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陳嘉年提醒我的。”

        容卿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

        他沒再回復，按掉手機屏幕，手指按住太陽穴，皮膚下血管的搏動清晰而劇烈。

        他感覺偏頭痛又開始發作了。

        容卿在辦公桌前石雕似的靜坐了將近十分鐘才緩過這口氣來，習慣性摸了摸口袋，沒摸到熟悉的金屬觸感，這才想起來自己的電子煙已經被人蒙騙著繳走了。

        他坐不住了，決定下樓去便利店。

        在貨架前逡巡半晌，挑了三盒不同口味的口香糖，容卿正準備結賬，忽然看見收銀臺的玻璃柜子下面放滿了各種款式的煙盒。收銀員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要哪種？”

        容卿盯著看了好幾秒，琳瑯滿目的爆珠口味沖他無聲發出邀請，他顯然很有些意動，但掙扎了幾秒，最終嘆了口氣。

        今天嘆的氣比去年的都多。

        “算了，答應要戒了。”他說，“再拿一盒口香糖吧。”

        容卿提著一袋子口香糖過馬路往回走。

        他有些心不在焉，也因此沒能留意到周圍的環境。直到一道黑影從面前躥過去，他才發現路口有一輛車正朝這邊駛來，全然沒有減速的意思。容卿立刻后退了兩步，但那黑影就站在他身前，已經來不及避讓。

        明亮日光下，容卿的虹膜瞬間由深重墨色轉成灰藍。

        他的聲音顯得比平時低啞，語速快得幾乎聽不清，“這輛車會撞到我們。”

        隨著他最后一個字音含混落下，缺德冒煙的小貨車貼著馬路邊沿飛馳而過，急速的氣流掀起他耳邊滑落的碎發，只留下一串尾氣和罵罵咧咧的鳴笛。

        容卿沒理會那沒素質的車主，眼睛里的灰藍陰影逐漸褪去，終于看清了那黑影的形狀——一只巴掌大的黑貓團在他腳邊，四只爪子戴著白手套，尾巴盤在身后，抬起頭用金黃的圓眼睛看著他，很響亮地喵了一聲。

        小東西看起來像是流浪了很久，一側耳朵有傷，已經結了痂，脖子上不知道怎么弄的，禿了一小塊，新長出來的絨毛都粘在了一起，底色耐臟也架不住一身狼藉，整只貓臟兮兮的。

        一潔癖一貓四目相對。

        容卿不喜歡這些毛茸茸的小東西，尤其不喜歡臟兮兮又毛茸茸的小東西，試探著退了兩步，準備繞開它朝異管局方向走。

        但貓好像知道這人剛剛救了自己，尾巴尖晃了晃，跟著站了起來。它可能感覺到了面前這只兩腳獸的排斥，并不蹭上來撒嬌賣乖，禮貌且矜持，保持著合理的社交距離，讓容卿想趕都找不到借口。他走貓也走，他停貓也停。

        容卿今天第四次嘆了口氣。

        他的眼睛已經轉回正常的深黑，揉了揉額角，感覺頭更痛了。

        這是使用能力的代價。

        容卿對于自己付出代價卻救下來一個不喜歡的東西沒什么意見，但對于被貓碰瓷很有意見，他試圖跟貓講道理。

        “不用謝。更不用以身相許。”

        “喵。”

        “非得跟著我嗎？”

        “喵。”

        “提前說好，我不會收養你的，我有潔癖。”

        “喵喵。”

        ……對貓彈琴。

        容卿莫名想起了一個成語。

        他轉身往便利店走。

        貓跟著他走人行橫道，但沒有進去，在便利店門口的臺階上盤成一團坐下。——這家伙簡直是成精了。

        容卿面無表情地從冷柜拿起一截香腸去結賬。

        店員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貓，估計這人是被訛上了，難免覺得有點好笑，“香腸是……”

        容卿：“對，給它買的。”

        他把香腸打開，謹慎地湊到貓面前。貓走過來聞了聞，沒吃，抬起頭看著容卿，“喵”了一聲。容卿當然不懂貓語，但他在這家伙的眼神中清晰地讀出了它的意思：

        太大塊了，要切小。

        容主任和貓周旋的同時，結束外勤回到辦公室的三人正在開會——準確來說，陳嘉年和王躍整理線索，小李子負責點頭和搖頭。

        石青交代，他之前就收到過一些小道消息，說江嶼有幾家寵物醫院販賣動物血液，已經形成了一條帶血的黑色產業鏈。實習記者揣著一腔熱血想揭露這一切，但不知是否因為經驗不足，他在調查過程中被人盯上了。

        然后便是潘雄輝找上了門。

        這人長得不高，但身形魁梧、四肢發達，一副來者不善的樣子，目的也很明確，極力阻撓他發表那篇報道。剛開始是利誘，發現石青看起來一副衰樣，骨頭卻比他想象中要硬，于是改變策略轉為威脅。

