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會很快結束，組員們分配好任務各自準備行動，會議室里只剩下兩個人。

        容卿手指攏著保溫杯，純黑杯身襯得他的手更白，近乎沒有血色。他往后一靠，整個人都陷進了椅子里，懶散神色里帶點調侃，“誒，開著會還甩臉色，你非要跟一組鬧成這樣嗎？”

        王躍根本不吃這套，“是我找事兒？不是人家瞧不上我們組這些垃圾嗎？”

        他把“垃圾”二字拖得很長，還加了個重音。

        有人的地方就有歧視鏈，返祖者自然也有。雖然大家都是不純的混血，但混的這部分也分優劣——以古籍有載、現實滅絕的血統為高等，古籍有載、現仍存世的次之。然而三組全員都不在此列，甚至還摻著返祖吸血鬼這種舶來品，如今又多了一個不含一點雜質的純血麻瓜。在某些自以為尊貴殊勝的返祖者看來，簡直是一窩蝦兵蟹將，毫無疑問是食物鏈最底層。

        容卿假模假式嘆了口氣，“所以這次才專門調一組給你們協查。”

        王躍敬謝不敏，“找一群祖宗給我打下手，感人至深，聽我說謝謝你啊。”

        大概是回想起了某些令人膽寒的回憶，容卿立刻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唇邊，示意他閉嘴：“打住，打住。有歌唱給局長聽，又不是我安排的。”

        王躍翻了個白眼，理智地沒再在這件事上糾纏，“叫我就為了這？你這一天到晚能不能干點正事兒，屠嵩那沒挖出點東西來？”

        容卿看了一眼門口，確定附近沒有旁人，才搖了搖頭，混子的氣質褪去了些許，竟然短暫地顯得正經了不少，“有‘那位’插手，局長讓我們別管了，審訊照常走流程，二組在排查他之前的動向和監控記錄。”

        王躍意識到此事所涉及的可能比他想象的還要深。

        一尊已經杳無音信十五年的大神突然現世，總給他一種不祥的預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也不說話了。

        氣氛一時間有些凝重。

        容卿手指輕輕敲了敲保溫杯，清脆的噠噠聲打破寂靜，“咳，扯遠了，我留你是為了另外一個事。小李子的話你聽到了吧，上面果然給我們招了個了不得的……新人。”

        王躍對他這種神棍表情已經很熟悉，聞言還是忍不住覺得背后一涼，“你又驢我呢？”

        容卿帶著點笑意抬頭看他，明亮日光下，他的虹膜呈現出深邃的墨色，“要不然呢，一個普·通·人，為什么會進調查科？”

        “普通人”三個字被他清晰地一字一頓念出來，在二十多度的初秋里瞬間激起王躍一身的雞皮疙瘩，他忍不住搓了搓手臂，“行了，知道了，我保證看好這個再世柯南。”

        他轉身就要出會議室，走了兩步，還是懷疑某些風評不佳、滿嘴跑馬的甩手掌柜在耍他，有點咽不下這口氣，“你要說話就說話，別端個保溫杯又不喝，在這裝什么世外高人。”

        世外高人一臉無辜：“水剛燒開，太燙了。”

        王躍：“……”

        他盯了容卿兩秒，這次真的轉身走了。

        容卿也是返祖者，血統相當罕見，是身處歧視鏈頂端的那種，雖然平時看著不著四六，也從沒在人前動過手，但即便是一組的刺頭也不太敢在他面前造次。據他本人說，受到血統影響，有時會控制不住半真半假地逗人玩，但王躍覺得這該歸結于他惡劣的本性。王躍心思細，性格卻是有一說一的直腸子，之前不知深淺，被他涮過太多次，現在每聽他說一句話，都要在肚子里掂量掂量。

        但這次容卿信口胡說的概率不大。

        一是此事關乎新同事的風評，容卿不是什么正經人，但知道分寸，不會在這種事上胡言亂語；二則是上面破格錄取沒有返祖的普通人進入調查科，這件事本身就透著蹊蹺。

        作為陳嘉年的直屬上級，王躍把他的履歷翻來覆去看過很多次，幾乎倒背如流，可以確定這是個標準的守法公民，比白紙還干凈。唯一有一點特別的就是特別倒霉，從小到大數次被卷入異常事件中，因此還上了異管局內部的觀測名單。但局里把他的來歷扒了個底朝天，觀測也斷斷續續地持續了十幾年，很不對勁地沒發現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這樣千載難逢的倒霉鬼早晚是要被吸收進異管隊伍的，但他明明不是返祖者，卻沒做文職，而是被調進了需要一線作戰的調查科。王躍直覺這里面不簡單，還藏著他這個層級接觸不到的隱秘。

        王躍嘆了口氣。

        不管是什么原因，吸引異常事件的奇怪體質對于一個普通人來說都太危險了……陳嘉年到底是個什么品種的倒霉鬼啊。

        他這么想著，快步走過拐角，然后跟一只倒霉鬼四目相對。

        王躍往走廊里掃了一眼，其他人都已經各自忙碌起來了，陳嘉年應該是專門留下來等他的。

        “什么事？”

