍了拍鐘靈兒的肩膀，“我該說的都說完了，剩下的時間還是讓五皇子自己靜一靜吧。”

　　鐘靈兒皺著眉站起身，“先讓他把藥喝了。”

　　鐘靈兒方才端過來的湯藥是一整日的用量，藥過之后墨延昭才算是能徹底拜托池夢兒和魑魅的控制。

　　池榮嫣搖了搖頭：“不了，先讓他自己做出選擇吧。”

　　二人帶著屋子里一眾小廝丫鬟出去了，還貼心的將房門關好，給墨延昭留下了足夠讓他感受到安全的靜謐空間。

　　“池姐姐，你這樣會不會……”鐘靈兒幾乎是被拽出去的，那門合上的剎那她就反手拉住了池榮嫣。

　　“會不會太殘忍了？”池榮嫣笑著把鐘靈兒說不下去的話給補全了，“可我告訴他的都只是他該知道的實事，如今的大殷不正是那般讓人覺得分外殘忍的境況嗎？”

　　鐘靈兒看著池榮嫣微微揚起的嘴角，心中輕輕一突突。她一直都知道她的池姐姐很會算計人心，可她從未像現在這樣有過如此清晰的恐懼感。

　　“我記得，你方才根本看不上墨延昭，現在為何又會替他著想？”池榮嫣大概是看見了鐘靈兒的那一點恐懼，只是面上故作無事地繼續輕笑著問道。

　　“我……”鐘靈兒目光偏到旁出，“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看他太可憐了吧？不過，池姐姐，只要他喝下那藥，徹底杜絕了以后再被控制的可能，他不是必須得向著我們了嗎？”

　　池榮嫣搖搖頭，“只要他愿意，哪怕他腦中清明也可以裝出一副迷茫的模樣，繼續著曾經渾渾噩噩的生活，他需得堅定地選擇站在我們這一邊，他體內的毒才是真正清除干凈了。”

　　“況且，你給他安排一條他非走不可的道路之后，你又能保證他會按照既定的軌道運行下去嗎？與其用一個其心不明的人，不如選一個心志堅定的合作伙伴。”

　　池榮嫣補充道。

　　鐘靈兒低下了頭，若有似無地“嗯”了一聲。

　　“行了，今日你也辛苦了，北苑還給你空著呢，我送你過去。”池榮嫣伸手揉了揉鐘靈兒因為折騰了半日，已經有些散亂的頭發。

　　“池姐姐，我同你說過很多遍了，我已經不是孩子了，你能不能別總亂動我的頭發啊？”鐘靈兒還是同炸了尾巴的貓一樣跳了起來，捂著自己的頭頂瞪向池榮嫣。

　　“行行行，我錯了，以后不動了。”池榮嫣當即舉手投降。

　　主院中雖然沒多少小廝丫鬟在，但方才從客房里出來的雜役也不在少數，他們聽著兩人的對話皆是忍不住相視一笑。

　　他們一直知道自家王爺和逢春館的靈兒姑娘互看不順眼，就是為了爭得王妃的寵愛。他們此前都不知道其中具體情況，直以為自家王爺多少占了個正宮之名，就算贏不得，也不會輸人輸勢。但是他們今天一看這相處方式，爭風吃醋的二人的地位幾乎是高下立見。

　　哎，他們可憐的王爺喲……

　　“池姐姐，你真要送我啊？”池榮嫣跟著出了主院，走了一段路程，鐘靈兒才像是恍然驚覺一般拽了拽池榮嫣的衣袖。

　　池榮嫣輕哼一聲，作勢要把鐘靈兒的手甩開：“那我不送了？”

　　“不……不行！”知道池榮嫣是那種真能說到做到的人，鐘靈兒立即將整個人都纏到了池榮嫣身上，“都快到北苑門口了，我作為這北苑的半個主人，怎么能讓客人還沒進門就離開了呢？怎么說都得請你進去喝杯茶的！”

　　鐘靈兒是決口不提她怕黑的實事，貼著池榮嫣手臂的身子卻十分誠實地輕輕顫抖著。

　　“還怕黑啊？”池榮嫣輕聲問道。

　　“誰……誰說我怕黑了？”鐘靈兒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就是只在池榮嫣面前也要掙兩三分顏面了。她喊得很大聲，似乎是想要給自己壯膽，然后才猶猶豫豫地松開了抓著池榮嫣的手，插在自己腰上。

　　“是你們這九王府，九王府，九王府設計的不夠好！誰家宅院里大道兩邊都是林子，還不掛一兩盞燈在樹上的？若是……若是夜間視力差些的，被路上的小石子兒什么的給拌著了，那要怎么辦？還……還有路兩邊那林子，若是有歹人趁著夜色藏了進去……那，那多不安全啊！”

　　池榮嫣安安靜靜地陪在一旁，聽著池榮嫣為自己心中的恐懼找尋理由，也不急著戳破了。

　　“說到底，還是我心疼池姐姐你，怕你一個人在夜里磕著碰著了……”鐘靈兒給自己找全了理由，才想起來等下池榮嫣還是要自己回去的，急忙“呸”了好幾下改口道，“池姐姐你隨我一同去北苑小坐片刻，等下讓人知會攝政王一聲，讓他來接你。正好你我姐妹二人許久都沒有見了，就趁著這一會兒功夫敘敘舊。”

　　“好。”池榮嫣朝著鐘靈兒伸出手，見她毫不猶豫地攀附了上來，臉上還一副孤傲的小表情，捏了捏她的掌心，“也就你這丫頭還敢在我面前討了便宜又賣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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