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停在芙蓉樓前，小館見著了，連忙來幫忙拉車。

        千千在帷帽下看見一片鬢影衣香，錦衣接踵，翠飾閃搖，十分熱鬧。

        云素馨在堂前遞上了柬貼，便有侍女引她們入座，并把她們的丫鬟留在了一樓。一張柬貼除了本人外，最多只能帶兩位同行者。

        這芙蓉樓南面臨水，視野十分開闊。共有三層，樓內雕梁畫棟，飛樓插空。

        侍女把她們引向三樓里面小小的隔間，掀開竹簾可以看清二樓正堂的全貌。

        這“花錦會”其實不過是京城的貴女們展露才藝的地方，柬貼則由“花錦會”的執事分發給各府的貴女們。

        千千的父親官職雖然重要，但不過是個七品官，柬貼再怎么著也只會發給嫡女。但這次的柬貼卻是因為二姐云素馨近日里的詩才顯露，執事特地發給云素馨的。

        云素馨便去求了蘇仙兒，蘇仙兒最得祖母疼愛，祖母允了，倆人順便捎上了千千一塊來了。

        千千感激姐姐們，雖心中好奇，但也不敢隨意亂瞧，把帷帽摘了，放在一邊靜觀其變。

        云素馨和蘇仙兒同樣頗為鎮定，且眼中有光，神采奕奕。很快侍女們便端來果脯茶點和三盞的杏仁核桃茶。

        巳時三刻，突然一聲悠揚的樂聲響起，一位盛裝的少女緩緩走上了二樓的中堂，只見她穿著織金錦緞對襟裙子，發間珠翠堆疊，鳳釵斜插，華麗貴氣。她走到二樓主座上坐下，兩個侍女靜靜地立在她身后。

        這盛裝的少女正是今天“花錦會”的東道主朝陽郡主。“花錦會”一年兩次，每次都會請一位身份尊貴的女子做東道。

        一位女官模樣的人走上前來，說了些吉祥話，拋磚引玉。接下來，就是朝陽郡主出題了，按照慣例，她先出了一道詩題：

        “往年里都愛出些以單一的令，今日里本郡主就擬個‘春’和‘月夜’的雙令，各位開始吧！”

        千千她們所在的雅座位置雖然有些偏，但也能聽清楚朝陽郡主說的話，侍女們已經把筆墨紙硯陳列好了，千千并沒急著動筆。

        蘇仙兒同情地看著千千，心想，她這妹妹雖然長得美，但前世也一直是個空無一物的花瓶，此時內心必定很不安吧！

        蘇仙兒又看了看云素馨，見她竟躊躇滿志，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樣。

        忽然，云素馨眼神發亮，微微一笑，對兩人道：

        “看我的吧！”

        在蘇仙兒驚訝的目光下，云素馨站了起來，撩開了竹簾，朗聲念叨：

        “春江潮水連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隨波千萬里，

        何處春江無月明，

        ……1”

        云素馨一邊走一邊讀，一詩終了，滿室寂靜。她生的弱柳扶風，纖腰裊娜，穿著一件素凈的粉白撒花裙，襯得人如出水芙蓉，朗聲吟誦的模樣就像浴著金光綻放，讓人移不開眼。

        像她這樣不寫便吟誦的不是不可，只是少有，一是需要出口成章的才華，二是大多女子害羞，慣常都是寫好交由東道主、執事、女官評議。

        還在原位的蘇仙兒眼神瞬息萬變，墨水滴在了宣紙上，糊了一大圈，等驚醒過來，馬上把這張紙揉掉扔了，也不再寫了，想著出了這樣的詩，還有寫的必要嗎？

        千千則纖手撐腮，心想，這詩好熟悉，夢里好像聽過，莫非她這位變得奇怪的二姐也做了和她同樣的夢？聽二姐念上句，她心里竟能接得出下句。

        寂靜過后，那女官首先贊道：

        “好詩，好，真乃奇詩也！莫非姑娘就是香蓮居士？”

        原來云素馨早些時日用了些法子，寫了些詩裝訂成集子，流傳了出去，一時名聲大噪，才得了一張“花錦會”的柬貼。

        云素馨點了點頭。

        執事也跟著贊嘆：“構思奇巧、語句優美、意蘊無窮，好詩好詩！當為甲等！不知詩題為何？”