        他以為陳嘉年在擔心居住環境的安全，正考慮要不要讓他到局里的休息室將就兩天，就聽見倒霉鬼問：“組長，那塊玻璃是怎么碎的，查出來了嗎？”

        王躍讓他問得愣了一下。

        銀座五層的鋼化玻璃碎裂一事略顯蹊蹺，出于穩妥考慮，為了排除陳嘉年故意往上沖、給走私案嫌犯提供逃跑機會的可能性，王躍沒讓他參加昨天下午的工作，順水推舟給人放了半天病假。鑒定結果是昨天晚上出的，他今天特意派小李子去接人上班，就代表著這件事在他這里已經過去了，沒留下一點漣漪。

        沒想到當事人不僅發現了，還直接過來問他。

        他的那點懷疑本是出自職業的謹慎，如今被人猝不及防當面戳穿，倒顯得他不夠坦蕩，弄得他還有點難得心虛，不自覺地摸了摸鼻子，娃娃臉上扯出一個夸張的笑容，“啊……這個。沒檢查出什么特別的，哈哈。你，那個，你收拾一下東西，我們馬上出發了。”

        王躍找到了逃跑的理由，抬腿要從陳嘉年身邊竄過去，可惜未果，再次被叫住。

        陳嘉年注視著他的眼睛——很奇怪，他的個子其實沒有王躍高，但這個動作卻讓王組長感受到了一點輕微的壓迫感。

        但也只是一瞬間。

        陳嘉年還是那個講文明懂禮貌的新人，說話時自帶誠懇謙和的語氣，“那我就不問了。還有一件事，組長肯定也想到了，但我還是想多說一句——那塊玻璃碎掉的時間太精確了，不太可能是提前設置好的，說不定還有同伙在現場，就在能觀察到我們的地方。”

        出發之前，王躍繞路去了一趟審訊室。

        在過去的二十一個小時里，針對屠嵩的審訊一直沒有中斷。發現強硬的審訊風格無法打開缺口，審訊小組很快改走懷柔路線。但屠嵩始終是那副神游天外的表情，對面前所有的表演都無動于衷，他從進入這個房間開始就試圖以沉默面對一切，至今沒有張嘴說過一句話。

        審訊小組還在里面跟空氣周旋，守在外面的二組組員看見王躍，起身打了個招呼：“王組長。”

        王躍應了一聲，“跟你們組長說一聲，不用在這小癟……小子身上白費功夫了。去找技術科，讓他們排查昨天那個時段的監控錄像，把所有能看到我們位置的人都篩出來，包括當時在監控室值班的保安，搞不好有——”

        他用手比了個煙花。

        組員不解其意，也跟著比了個煙花，“有什么？”

        王躍一巴掌拍在他的榆木腦袋上，“有驚喜。”

        十分鐘后，三人坐上了車。

        小李子已經往返過一次，把路線記得爛熟，開車只需用手，腦子和嘴就閑了下來，忍不住想弄點動靜，正好從后視鏡里看見王躍膝上放著個黑色的箱子，沒過腦子先問了一句：“組長，你申請的啥鎮守物啊？”

        陳嘉年也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那箱子封得嚴實，朝上的面刻著中文，繁體描金的“頌貳拾柒”。

        “老伙計。”王躍拍了拍箱子，“3027，‘子胥余目’。”

        他正對上陳嘉年探究的目光，于是很爽快地補充道：“一會兒也給你試試。”

        陳嘉年應了一聲，拿起手機點開那個深藍色纏枝花鏡的圖標，登入異管局app，在“鎮守物”專欄搜索“3027”。

        “不用搜，”小李子踩下剎車等紅燈，看見了他的動作，“那個什么……箕子的眼睛，三級的，沒什么危害，用之前讓組長給你演示一下就行。”

        王躍發出警告，“好好開你的車。”

        小李子吹了聲口哨，在嘴邊做了個拉拉鏈的動作，拉下手剎，一腳油門給到底。調查科的小寶馬嗚咽一聲，從車流中沖了出去，引起一片憤怒的鳴笛。

        “別聽他鬼扯。想看介紹就看，app上寫得比我講得詳細。”王躍說，“不過確實，頌級鎮守物危害有限，不用緊張。”

        所謂鎮守物，是自上古時期流傳下來的一批奇異物品。傳說它們來自隕落的地仙與大妖，但隨著天地間靈氣逸散，修途斷絕，真正的形成條件已經成為未知數。這些東西具有各種強大力量，與之相對，也攜帶著各種詛咒，由于無法被徹底凈化和銷毀，只能借由一些手段進行鎮壓，故稱“鎮守物”。

        根據危險程度，鎮守物自上而下分為“風”“雅”“頌”三個等級，為了省事，習慣上以一二三級代稱。對于頌級鎮守物，組長以上職級可以登記調用，使用時有三人以上在場即可，相比起那些能把一個商業區夷為平地的雅級，算是比較無害的一類。至于風級，那是核武器一般的傳說，分局摸不著一根毛，總局大概能有個幾件，但連名字都是絕密。