        石青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明知很可能是對方的最后通牒卻還敢赴約，就是因為身上帶著可以同步到云端的錄音錄像設備，認為可以借此機會抓到對方更多證據，一招制敵。這一點目前已經在當日的路口監控得到了證實，石青是按時抵達的。

        此外，石青還主動提供了他從現場順走的潘雄輝的手機，這個關鍵證物目前已經轉交技術科破解密碼。

        “但是我有一件事不太理解。”陳嘉年說，“他拿走手機有什么意義嗎？”

        小李子一只手撐著下頜，已經憋得不行了，終于能找到一個插嘴的機會，“他不是說，為了避免暴露潘雄輝最后一通電話是打給他的嗎？”

        王躍沒評論這個答案，先看了一眼陳嘉年，“你有什么想法？”

        新同事入職第三天，給他留下的印象已經足夠深刻。

        陳嘉年頓了頓。

        “可能是為了隱藏別的事。”

        有鎮守物“辯盜鐘”，不必擔心石青撒謊。但想要模糊真相有很多辦法，隱藏一部分線索或是在言語中進行誤導，都可以瞞過辯盜鐘的監測。

        石青年輕、單純，沒有什么社會經驗，但并不傻。陳嘉年在他的書架上看到了全套的綾辻行人和島田莊司，還有國內幾位知名推理作家的本格作品。這樣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以目前的技術，就算費點周折，查到他頭上也不過是多花點時間的事。

        況且他很可能真的只是倒霉被卷入的無辜者，與其拿走手機、背負更大的嫌疑，倒不如一開始就坦坦蕩蕩接受調查，還能避免在家擔驚受怕那么幾天。

        “萬一就是嚇傻了呢？推理愛好者也沒見過死人啊。”小李子持反對意見。

        陳嘉年沒有爭辯，“所以只是猜測。”

        但是，看起來像受驚土撥鼠一樣的小實習生，面對潘雄輝長達一個月的威逼利誘都沒松口，最后還敢留著后手去赴鴻門宴。要說他真的像看上去那樣畏縮，實在是沒有足夠的說服力。

        倒不如說，談及專業領域時兩眼放光的那個人，才是真正的石青。

        王躍把“拿走手機的原因”寫在白板上，豎起手指，“這先算作一個問題。”

        他緊接著又寫了兩條。

        “潘雄輝效力于誰？”

        “約石青是想做什么？那個陣法是為什么畫的？”

        既然已經拿到了手機，只要查一查他的資金流水，前者應該很快就能得到答案。但關于后者，他們目前毫無頭緒。潘雄輝應該也已經發現了石青軟硬不吃，他會采取什么行動阻止那篇文章發表？

        “我還有一個猜測，”陳嘉年說，“潘雄輝和魏孟宇都是寵物行業的從業者，石青提供的醫院名單里有一家就是魏孟宇的。如果他們真的認識，兇手的動機很可能就來自于此，那個現場不是沒有意義的。”

        被抽血致死的動物們讓他想起兩個死者——這高度相似的死法，對兇手來說可能是一種儀式感。

        “有可能。”王躍點了點頭，在白板上寫下“儀式感”三個字。

        最后一筆還沒寫完，辦公室門“哐”一聲被推開，王躍手一抖，在白板上劃出一條長長的痕跡。

        容主任左手提著一兜子口香糖，右手端著他的寶貝保溫杯，頂著一張別人欠他五百萬的臉進來。

        王躍：“報賬又被拒了？臉拉得跟你的假□□一樣長。”

        容卿喝了口水，沒理他，“遇到了一只脊索動物門脊椎動物亞門哺乳綱食肉目的動物。”

        王躍：？

        他上司除了摸魚和打啞謎成癮，可能也是真的腦子有問題。

        王躍分辨不清他說的到底是不是人，索性跳過這個話題，“我們這邊還算有點發現。”

        容卿“嗯”了一聲，放下保溫杯的瞬間，余光掠過陳嘉年。

        他本意只是看一眼這個奇奇怪怪神神秘秘的新人，卻在此刻忍不住瞳孔一縮。

        陳嘉年身后的窗玻璃上，倒映著兩道身影。其中一道很淡，模糊得幾乎看不清楚面容，但那件顏色濃郁的衣服還是讓她的存在不那么容易被忽視。

        那人影黑發散落在肩上，穿著深紅的衣裙，飄逸廣袖垂落，裙擺下露出一線雪白腳踝。

        容卿沒有親眼見過她，但他記性很好，聽過三組成員對這身衣著的描述，印象深刻。

        與聽著她的傳說、把她當錦鯉拜的調查組同事不同，容卿知道得更多，也因此更為畏懼。這是局長親口提醒他務必小心周旋的危險角色，除名字外全是涉密內容的古老存在，曾違背渡厄司之主的“契”殺戮凡人而為此背負反噬惡咒的詭異大妖，不知為何與異管局達成協議、勉強維系著平衡的一張底牌——

        晏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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