        云素馨道：“此詩名為《春江花月夜》！”

        女官：“好一個《春江花月夜》！”

        朝陽郡主眼里閃過一絲難以捕捉的厭惡，她道：“詩是不錯，不過性子卻有些急了，再怎么著，也要等其他姐妹們寫完。”

        云素馨屈膝行禮：“各位姐妹們，抱歉了，一時詩興大起，是我失禮了�！彼�心中卻是很蔑視朝陽郡主，此女乃是書中第一惡毒女配，她嫌棄得很。

        聽見她們的話，女官笑笑道：

        “當然，可以等其他小姐們寫完再一起評議！”

        眾人都知她是詩癡，一向公正，所以請她來做考官。

        在坐的貴女們都把云素馨的詩聽得清清楚楚，再看了看自己寫的，哪里還會把手上的詩遞上去自取其辱呢！都偷偷把手中的詩揉了、撕了。

        這詩會不過是貴女們利用這些噱頭增加名氣，為了給自個的身價加些籌碼的地方。如今被云素馨一人搶完了風頭，有些人難免心中不忿！

        等了片刻，也不見有人交詩，女官一捶定音，判了云素馨的《春江花月夜》為魁首，備了筆墨紙硯，交由云素馨謄寫了一遍，方便傳頌與保存。

        云素馨大大方方展開宣紙，提筆寫了起來，每寫一句，女官和執事便高聲朗誦起來，口中稱贊不絕。

        芙蓉樓里的貴女們有些默默聽著詩句，小聲交流；有些則興奮地附和，贊頌著詩句；有些則牙齦咬碎，氣憤此女不懂人情世故。

        不過里面最生氣的恐怕就是朝陽郡主和她的好友蔡清薇，朝陽郡主前幾日就偷偷和蔡清薇泄了題，打算助蔡清薇奪一個魁首，沒想到今個被人橫插一腳。

        朝陽郡主和蔡清薇雖然心中不快，可是臉上并沒有一絲表露。只是平日里總愛巴結她二人的詹事府洗馬家的趙入畫卻忍耐不住，諷刺道：

        “果然是小娘養的，不知嫡庶尊卑，不知高低貴賤！”

        云素馨見她這般尖酸模樣，就猜她是朝陽郡主身邊的跟班爪牙，于是便裝作無辜懵懂的模樣，道：

        “我從不知道，詩也分什么高低貴賤的。”

        趙入畫道：“詩當然不分高低貴賤，你雖有詩才，卻不懂謙讓，時間未到你卻急于炫耀，堵死了在座的貴女們的詩興，再者，如果你是個懂規矩的就該知道這詩要寫在紙上交由女官，最后共同鑒賞，像你這樣急于炫耀，我都要懷疑這詩到底是不是你寫的！”

        云素馨哪里料到書中一個小人物會這么難纏，但也并不懼她，道：

        “我哪有堵了別人的路，誰如果想寫完全可以再寫啊！”

        趙入畫諷刺道：“你是要別人給你做綠葉還是墊腳石，或者要我說不怪你沒規矩，都怪我們學藝不精嘍！”

        云素馨一時語塞，剛想回懟，一直坐在邊上喝茶的蔡清薇蓋上茶蓋，溫柔地打著圓場，道：

        “好妹妹，你別聽她的話，你寫的詩我喜歡得很，你能陪我說會話嗎？”

        這蔡云薇一邊說一邊拉著云素馨入座，趙入畫見狀，雖然不忿，但卻是乖乖閉上了嘴巴。

        邊上的女官也點點頭，對蔡清薇的行為舉止滿是贊許，心想不愧是內閣首輔蔡大人的孫女，有容人之量，有大家之氣。

        樓上的千千也緊盯著樓下的局勢，雖聽不太清她們交談的內容，但見上位之人拉了云素馨入座，想必肯定無事，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而蘇仙兒在驚濤駭浪之后，已經平靜下來，看向了坐在一邊皎然恬淡的千千，只覺得她果然矇昧無知，可憐得很，便出言道：