        他們這次申請出來的“子胥余目”，是一件常用的觀測類鎮守物，在三級里也是安全度比較高的。

        這東西看起來是一副頗有古韻的單片眼鏡，掐絲琺瑯的鏡腿，金色細鏡框，長長的金鏈從耳側垂下來，做工精細漂亮，并不像小李子說的眼睛那么血腥。其名取自“殷末三仁”之一的箕子，借用了他觀紂王以象牙為著而預其國滅的典故，取“見微知著”之意，實際上跟箕子本人并沒有什么關系。

        “子胥余就是箕子的本名，”王躍說，“說了四五次了，小李子就是記不住胥字。不過也是，這些東西都是古物，名字起得引經據典的，還是編號好記一點……記住了，3027，咱分局最搶手的物件。”

        陳嘉年劃拉手機屏幕的動作頓了頓。

        “組長，”他斟酌著問，“你知道昨天那種情況有什么能用的鎮守物嗎？”

        從晏綏現身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天，分局里大小微信群暗潮洶涌，都在偷摸著議論。但對于常年與異常現象一線斗爭的調查科來說，處事的首要法則就是管住自己的好奇心，不該知道的少打聽，職級未到，某些隱秘之事即便只是了解也會帶來意想不到的危險。晏綏究竟是用什么方法追上了已經墜落的陳嘉年和屠嵩，在離開局長辦公室后又去了哪里，上面不說，下面就默契地裝作沒這回事。

        但不提不代表沒有自己的猜測，王躍沉默了幾秒，“起碼分局登記在冊的頌級里，沒有符合條件的。”

        陳嘉年點了點頭，沒再追問。

        大佬們都有自己的秘密，像晏綏這種等級的江湖傳說，身上有幾件其他的鎮守物是很正常的，甚至說不準這就是她自身的能力。

        車子泊入小區的臨時停車位。案發現場在陳嘉年租住的房子對面，915房間，已經封上了，王躍用一套過了明路的證件輕松獲得準入許可。

        看照片的時候陳嘉年就發現，這套房子雖然跟他的出租屋在同一個小區，但戶型要大得多，裝潢風格更是豪橫非常。到現場一看，濃郁的銅臭味兒簡直直沖天靈蓋。客廳裝修得就像酒店大堂，天花板上掛了一個閃閃發亮的水晶燈，家具看起來也是金碧輝煌，墻根還放了一圈奇形怪狀的金色裝飾品，造型皆是張牙舞爪的動物，看起來像古代宮殿頂上趴著的脊獸。

        小李子“嘖”了一聲，眼睛放光。

        王躍扔給他一副手套，“你是吸血鬼，不是小龍人，不要看見什么亮晶晶的就拔不動腿。”

        小李子表示反對：“我是尊貴的血族！”

        王躍“哦”了一聲：“唯一技能是吃兩盆毛血旺的尊貴血族？”

        小李子：無能狂怒。

        兩個人和一個尊貴血族頂著一片金光進入臥室開始觀察。

        死者被發現時仰面躺在臥室的地上，頭正對著一個沒關門的衣柜，旁邊是床，俯臥的位置用白色粉筆畫出人體輪廓。除此以外，房間里最顯眼的無疑是那些懸掛的符箓和紅線。

        以小李子有限的中文水平，看手寫體都費勁，更不用說這些毛筆畫的歪歪扭扭的符號，當即表示不理解：“都是些嘛玩意兒。”

        王躍拈起一張仔細看了看。符箓這東西就像物理公式，不同條件下會產生不同的變形，代入的變量也大不相同，寫法由心。但萬變不離其宗，一些基礎的結構是不會改變的，這上面的符號看著像是封閉的意思。

        ……要封閉什么呢？

        “這是個禁令。”

        王躍撓了撓頭，看向陳嘉年。說話的人好像并沒意識到自己說出了什么重要結論，扯著一張符箓給小李子講解，“這邊寫的是禁止進入，這邊代表范圍，半徑二十尺……六米的樣子，差不多也就是這個臥室的范圍。”

        “意思是，不許進入這個臥室？”

        “左上這一塊應該是指明限制對象，但我看不懂。”

        “右上呢？”

        “……也看不懂。”

        兩人頭碰頭嘀嘀咕咕，完全沒發現身后多出了一個人。

        王躍暗中觀察，“你好像很熟悉這些？”

        小李子“嗷”一嗓子，嚇得一竄而起，“組長你走路怎么都沒聲兒啊！”

        陳嘉年倒沒被嚇到，“嗯，算是興趣吧，知道一點。”

        他沒有往下說的意思，王躍也不問他這些興趣是從哪發掘的，“還能看出什么嗎？”

        “沒了。”陳嘉年搖頭，“我會的也只是一點點。剩下的兩塊結構，應該分別代表啟動條件和限制對象，就是這個陣法在什么條件下限制什么對象進入，但具體的就不知道了。”

        “沒事，已經很好了，拍幾張照拿回去給文物古籍科查，讓專業的人干專業的事。”王躍將手里提著的小黑箱子輕輕放在桌上，雙手打開鎖扣，“你現在可以先來感受一下——名偵探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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