        “千千，表姐和你說體己話，你千萬不要羨慕你二姐姐，那些貴女不是好相與的人�！�

        前世這朝陽郡主霸道狠辣，下場凄慘，能和她玩到一塊的蔡清薇會好到哪去？

        千千乖巧地點點頭。

        蘇仙兒見她這么上道，心情稍微好了些。

        千千淺嘗著杏仁核桃茶，這茶加了奶，很甜，還能養顏讓膚色白皙，很得貴女們喜愛。又吃了一塊三色糕，清甜柔膩，還不錯，看了一眼蘇仙兒，發現她又在發呆，心事重重的模樣。

        等云素馨的《春江花月夜》熱度好不容易降了一些，就開始琴藝展示了。

        芙蓉樓內邊角木架上，侍女們薰了香，裊裊的鵝梨香清淑彌室，蘊介豐美。

        千千的座位靠著窗，她倚在窗邊看著渺渺的江水，聽貴女們彈琴、吹笛、奏樂，還能喝茶吃點心，她心中愉悅，想著如果冬實能在她旁邊就更好了。

        但她們并不是貴賓，帶來的丫鬟都留在一樓等候，樓上自有侍女服侍。

        千千心想，在府里她只學過箏，學得樂曲也都很淺顯，但她覺得就是配《春江花月夜》這首詩，她似乎能流暢地演奏琴、箏、琵琶、笛簫這些樂器，之所以會這么想，都是因為夜里那些夢。

        在夢里，在那個奇怪的世界里，那就像她的前世，“她”琴棋書畫舞等樣樣精通，夢醒后她竟好像能完美地繼承“她”的那些技藝。

        但要她上去演奏演奏，她卻懶得去，在下面欣賞難道不好嗎？

        曲聽完了，又到了書畫技藝展示了，此時蘇仙兒拿了一個小氈包站了起來，對千千道：

        “千千，姐姐下去了，你在這里不要亂走！”

        千千把嘴里的糕點咽了下去，老老實實地站起來要送蘇仙兒，蘇仙兒擺擺手拒絕了。

        千千看著她，不知為何感受到一種壯士斷腕的悲壯之感，頗為凄涼。

        蘇仙兒緩步走到二樓中堂，深吸了一口氣，打開氈包開始作畫，三刻以后，一副飛鳥美人菊花圖便作好了。等善畫的女先生來檢閱的時候，蘇仙兒突然喝了一口茶，朝畫噴了去，慢慢的，無數菊花浮現，一朵飛鳥美人變成了百菊圖。

        “好！妙哉！”女先生的夸贊引來了許多目光。畫工雖不是上佳，但勝在創意難得。

        蘇仙兒深呼了一口氣，想，這么多天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還有對不住了黃姑娘，借用了你的創意。

        這是三年后尚書家的女兒在太后生辰上獻給太后助興的驚喜，當場驚艷了眾人，后來廣為流傳。因此她記得很清楚。

        女先生看著畫上的署名問：“不知蘇小姐是哪位府里的姑娘？”

        蘇仙兒屈膝行禮，答道：“我舅舅是戶部督給事中云大人�！�

        趙入畫不屑：“原來是個打秋風的表小姐！”

        不過沒人理趙入畫，她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執事驚道：“那蘇小姐豈不是和云小姐是一家人？”

        云素馨也正在觀察這邊，見狀順勢走了過來，拉住了蘇仙兒的手，親昵地喊道：“姐姐！”心想，難怪聽丫鬟們說這蘇仙兒成日在府里練畫，原來準備了這一手！

        “妹妹！”蘇仙兒也握住了她的手，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樣。

        但彼此的疑惑和震驚卻深埋在心里。

        女官笑道：“看來云府是個風水寶地，甚是養人，竟藏了這么多才女！”

        云素馨道：“姐姐真是好靈巧的心思，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這蘇仙兒肯定有古怪，她明明記得書中的蘇仙兒是個無腦無才的作精，怎么可能有這種巧思？

        蘇仙兒也不藏著捏著，大大方方把法子說了出來，更得了幾位女官和先生的贊揚，她的《百菊圖》最后也得了畫藝的魁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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